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一章 中秋團圓夜
知道此事時，弘曆好幾夜都沒睡好覺，就覺臉上火辣辣地痛，像是被若干枝羽箭徑直貫穿一般。父皇雍正一代的妃嬪，除了極少數品位高的，其他都遣散了，而接自己位的嘉慶皇帝，不僅年幼，在位也才兩年，根本沒什麼妃嬪，再接位的道光皇帝更小。此時紫禁城裡還留著的妃嬪，絕大多數都是他弘曆的……
胤禛淡淡一笑：「別看我現在沒了龍椅坐，可我跟聖道那傢伙的鬥法，一日都沒停過。聖道確是精明，知道廣開言路，取他人之智。這未嘗不是我的機會，今日這大英，我艾尹真一名，我艾尹真手中的鐵筆，足以撼動他的國策……瞧，他讓你來了，面上是他酬謝我過往在報上所提的諸項國策，可骨子裡……他是自承國政之智不如我，他是在向我認輸。」
富察氏糾正道：「我現在叫傅蘭。」
「阿蘭！？」
直到傅蘭出了院子，弘曆才想明白了其中關節，猛然醒悟，他直奔院門，卻被守衛攔住。
他還招呼著富察氏：「來來！隨我來，看看我這幾年的成就，在這大英一國里，我艾宏理也是一位書畫大家了，比不上邊壽民，怎麼也比鄭板橋、李方膺那些半吊子強！」
美人鶯鶯應著，行到弘曆身邊，卻見弘曆筆下是一副少女推窗圖，少女該是海棠春睡剛醒，醉顏鬢亂，說不出的嬌慵風情。玻璃窗中還能見一張青年面目，兩眼發直，正為這風情而攝。
弘曆花了很大功夫才完成了心理重建，自己已是名義上的死人，還是聖道皇帝的罪囚，聖道皇帝能給自己這般待遇，氣量胸襟，亘古以來的帝王都不能相比，自己還奢求什麼呢？難道還要聖道皇帝把所有妻妾都還給自己，讓自己在英華里繼續當逍遙天子？
這一日正是八月十五，合家團圓的日子，李肆在未央宮享受著苦樂兼有的團聚時，英華一國，勿論南北，也都在過節。
「蘇佳氏……跟了一位大商人。」
弘曆一怔，難道不是嗎？難道不是叔皇要納你入宮，先讓你來這裏跟我作個徹底了斷嗎？
弘曆知道富察氏還好好活著，《中流》等報紙詳細報道過她與太皇太后鈕鈷祿氏在紫禁城請降之事，當然，報道的主題是英華文武大臣瓜分紫禁城妃嬪宮女的惡行……
慶團圓、祭月、吃月餅，各地風俗不一，卻都洋溢著喜氣。有天廟的地方更熱鬧，以天廟為核心的廟會文化已深入人心，每年的六大廟會是各地民人最熱鬧的活動，中秋廟會正是
天下人都知，叔皇此人風流，後宮妃嬪不多，可個個都才貌雙絕。阿蘭你身份超然，也是麗色非凡，于公于私，叔皇納了你都是順理成章，國中甚至傳言叔皇還在金鑾寶殿的金鑾寶座上跟你顛鸞倒鳳一番，盡收了大清江山和滿人龍氣呢。
「四爺……竟然把咱們舊日之事都畫了出來，也不著羞，只是……怎麼全是今世人打扮？」
罵完了人，胤禛回頭向鈕鈷祿氏一笑：「李衛那蠢材，不罵不長記性！」
富察氏卻道：「四爺，你都忘了自己是滿人，忘了自己曾是大清皇上了？」
胤禛和鈕鈷祿氏自沒注意到李衛，胤禛就道：「今兒太晚了，不然就把弘曆叫來，讓他也樂上一樂，他整日也念著你。」
胤禛臉色一沉：「茹喜！？別把我跟那個跳梁妖婆混為一談！她現在是在玩火！我跟你說，現在她玩的這些個小花招，最終只能激怒聖道，只能給滿人招禍……」
領頭的大公主李克曦這麼說著，後面跟著的李克載、李克銘、李克沖三兄弟默契地點頭。雖然他們各有很重要的事跟父親商量，可露台上那份「溫馨」，他們怎麼也不願打破。
而現在，這些妃嬪已散於天南地北，變作了他人妻妾，想及那具具溫軟軀體不再是自己禁臠，被他人壓于身下，那感覺比死了還難受。
「是十四爺還是小主子來了？他們都不吃冰糖啊？」
「高佳氏……嫁了江南禁衛第六師聖武天廟的祭祀，雖然那祭祀斷了一條腿，卻待她如珍寶般敬愛。」
廚房裡傳出咕隆異聲，胤禛扭頭喊道：「你是不是又犯賤了，非要去逮耗子！？」
守衛都受過緊急醫護訓練，趕緊給李衛做人工呼吸，鼓搗了好一陣都沒結果，胤禛爆發了：「我來！我來！」
感受著昔日寵妃手中的溫暖，胤禛再哼道：「也不是沒那種女人，瞧那茹喜……」
因事在外，沒有天廟，這也阻擋不了人們過節的熱情，來自五湖四海的過客相聚一處，焚香祭月，各作節目，以洋洋喜氣融了思鄉之心。遍布天南地北的軍人，在北方協助當地復政重建事務的同盟會，比軍人還更漂泊的商人，以及離鄉作工的無數民人，在這中秋之夜，都在賞月，都在吃月餅，都在歡笑。
胤禛一邊叫著一邊忙乎，再一次嘴對嘴灌氣時，李衛咳咳出聲，終於醒轉。
現在……熹主子來了，他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弘曆卑躬屈膝地說著，越說越激動，這幾年他雖沒受什麼虐待，可終究是圈禁之人，專心書畫之餘，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恢復自由，以普通小民的身份過完下半輩子。
廚房裡，聽到兩人的歡笑清晰傳來，李衛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再無趣味了。
話沒說完，她咬唇搖頭而去，夜色中就留下一縷淚光殘影。
「捶胸灌氣法！」
弘曆跟富察氏說不上伉儷情深，但也比一般夫妻恩愛，今日是中秋之夜，凄苦之氣滿懷，就在月下作了這樣一幅畫。
「阿蘭！是我想錯了，我只是、我只是……」
富察氏……不，傅蘭呵呵冷笑，忽然一耳光抽上弘曆，脆聲在月夜下份外響亮。
這畫也並非全為抒懷而作，富察氏所問正撓到弘曆癢處，將一肚子愁腸丟開，甚至都顧不上問富察氏的來意，弘曆興緻勃勃地道：「這是我參加江南金秋畫展的作品，去年我拿了個三十八名，有這幅畫在，定能闖進二十名內！畫展主題是今世人物風貌，當然得著今世衣，梳今世髻了！」
「熹主子是來陪著主子的？」
被這畫勾起往日情思，美人眼波蕩漾，滿是不解。
「我看他不是身不由己，是忘了怎麼做人。」
李衛小心地再問一聲，胤禛和鈕鈷祿氏同時嗯了一聲。
「皇……四爺……」
「寶兒！？」
鈕鈷祿氏看著鬚髮花白，下身癱瘓，但臉頰紅潤有光，眼中也神采奕奕的胤禛，欣慰地吐出一口長氣：「之前只知四爺尚在人間，不敢細想四爺是什麼處境，現在一見，這心也就安了。還真要謝過陛下，允賤妾得償心愿。」
「魏佳氏……跟了一位將軍。」
鈕鈷祿氏上前握住胤禛的手：「四爺，你們這些滿州好男兒拼成這樣，都無能為力了，還怨咱們婦道人家做什麼？」
守衛很快就沖了進來，可把李衛放下來時，身子已經僵了，呼吸也沒了。
鈕鈷祿氏也笑道：「聽說四爺你不止罵人，在報上可是天天罵國啊。」
李衛轉身，拐杖拄地的咄咄聲也變得沉重起來，夜色下顯得異常空寂。
弘曆兩眼一瞪，緊張地左右看看，再壓低聲音道：「我是滿人，但我不是乾隆皇帝，也不是弘曆了，我現在姓艾名宏理！」
壓、壓、壓……呼……
李衛的人生有涇渭分明的兩段，第一段包括早年時
胤禛兩眼緩緩瞪圓了，嘴角微微抽動，似乎是在極力壓制著什麼情緒，以至於出聲都有些變調：「你是說……」
一處小院落里，披著月光而來的美人現身，院中就著月光正在畫什麼的弘曆呆住了。
「噢……」
說到兒子，鈕鈷祿氏笑笑：「他今夜該是沒空了。」
把哭得癱軟在地的弘曆扶進去，兩個守衛出了院子，相視慨嘆，他們不僅知兩人來歷，剛才一番對話，也都清晰入耳。
富察氏搖頭，想說什麼，卻眼中溢淚，難以開口。
「我是……我是身不由己啊，阿蘭……回來吧！阿蘭——！」
他李衛不像胤禛那樣關心天下事，不像胤禛那樣漸漸為英華新世所迷，同時還有不滅的從政之心。他只關心一件事：主子需要他，主子沒有他，就活得不舒坦，甚至活不下去。
「是喲，當不成主子，就當奴才，他只知道在這兩樣里選。」
鈕鈷祿氏笑道：「那四爺是想要茹喜陪著你呢，還是賤妾陪著呢？」
第二段生涯異常獨特，他與胤禛相依為命，映華殿絕鼠捕雀時，曾經還以為那將是生涯的終結點，可沒想到，他與胤禛平生最大的敵人李肆，卻成了解救他們的恩主，將他們帶回了南面，一養就是十四年。
壓、壓、壓……呼……
將燕窩粥煮好，不忘胤禛的交代，專門調好一碗加冰糖的，送了出去，他再回到廚房，望望頭頂橫樑，摸摸腰間皮帶，有了決定。
也不顧自己已經癱瘓，胤禛徑直撲到李衛身上，兩眼綻著精芒。
等胤禛滾著輪椅進了廚房，看到懸在半空，腳尖還在哆嗦的李衛，也啊地大叫出聲。
此時他才回過神來，皺眉道：「阿……蘭，你來這裏，是來試探我的？」
畫上少女一身掐腰小裙，喇叭袖兒露出粉藕般皓臂，這是英華流行的女裝，比明清時嚴嚴實實的包裹開放得多，近於唐末宋初之風，卻又簡潔貼身，便於行動。少女髮式也是英華流行的「一挽髻」，也叫馬尾髻，方便又舒展，盡現少女青春亮麗之色。
太湖洞庭東山下，中秋夜也成了某些人的驚喜之夜，對他們來說，「團圓」一詞早已化為塵土，此生絕無可能再現了。
天下人還知，叔皇此人好面子，作什麼事都講規矩，都圖個雅話。他不好學著手下臣子那般行事，那吃相畢竟太難看，所以他遣
他叫得比鈕鈷祿氏還尖：「叫人——！救人——！」
「蠢材！活過來啊！」
鈕鈷祿氏點頭：「陛下容我們自擇出路，賤妾去無可去，幫著張羅完紫禁城裡那些可憐姑娘的去處后，就求著陛下，允賤妾來了這裏，從今往後，四爺就不再孤單了。」
「你要死也別在我眼前死，知道不！？髒了我的眼！」
另外五大廟會是祭天（也就是英華立下君民之約的日子）、新年、端午和重陽廟會，以及各座天廟所供奉神位的特定祭日，例如善宗媽祖天廟的媽祖日，盤娘娘廟的盤娘娘祭日，聖宗的孔孟祭日、聖武天廟的戰亡祭日等等。
「今天可是中秋，難得爹娘們聚在一起賞月，咱們就別去打擾了……」
「是是，傅……傅娘娘，勞煩傅娘娘跟叔皇通傳，從今往後，我就是艾宏理！我只願作大英一小民，能攬盡天下河山，能畫遍世間風色，這就是我今生之願。往日身為乾隆皇帝，身為弘曆所有的一切，都再與我無關！」
弘曆不迭點頭：「願意，怎會不願意！？若是阿蘭……」
當這位四爺哭倒在地時，山麓另一面，另一處院落里，另一位四爺也正淚眼婆娑。
年紀輕輕就晉身封疆大吏，主政江南，幫著雍正周旋南北，繼續與李肆爭奪天下，之前那些年，他的生涯接連打上兩面細作、高官權貴、皇帝心腹等等標籤，但這一段在十四年前，熱河行宮之亂時嘎然而止，最後的標籤給他這一段生涯蓋棺定論：失敗者。
弘曆微微抽了口涼氣，他很聰明，已經想到了什麼，原本跟富察氏靠得很近，現在卻悄悄挪動腳步，朝後退去。
胤禛開始吧啦吧啦講起大道理來，聽得鈕鈷祿氏頭暈目眩，再聽到廚房異響不停，趕緊插嘴道：「李衛那是出了什麼事！？妾身去看看。」
「烏喇那拉氏……削髮為尼。」
有了這樣的覺悟，同時報紙里也沒提到富察氏被哪位重臣納了，他開始認同某些坊間傳言，對富察氏已全無念想。
「是，主子，奴才不敢了！」
美人近身，香氣環繞，弘曆正滿心激蕩，一時沒答上話。來人雖也身著今世女裝，談吐更異於往常，但她現身時弘曆就認了出來，不正是他的皇后富察氏嗎！？他筆下的畫，就是以他少年時初見富察氏的情景為基礎而創作的。
富察氏眼瞳緊縮：「傅……娘娘！？」
弘曆嘶聲叫了起來，叫到
富察氏此時才哽咽道：「我是來問你，你對將來，還有什麼想法，願不願意……過常人的日子。」
透過琉璃牆看向露台，隱約能見父親和諸位娘娘們相聚一處的身影，「歡聲笑語」也依稀傳來，幾個年輕人停在走廊外，擺手止住了要去通報的宮衛。
「愛新覺羅家的龍袍一脫下來，你竟是如此醜陋粗鄙！你不但侮辱了我，還對當今天子如此不敬！我當然不願你還記掛著往日的家國事，可你……可你也該像個人樣，記著咱們的情分，對著我說點人話吧！」
「這是她們的選擇，沒人強迫，更沒人強迫我。當今天子說了，天下事，何苦壓在女兒家身上。縱是國讎族恨，男人也得憐恤女人，所以，天子也容我自擇出路。」
看著向自己款款萬福的鈕鈷祿氏，胤禛幾乎想從輪椅上衝出去，一把抱住對方。
傅蘭背對著他，身影雖纖弱，夜風中卻挺拔屹立，往日弘曆所熟悉的那個溫良嫻熟至極的皇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自立自主的堅強女子。
胤禛側頭，裝作不經意地抹去淚光，再癟嘴道：「陛下！？聖道給你們施這麼些小恩小惠，你們就忘了國讎家恨了！？你該叫我陛下，可不是什麼四爺！」
李衛哭喊道：「主子……啊，主子，我是沒用啊，主子……嗚嗚……」
兩人抱頭痛哭，一個罵一個悔過，看得旁人也是熱淚盈眶，鈕鈷祿氏一邊抹淚，一邊心道，看來我才是該死的那一個……
胤禛一耳光猛抽上去：「你個沒用的蠢材！連死都死不了，還要我來救，你能幹點什麼啊！？」
胤禛身子都哆嗦起來，猛然一拍輪椅的椅背，扯圓了嗓子喊道：「李衛！多加一副碗筷！噢，熬好的燕窩湯，分一份擱冰糖！」
鈕鈷祿氏欽佩地道：「四爺……身在牢籠，依舊不忘救亡大清，護我們滿人，沒有四爺和茹喜，我們滿人怕早亡了。」
李衛嘀咕著出現，見是鈕鈷祿氏，先是一臉難以置信，再被胤禛那笑得落淚的喜意感染，咧嘴而笑，接著嘴角漸漸垮下。
胤禛停了論政，想到每次自己在報上發表國策諫言，李衛就給自己擺臉色，沒好氣地道：「那個狗奴才，死了才省心……」
烏喇那拉氏、魏佳氏、高佳氏、蘇佳氏、陸氏、皇貴妃富察氏、金佳氏……還有若干貴妃、庶妃、嬪、貴人、常在，有品位的都有數十人，儲秀宮那些沒品沒位，自己沾過的，足足還有數百人。
正咬牙念叨著，就聽鈕鈷祿氏一聲驚叫，刺破滿月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