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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八章 最後一環

第九百九十八章 最後一環

「還少一環!該是最後一環!」
鍾上位哼了一聲,嘀咕道:「現在這世道,就這點討厭,這人啊,就奔著不孝地長!」
鍾三日朗聲道:「大義都立起來了,大家都知老天爺在上,就不怕有什麼變化,爹你是杞人憂天了。」
還不是你逼的!?
「但是現世報這事又說不準,就說德妃娘娘,大家都知道她是誰,她救了不知多少人,自己卻急病薨了,還不到七十呢,按理說,老天爺給她個百歲高壽也不為過,這又是在報什麼呢?」
他看向兒子和女婿們:「我再三告誡你們,作人得有底線,作事得留三分餘地,能跟人一起賺百兩,好過害人賺千兩。這些話,在舊世是不管用的,舊世你不攀官老爺就得不了大富貴,你要攀官老爺,那就得害人。但為什麼能在新世管用呢?那就是因為,這新世的老天爺是端正的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新世里老天爺真在啊。我不懂什麼天道和天人之倫,祭祀們這麼解釋這些東西,我就懂了。」
「你爹去年在珊瑚州大病一場,險些沒了,之後他就吵著要回這裏。現在他又吵著要回珊瑚州,想著徐家老大已經跟你帶消息去了,怕你跑冤枉路,才一直等在這裏。」
「不止是我怕,我想很多人都怕,怕一旦萬歲爺去了,這新世會怎麼變?是啊,太子穩重,歷政多年,咱們大英還立起了老天爺,讓大家能人人得利。可萬歲爺就像是咱們心中的支柱,這支柱垮了,這國家會有什麼變化?老天爺會不會再被遮住?大家心裏都沒底。」
聽這事還沒定,鍾三日鬆了口氣,再聽父親這麼埋怨,也暗自嘟噥著。
鍾三日皺眉,心病?他這老子的確是個沒擔當的,早年發跡都是抱彭家大腿。之後創業,在天竺抱方武的大腿,在珊瑚州抱李順和王之彥的大腿,就沒單獨攬事的心氣。但能瞅准大腿,還能抱上,也是樁本事。幾十年間經歷了諸多風雨,卻一次次又爬了起來,倔勁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絕非鼠膽之輩,怎會遭心病壓得差點翹了?
說話間已近了白城外圍,路上行人漸漸多了,除了白城居民和白城學院的學子,還有黑衣警差結隊巡視。鍾上位放眼遠望,像是在找什麼。偶爾見一隊紅黑身影出現,目光頓時亮了,可看清了那不過是白城軍學的學員,眼中又黯淡下來。
「……過往都不提了,去年我為什麼大病,現在我為什麼又不想死在這裏了?都是因為我……怕啊。」
這可是白城,白城就是皇帝故居,一大幫開國元勛的養老院,天道之學的最高學府也在這裏。能在白城之外得一處宅院,光有錢是辦不到的。也不知老頭費了什麼大週摺才弄到手,就只是為了能死在故鄉,埋在白城天廟公墓里,在九泉下也能沾開國元勛們的貴氣。
鍾上位目光悠深,像是過去幾十年歲月的幕幕場景就在眼前掠過,「那時我恍然大悟,善得善報,惡得惡報,這現世報在新世里才能立起來。我鍾上位能靠著自己本事掙來富貴,能靠著敬老天爺,不去作,也不敢去作舊世里那些造孽的事,才能活到八十歲,才能開枝散葉,這都是有新世這時勢在保佑啊。」
鍾上位開口就說到之前鍾三日所提的問題。
對方也是一愣,剎那間臉色之變,幾乎跟鍾三日如出一轍,回應也是淡淡的:「噢,回來了,那就跟我走走吧。」
「我鍾上位能活到八十歲,還能兒孫滿堂,家業有成,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曾經問過和尚,這富貴是怎麼來的,和尚說我是上輩子積的陰德夠重,我是不信的。」
有開國的聖道皇帝在,這些矛盾都不算大患,但聖道皇帝去了呢?英華國體是君民之國,太子接位,也不可能鎮住一國,到時不管是政體變亂,還是太子要越位治亂,都意味著聖道皇帝所開體制有絕大變化,那時立國大義還能護住嗎?
「我就問天廟的祭祀,祭祀說,老天爺和人之間,還有時勢一層,也就是新舊之世。新世里老天爺是正的,揚善抑惡,但新世是靠人造出來的,總有反覆,不是說舊世就一去不復返了。」
「這些亂子都還在外面,前年舒妃娘娘為什麼會薨了?是因為四十年時去烏斯藏調解蒙藏之爭落下了病根。蒙藏之爭後面又有蒙人的亂子,蒙人的亂子,又是院堂在行省分治上的爭執弄出來的。而北方諸省也因補貼之事,在院堂里爭吵多年,明暗黨爭,什麼事都扯了進去……」
接著他臉上升起濃濃的憂慮:「可就像祭祀說的,老天爺能正,是咱們人造出新世的結果,那這個新世是誰造的呢?當然是萬歲爺了,萬歲爺口口聲聲說是大家一起造的,可大家都知道,沒萬歲爺領路,大家哪能走到現在?」
鍾三日的母親低聲嘆道,鍾三日眉毛一翹,什麼意思?印象里,老頭對皇帝陛下是又懼又敬,總怕他老人家一個轉念落到自己身上,就要降下不測天威,要說心病,這才是最重的。就事論事的說,如果皇帝駕崩,老頭該鬆口氣才對啊。
鍾上位長嘆道:「那當然得不了,咱們千百年來都是一大家子一起過,怎麼可能容得其他地方分家過?就算是萬裏海外,現在已經有蒸汽船了,大軍都能運到歐羅巴去,聽說還在鼓搗什麼雷電傳訊,萬里之外也能在瞬間傳消息,更沒那可能……」
「可這一環該怎麼補呢?關鍵在哪呢!?」
老者一邊寫,一邊嘮叨著,旁邊一個老者捧著一碗粥,就靜靜聽著,眼裡閃過憐惜。
死吧,死了好,雖然終究不是自己報了仇,可只要你一死,我就能改名了……
鍾三日的母親很清楚父子倆的芥蒂,開口就是縫補感情的話。
鍾家宅院,一家三代二十多口人歡聚一堂,不僅老大老二已有兒女,鍾三日的幾個姐妹都已為人母。女人和小孩在後花園裡聊天戲耍,兒子女婿則在廳中聽鍾上位教誨。
這話意思很明白,他死後能入駐白城天廟公墓,對鍾家來說也是一樁政治資本。公墓里都是開國元勛,別的不說,只是掃墓祭祀,就有機會跟國中勛舊家族聯絡情感,這是拿自己的後事鋪墊鍾家的未來。
東京某處宅院里,依然是一副輪椅上,一個老者奮筆疾書。
舒妃就是準噶爾公主寶音,再加上德妃的逝世,對重情的聖道皇帝來說,真是不小的打擊,難怪會病倒。再想到火車上的獅虎之爭,民人只能作血肉,鍾三日也是感慨一嘆。
見父親胳膊腿腳還算靈便,氣色也不錯,鍾三日問:「去年到底得了什麼病?」
輪椅由鍾三日的母親推著,叩拜母親時,鍾三日心道我才不是拜你呢,可腦袋卻不由自主地斜斜對住了老頭,讓老頭板著的面孔再難維持,終於拉起了一絲笑意。
鍾上位開口了,滿臉深沉,大異於往日氣質。
老者全心沉浸在思考中,接著臉色忽然轉青,整個人也委頓下來。
呸呸幾聲,他大哥和幾個姐妹夫同聲斥責他出言無忌,鍾上位卻像是被說中了心事,緩緩搖頭道:「我怕他日這新世改回舊世,有人要掘這白城的墳,連帶我的也一起掘了!」
鍾三日正心潮澎湃,鍾上位又道:「今年你也二十五了,都還沒成家,不孝也該有點節制!我已經跟你訂了彭家旁支的閨女,趁著我還沒死,儘快把事辦了。」
鍾上位搖頭:「好人相處也不等於沒紛爭,大亂也不一定是善惡之爭。這幾年你沒在國內,不清楚國中很多變化。馬六甲為什麼會亂?據說是通事院和樞密院爭馬六甲事權,結果縱容了暹羅鄭家和宋卡吳家。呂宋為什麼會出大簍子?其實跟東西兩院之爭有關。」
望著門內那個坐在輪椅上,鬚髮花白,削瘦了許多,精神卻還算好的老頭,鍾三日整個人瞬間徹底輕鬆下來,沒死呢……
接著話鋒一轉,頓時顯露鍾氏本色:「你們三兄弟,就沒誰能讓我省心的,活著時得為你們打拚,死了還得為你們多掙一份老本!」
旁邊老者驚得丟開粥護住輪椅上的老者。
「在歐羅巴呆了好幾年,見識沒一點長進!我這是為你們,為鍾家著想……」
「我……我回來了。」
「去年德妃娘娘薨了,萬歲爺哀痛之下也病了,別看萬歲爺早淡出了朝政,咱們大英天朝沒萬歲爺,似乎也一樣轉著,該打仗就打仗,該種田就種田,可人人心中都揣著一團寒氣。我是想得透,那寒氣才入了心,病也是那麼來的。」
「前年舒妃娘娘薨了,去年年中,德妃娘娘又薨了,皇帝大病一場,你爹也跟著病了……」
「萬歲爺又得了天竺的皇位,這是好事啊,不過俗話說,盛極而衰,想當年我在交趾採煤……」
鍾上位說到國中的亂子,憂色更重:「報紙都說,咱們大英是因時而進,不怕亂子,現在這些亂子也有萬歲爺鎮著,怎麼也不會讓咱們崩了。可萬歲爺去了該怎麼辦?大家都想看到有什麼法子讓這亂子不擴散下來。」
一腔酸熱的感動頓時化作熾熱的憤怒,鍾三日氣得幾乎暴跳如雷,老頭你就這麼急著禍害我!?我可是早跟你說過,婚姻大事自己作主的!
輪椅行在石板路上,就算有橡膠車輪也顛得慌,沒走多遠,鍾上位就一邊抱怨著為什麼還沒把這條路改成水泥路,一邊撐著下了輪椅,由鍾三日的母親扶著步行向前。
看著鍾上位,鍾三日心緒飄搖,一股寒氣也湧上心間,真如爹所慮那般,英華新世有崩掉之憂,老天爺要再被遮蔽?
鍾三日道:「爹你改了想法,不願留在這裏,就是不想在下面被吵到?」
老者正是艾尹真,正強忍著疼痛,不甘地呼喊著。
黃寨鄉就是昔日的黃寨都,鍾家這處宅院坐落於白城之西,隔河就是彭家故地。一條石磚林蔭道以彎月石拱橋之姿在河面躍過,將兩岸連接起來。向東眺望,兩三裡外,掩于深深林木中的白城清晰可見。
鍾三日轉著大逆不道的念頭,心氣提了起來,正要舉手敲門,吱呀一聲,院門開了。
「今天當著你們的面,我也不遮掩,我年輕時也造過孽的,然後就遭了報應。從那時起,我就信現世報了。我還信,煤鐵銅金得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田得一畝畝開出來,我鍾上位雖然借了很多人的力,但落到自己身上的富貴,都是我自己掙來的。而且這富貴,就算有血汗,那也是榨著外人,而不是父老鄉親。」
「來來回回瞎折騰,當錢不是錢啊……」
鍾三日終於忍不住發問,難道老頭每日溜達,是想……叩閽?
鍾上位這話引得兒子和女婿們紛紛點頭,這憂慮從英華立國起就有了,在放眼于外爭大利的時代,還算不上嚴重,隨著國家各項新制的確立,國體漸漸穩固,憂慮也漸漸消散。但北伐之後,這憂慮又開始浮現,原因也是一個持續華夏千年的老課題:該怎樣讓這江山不變色?
「爹,你這是在……」
所謂「江山」也就是國體,英華如今的國體,有端正的大義在,有雖不算滿意,但還能體現這大義的政體在,作不到絕對公正,卻還算大致公平。就如鍾上位所說,老天爺是正的,人人都能得利。但當外利漸漸不再是國家第一課題,對內怎麼分利的重要性漸漸壓倒一切,政體的問題就不斷暴露出來,矛盾也漸漸尖銳了。
眼見鍾三日臉色大變,她母親趕緊圓場道:「這事還沒成呢,彭家閨女才十七歲,還在讀中學,彭家說了,怎麼也得讓倆人先見見,畢竟不是舊世了,婚姻大事總得讓兒女順心……」
鍾上位重溫了一遍自己的發跡史,從交趾的煤到江南的煤團,從珊瑚州的銅礦和金子,再到天竺的殖民生意,最後話鋒一轉,丟出來一個「怕」字,讓鍾三日等人心頭一個大跳。
他母親嘆道:「你爹後半輩子跑遍四海,也不知落下了多少病根,去年又犯了心病,把那些病根全牽出來了。」
驅開身在歐羅巴的寰宇之心,鍾三日暗道,這不是沒可能的,就像火車上那官員和院事之爭,獅虎之爭下,民人若真還只是血肉,總有一日,不是獅子勝出就是老虎勝出,那時一獸獨大,舊世不就回來了么?
「這一環還是皇帝頂著,若是皇帝不在了,新帝頂不住,或者想頂得更多,就像是鐵輪變了,火車要出軌的!」
「主子!主子!」
鍾三日下意識地數落父親,用詞也是鍾家傳統。
酸熱在眼眶裡轉著,一股強烈的衝動還推著他要衝到輪椅前跪拜而下,但他忍住了,目光掠過對方頭頂,僵著臉肉,淡淡地道。
「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老天爺……再給我點時間!這新世怎麼少得了我尹真的謀划,最後一環啊……」
眾人無語,許久后,鍾三日才道:「就算爹回珊瑚州,天下真要變回舊世,爹你在珊瑚州就能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