第九百四十五章 君民搶恩，此世還未足
嵇璜是江南人，以嵇康後人自居，跟一些仰慕魏晉名士風骨的人組了「閑社」，自詡「閑道中人」，視那些入仕、經商、參軍和進天廟的讀書人為紅塵俗人。他們終日埋首于琴棋書畫，為尋靈感，有時還要吃點鴉片，放浪形骸至極。頂著復古派的名頭，行先鋒派之實，在國中是群爭議頗大的人物。
可終究是變了形勢，磁州從絕地里拔了出來，現在就只能坐看城外亂像了。想及苦守半月，總算有了脫困的一丁點希望，不少人都哽咽出聲。
忐忑了好一陣，有人帶頭屈膝打了千，口稱大老爺，其他人有樣學樣，頓時跪倒一片，讓這幾個報人也呆住了。
部下和民人攔住了她，這個說太危險，那個說沒必要，許五妹正耐心說服他們時，就聽城外響起更高一波歡呼，那是一道道呼聲綿延而來，銜接而起的，就像是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正在繞城上演。
接著嵇璜一嗓子讓帳中軍將們魂飛魄散，「將軍們願南投英華，要帶著大家解救磁州百姓，為將軍大仁大義而賀！為將軍英明之選而賀！」
「陛下萬歲！」
側耳仔細聽，竟是這樣的歡呼，眾人急急望去，不多時，一支齊整如一人的馬隊繞了過來，就百人左右，馬是白馬，人則一身紅黑軍服，馬刀在手，泛著春日暖光，一面大旗在馬隊中迎風招展，大紅底色，正中是金黃雙身團龍。大旗一旁，還有象徵殺伐之犬的節旗大旄。
走啊走，不知覺間，竟已步入賊匪的營地里，眼前所見，讓許知恩摸了幾遍眼睛，懷疑自己是看錯了。
「還在畫圖，是紅衣探子！」
鬆了綁，軍將們婉言拒絕了嵇璜，要將他送出去。
「聖姑！我們有救了！」
「我們先是人，再是國人，之後才是報人！」
這制服，這大旗和大旄，只要稍知英華事的都一眼能明，人是聖道皇帝駕前的侍衛親軍，大旗自是英華國旗，大旄則是北伐行營軍令標誌，三樣齊上，這就象徵著皇帝親至。
官兵們紛紛湧入軍帳拜謝，臉上全是軍將們絕少見過的敬仰，這些軍將們暗嘆一聲，心道大勢去矣，如今只能硬著頭皮向南面走了。
可結果卻這樣殘酷，看來英華是真拋棄他們了，就不知聖姑面對這樣的現實時，會不會流下血淚
「韃子兵在打賊匪！他們內鬥了！」
陳萬策匆匆告退，三娘蹙眉道：「這許聖姑……跟之前那江南的米五娘有什麼關係？」
磁州城南面，亂糟糟的營地里，衣衫襤褸，分不出是老百姓還是賊匪的民人正審問幾個英華衣著的男子。
「別忘了艾尹真先生所言，人不分南北，行不外仁義，我們得以人為本，以仁為先！」
這話很是模糊，李肆沒怎麼明白，正要深究，三娘匆匆而入，手裡也捏著一份報紙，正是雷襄的《越秀時報》，頭版就是《磁州萬民將死》。
李肆聳肩，他怎麼知道，這得問天地會或者軍情部。不過三娘這一問，他也來了興趣。儀仗是派出去了，就象徵著他皇帝出面救了許聖姑這一股民人，按照程序，還得接見一下，以示撫慰。
她再吩咐著隨身侍女，小姑娘使勁搖著頭，淚珠飛甩而出，像是全城人的希望般，摔碎在地，跟塵埃混為一體。
不僅軍將們呆住，外面正要看整治窮酸好戲的官兵們也愣住了，不知這傢伙在玩什麼。
「朕要聽聽你的解釋，為何不上報此事？」
就在眾軍將為這句話唏噓不已，覺得自己早沒了機會時，不料這嵇璜剛剛出帳，猛然轉頭振臂高喊：「諸位將軍真義士也！」
「其實……我還是能跟蘇秦張儀比的。」
「我得出去，讓他們都停下去，可不能傷了自己人！」
接著驚呼聲再高一浪，可味道卻變了。
從東面來的韃子兵竟然也是援兵，費了好大功夫才搞清楚狀況，與城北反正清兵一同夾擊賊匪。沒多久，從東北面又來了大股民人，頭戴紅巾，這肯定是援兵，卻視反正清軍為敵軍，雙方小有衝突。
韃子，韃子打過來了……
這也不怪下面的各路援兵，同盟會就是個聯誼會，根本沒什麼嚴密組織，一張大網灑出去，各路人馬都翻攪起來，湧向磁州城，相互之間毫無照應，更談不上什麼調度，誤會不斷，人人戒備。
「咱們《正統報》也入了同盟會，別忘了國人大義！」
沒過多久，驚呼聲又紛紛響起，許五妹也捂住了嘴，眼瞳里滿是驚懼。
漸漸行進圍城的營寨，賊匪們果然還沒走，算算走前磁州城裡的情況，現在也是
是援兵來了，還是賊匪內亂！？
許五妹幾乎咬破了櫻唇，這就是最後一刻了吧。
這幾人凜然叱喝著，讓那些泥腿子頓時矮了幾截，報紙……好像真聽說過呢。
李肆倒是沒火氣，而是疑惑：「朕還想知道，為何同盟會動起來時，你卻又一改初衷，與他們方便，還要朕趕緊派儀仗過去？」
「什麼人！？」
「不，那不是韃兵，他們肯定已反正了！」
不敢見到聖姑的失望，不敢見到磁州城裡的慘狀，許知恩就獃獃走著，等著刀劍臨身，心中還低呼道，聖姑，知恩回來了，大傢伙，知恩回來了，只是沒臉見你們，就死在這城下，在地府再跟你們相會吧。
「吾皇萬歲！」
大帳外，嵇璜掏出一把羽扇悠悠搖著，目望半空，似欲飛升成仙。
軍將們呲目咆哮，正要令親信將這瘋子拿下，卻聽帳外響起如潮歡呼，一浪接一浪……
軍將們互相對視，片刻間就有了共識，雖說不容於英華，卻沒必要自絕後路，萬一跑路未及被逮著了呢？這同盟會似乎勢力浩大，還正為英華朝廷復土衝鋒在前，還是別得罪了。
許知恩的歡呼如最終宣判，籠罩在許五妹和全城民人頭上的陰霾一散而盡。
但他們終究不是魏晉時的出世士子，雖只求逍遙，卻還是心懷天下的。作為同盟會的積極分子，他們就喜歡單槍匹馬，去找那最困難之事辦，現在磁州生靈數萬堪憂，就他嵇璜搶在了同道前面，竟然一舉「說服」了圍困磁州的這股清兵反正。
「報紙的畫師，快筆，報紙！你們不懂是什麼報紙！？」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軍會來的，會來救我們的！」
「我們都是跟著來的，他們搶了我們的家當，燒了屋子，我們還能去哪呢？跟著他們還能分到吃的，搶了東西也能沾一點。」
自昨日起，城外大動靜不斷，他們還以為是賊匪和韃子要攻城，全城動員，男女都上了城牆，就準備決死一拼。
「萬歲！萬歲！」
他已完全絕望了，在新鄉跪地哭求，依舊沒得到紅衣的回應，天地會的人找不到，天廟的人一聽是白蓮宗就搖頭，他這一趟求援毫無所獲，他辜負了聖姑的信任，磁州數萬百姓的性命就要斷送在他手裡了
歡呼之餘，有人卻冷靜地道明了現狀，沒錯，下面全是援兵，可來路紛雜，大家相互沒有聯繫過，煙塵大作間，好像還有衝突，這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領隊牙頭下意識地道：「咱們是報人！報人只管報事，怎能出手干涉呢？」
打個小半時辰，城外已是煙塵大作，正不知結果如何，忽然有人驚報，東面有大隊韃子出現，軍容齊整，還拖著炮，這一下，許五妹和城中民人又如墜深淵，拖著炮？那肯定是從大名府過來攻打他們的精銳韃子。
李肆去了磁州？
這就是一幫被賊匪裹挾來的難民，不止他們，圍在磁州城外的賊匪，除了幾千核心外，其他全是如此來路，茫然不知為何而戰。
報人們頗是興奮，他們此番是得了第一手的採訪資料啊，正議著該怎麼作出一份驚絕一國的報道，忽然有人道：「這些人只為求活，同盟會的善業會在新鄉一帶已經搭起了難民營，咱們完全可以把他們帶過去，磁州民人就能得救了啊！」
直到派出儀仗，李肆才知道有這麼回事。
「是援兵！全是援兵！」
話音剛落，就見眾人直直盯住他，他愣了片刻，揮起巴掌啪地扇了自己一個大耳光。
形勢不明，大家都還不敢出城，而且西面的賊匪是老匪，大多還是許五妹剛起事時聚過來的，知根知底外加心狠手辣，之前堵殺出城民人也都是他們乾的。
「其他三面都已無賊了，讓大家速速出城逃亡吧！」
陳萬策淡淡一笑，笑意中既有無奈，也有遺憾，還能見到一絲欣慰，他只答道：「民已起，國就不能逆，但此時還非萬民之國，人心還只能先收在陛下這裏。」
四月二十日，許知恩一腳深一腳淺地向磁州城行去，身上的衣服已經爛成縷縷布條，各色傷痕遍布軀體，嘴唇乾涸，雙目空洞，如行屍走肉。
果如大家所言，城外韃子兵竟然面向賊匪列開了戰陣，小炮火槍轟鳴不斷，賊匪正在大潰中。
之後就更亂了，一隊隊人馬不停湧來，有民人，有商人，有韃子兵，之前西面的賊匪早已盡數潰逃，城下被數十股總數不下四五萬的軍民圍得滿滿當當，卻不知來路。
滾滾煙塵從北面壓過來，自煙塵間隙能見到韃子兵的身影，浩浩蕩蕩數千人，像是要跟賊
當一人抽出已揉成一團的東西，展為一疊印著密密麻麻文字的大告貼時，那些賊匪膝蓋頓時軟了，就算是團結拳，也沒敢把報紙列作邪物，甚至還將印有討伐英華文章的滿清報紙當作寶物，想到這些為天下人知的文章都是眼前這些大老爺所寫，頓時自慚形穢之極。當然，他們是搞不清這報紙還有南北之分……
打望左右，依稀有鼓雜訊傳來，再看城頭，也密密麻麻立著人，許知恩心中猛然掀起狂瀾，是援兵來了？
「什麼兄弟？同盟會！嵇某就是同盟會的馬前驅！同盟會千萬仁人志士，來自五湖四海，皆兄弟也！」
「到時就跟我一起看看吧……」
許知恩被綴上了城，見著許五妹就興奮地大呼。
四月二十日，到了午後時分，磁州城下如開了百年不遇的大集市一般，而許五妹和城中民人的心也上上下下，來來回回蕩著，總是不得休息，這般喜樂哀愁驟變的煎熬非常人能受得住，不少年老體弱的民人已早早暈了過去。許五妹扛著數萬百姓的命運，心志已很堅強，可堅持到現在，也已是臉色發青，不得不捧著心口，如病西施一般。
城頭上，依舊一身醫士打扮的許五妹也正不停地眨著眼，似乎完全不相信眼前所見。
領隊的該是個牙頭（採訪記者），下意識地就開始工作了。
她決絕地道，雖知在追殺之下，大半人依舊逃不脫厄運，可總能有一線希望，各自爭取，比全死在城中好。
他還能作什麼呢？就只剩下回磁州，與聖姑和百姓們同生死了，自小他就受著聖姑的教導，這聖姑的稱呼也只是習慣，實際上他當聖姑如師長一般尊敬，聖姑所求，也是他所求。聖姑對英華的信任，也撐著他在南面四處尋求支援。
「為什麼要殺城裡的人？上頭說他們是妖魔，是被南面害了的，不殺了他們，老天爺就不下雨，田地里就長不出東西。」
許五妹糾正著大家的稱呼，這話一人人傳下去，不多時，城中已盪開一片歡呼。
嵇璜自得意滿地想著，嘴角翹得彎彎的。
嘿……這似乎是真癲呢？
李肆隨口說著，米五娘那張俏臉又在腦子裡升起，卻已經非常模糊了，而另一張面孔，還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的面孔，他更是壓根已丟到了九
許五妹很焦急，怎能讓救命恩人因誤會在城下大打出手呢，真有死傷，她一輩子都難心安。
「嵇某勸諸位，正是將功贖罪時，諸位不要置天意于不顧，自絕於華夏！」
「好了，我們不是官，就是想來看看磁州這場苦難，你們既在這，我就有問……」
眾人很快統一了認識，開始商議起如何行事來。作為報人，如何讓這些無知民人相信他們，並且達成最佳傳播效應，他們就是專家。沒過多久，向南有住處有伙食的傳言就散於磁州城外十里長營。
空營，空蕩蕩的營地，滿地狼藉，什麼都有，就是沒人。
皇帝軍駕一出，各路人馬紛紛收拾行至，城下再不復混亂景象，而在城頭上，許五妹和民人們捏著城磚，都已哭作淚人，皇帝來了！皇帝來救他們了！先是同盟會的同胞們，再是皇帝，英華天朝真沒有放棄他們……
卻沒想到，鼓噪了一夜，卻沒人靠近城牆一步。到了清晨，南面東面的賊匪營地竟然已經全空了，就剩西面還有上萬賊匪堵著。可那些賊匪似乎也正鬧著什麼，營地里叫罵喝斗之聲不絕。
當帳中文吏也興奮對視時，帳中的副將、參將和游擊們面無人色，他們是不願南投，他們還能鎮著軍心，可這股由河南督、提、撫三標湊起來的綠營兵，人人已無戰意，說是攻磁州，其實一直蹲在磁州北面看戲，正人人惶然不知去處。現在嵇璜就一嗓子，壓住軍心的蓋子居然就這麼破了，荒謬嗎，一點也不。
「是同盟會帶領的各路人馬聚了過來，來救我們的！」
「我們是報人！是來採風的，憑什麼抓我們！」
當然沒有，那只是他的軍陣儀仗，磁州解圍之時，兗州行營，李肆正將一份報紙丟給陳萬策。
嵇璜這性子顯然不是合適的說客，遞交了言辭強硬的最後通牒后，拂袖而去。
許五妹熱淚盈眶地呼喊著，她終於作到了，她終於救護下了這數萬心向英華的百姓！
「給我找柄匕首來……」
再提到同盟會，軍將們心中都是一顫，高澄把他們河南三標的炮營丟在大名府，其實就知炮營里有屬於同盟會的光復會，已不可靠，只派他們這些步營來攻磁州。現在同盟會又瞄上他們，這是不是說大名府那邊……
「呃……下面的情況有些不對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