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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章 共和與同盟

第一千零一章 共和與同盟

這三人之外,如果說還能有黑馬,也輪不到周煌,而該是剛任樞密院知政一年不到的袁世泰。袁世泰是當年天王府時代軍禮監老人袁應綱袁鐵板的兒子,出身黃埔陸軍學院,又在白城學院深造,軍政兩面都有實任功績,今年四十八歲,也正年富力強,對兩院和政事堂之局深有認識。國西院不少人都看中他,劉綸相信也有院事找過他。
劉綸之所以找周煌出面,原因除了希望攪動這潭死水外,還在於兩人政見相投。也正因如此,劉綸更認定周煌不可能上位,因為他劉綸在兩院就是以少數派之姿存在的。
只要循道而行,又何懼大變呢,劉綸定下心來,答道:「東院里有仁社、墨社、聖賢會,西院里有中原、北方和西北等商會,以及江南、嶺南的西家聯行,鐵杆百人左右,還有百人可以爭取。」
下午,政事堂大議廳,例會繼續。
袁世泰愣住,什麼意思?
「呂宋事該有定論了,撤都護府之事太急,賈一凡走時,竟然還有呂宋報人當面詰難,這說明呂宋人還心存不服,就該照北方例,重啟訓憲!」
接著他微微一笑:「不過,有開始就好,只要邁出了第一步,其他人也會漸漸跟上來的。」
周煌道:「該是一個大家一看就清楚它所求為何的黨,能吸納天下所有人,即便不是選人,也都能支持我們。所以我們該將此黨的主張廣傳天下,國人皆知,就如當年的……同盟會。」
閣臣們緊緊盯住周煌,都道還有何論?周煌這毛頭小子相當宰相想瘋了,竟然挺身而出,毛遂自薦。
劉綸拍掌道:「同盟會當年是為求南北合一而立的,現在我們所求,依舊是國家如一,不若還叫同盟會罷!」
一臉沉毅的沈復仰舉手虛按:「安靜——!」
東西兩院多次擴充,現在已是十萬選人出一個東院事,東院有將近四百人,每省出五個西院事,北方訓憲行省、海外公司託管地視情況一到三人,西院有一百七十人。區區百人,外加騎牆百人,難怪劉綸說是只能攪局。
劉綸問:「這個黨……該是怎樣一個黨?」
虎黨那幫人就把著天下均平的臭招牌,實際乾的是劫掠之事,劫富濟貧嘛,古來有之,那天下就別要富人了……
周煌問得直截了當:「劉社首,兩院里會有多少人支持我?」
「還好,他們終於走出這一步了……」
沈復仰道出這個名字時,心中還泛著濃濃的懊惱。
沈復仰道:「我們這個黨要團結的,是自陛下立下天人大義時,就堅定跟陛下站在一起,與認同天人大義之人同舟共濟,最終開創出這一國的人……」
劉綸愣了片刻,苦笑道:「當然是後者……」
宋既長嘆道:「黨爭背後,其實還有國法,還有院事選舉,還有院堂地位如何調整,大變局啊……」
周煌此時非但言語咄咄逼人,眼中更充盈著野望之光,這光投射在劉綸身上,讓劉綸越來越覺得,這一局之大,已遠非自己當初所設想。
因此,劉周二人之行,必須要阻擊,容他們上位,未來不堪設想。
周煌再拜,眼中滿是決然。
他振聲道:「他們能組黨,我們為什麼不能組黨?他們搶去同盟會的名頭,要把虛無之虎變作實在之虎,咱們就必須挺身而出,將虛無之獅變作真獅,要跟惡虎鬥到底!」
沈復仰最不滿的就是虎黨一派老說英華工商金融壓榨民人,吸食血肉。沒有工商金融的大盛,天下能演進至此?沒有工閥商閥財閥乃至殖民巨閥,能將餅子作到這麼大?更不說獅黨壯大,還給了天下千萬人衣食飯碗,虎黨那幫人就盯著工坊主、商人們賺的大利,卻不看他們為這大利付出了多少血汗。這大利是在英華的天人大義下,靠辛勤,靠勇氣,靠腦子掙來的,不是搶來的。
這一語驚住眾人,好半天,李克載才道:「周朝散,能不能大致說下,你有何論?」
只是兩院對三人都不太滿意,原因是這三人還是跟之前的宰相一條路子,跟兩院尿不到一壺。兩院相爭,不過是從這三個壞果子里挑出一個最不壞的。
兩探子就追著周煌的話尾起身,引得早知他們行藏的其他院事都看了過來,兩人又想通了關節,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撅著屁股杵在那,顯得無比尷尬。
由西家行的凝聚力想開,劉綸當然興奮了,如果真能以虎黨政見融為一個大黨,那他跟周煌就不是攪局,而是創局了。
周煌嘆道:「兩百人,三分之一強……」
周煌朝劉綸一笑,就知道你是蠱惑人家的。
「南洲掛牌走私之勢愈演愈烈,我看得把各州總督之職完全收回政事堂,光靠法司律司,不足以監管各州。」
李克載沒有直接去找父皇,而是想對父皇提這事前,先從宋既這邊得一些提點,搞明白這場變局的關鍵。
劉綸正有些懊惱自己看錯了人,周煌逼視住他:「我從政二十年,每一日都是為了攀上朝堂高位,攀上高位,是為一展抱負,證我之道,這是義利一體之志,劉社首你為何變了臉色,是視我為逐權小人么?」
「絕不能讓劉綸奪走大權!」
「劉綸能舉周煌,我們為什麼不能也舉一人?東院段總事已去跟袁世泰談了,我們就舉袁知政!」
兩個探子冷靜下來,尋思著是不是趕緊回去報告這樁驚破天的「陰謀」,可剛起身,回味剛才兩人的對話,卻又感覺無處下手,這哪是什麼陰謀呢?這是兩院和政事堂的要人理直氣壯地要改朝政格局,這事過去一直是皇帝在干,現在他們自己要干,這又能扣上什麼罪名?
沈復仰此時豪情滿懷,戰意衝天,視劉周二人聯手組黨為黑雲壓城。這也是必然的,他們拉起同盟會這桿大旗,要奪了宰相之位,之後治政更攜手同進,那就意味著虎黨之政全面上台,那就沒工商金融的好日子過了。
宋既艱辛地說著,即便家人相勸,他都揮手止住,他必須說出來。由宰相推選演進到打破院堂格局,變為黨爭,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甚至作過推演的。可惜他一任未滿就倒下了,前幾年也都忙於具體政務,根本沒時間推進這事。
「劉綸加周煌,那就是暴政啊!」
閣臣們圍繞幾項要務,爭論不下,實在爭不出結果,只好齊齊看向李克載。
西家行在嶺南和江南勢力頗大,跟舊世西家行不同,這些打破了行會和競爭隔閡的工人組織聯合起來,已成為國中政局一股不小的力量。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現在已能融為一團,在國院推選中展現力量,東西兩院都開始出現他們的代表,雖然力量還很微弱,但擁有將近百萬選人,這股力量誰也不敢無視。
周煌又振作道:「他們之所以看重我,是跟劉社首一個心思嗎?」
一群男女老少從政事堂側面的宏德祠里走出來,熱烈地議論著段宏時、汪士慎、朱一貴、黃卓、呂毅中等奉祠名人,在這嗡嗡聲浪中,鄰桌那兩個安國院探子耳朵豎起三尺高,定定罩住周煌和劉綸,連茶博士都一臉「哥哥們,你們暴露了」的無奈。
「這個……」
「我們是英華的一條腿,天人大義絕不容動搖,我們不求獨霸朝政,但不管誰掌政,都不能把我們壓下去,都不能視我們為魚肉。不能無視我們之利。古時有周召共和,我們這個黨……就叫共和會!」
周煌不是笨人,該明白這個事實,為何卻起了爭勝之心?難道是想借什麼權謀手段,抱住兩院上位?他竟是這麼一個權欲熏心之人?
「南洲偏遠,幾如東洲,總督由各殖民公司代任已是慣例,收歸政事堂,一方面會引得南洲人不滿,一方面又大開貪瀆賄賂之門,海外官風已糜爛不堪,還要在南洲再燒一把火么?此事最好只在南洲設立海關署衙,把掛牌走私之風壓住就好。」
一部尚書跟東院領袖公開叫囂組黨掌政,這太肆無忌憚了……
他看向那兩個探子:「兩位覺得如何?」
「那怎麼行!?開了這口子,朝廷根本應付不過來,先不說沒辦法循著全國一盤棋建鐵道!等各地和民人自建了鐵道,朝廷還得擔著樁樁責任,卻又拿不到利,平白受累。」
沒等劉綸回應,周煌又道:「他們也是甘願踏上祭台,與你我一起冒險?還是認同我的政見,真心希望我能任宰相?」
探子瞠目,半晌后,年輕的一個道:「真是一心為公,那自然好!」年紀大的一個道:「可誰知你們真心呢?」
「報人不過是個例,繼續施壓,難報又出什麼簍子。若是訓憲不成,莫非又再派紅衣去軍管么?」
雖很倉促,但局勢演變至今,也不算太過意外。而李克載憂心皇帝會有什麼反應,宋既更覺得是杞人憂天,這變局,其實也是皇帝擠出來的。當然,皇帝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樂意主動來推了。如果院堂自己再不邁出這一步,變局可能會是皇帝直接指定一人,之後還會壓制院堂推選宰相之權。
周煌左看看又看看,深呼吸之後,起身向李克載拜道:「殿下可否向陛下進言,就說臣周煌,于宰相一事有論!」
輪到劉綸吃驚了,皇帝雖未提名,但兩院已開列了人選名單,並且展開了事前對決,大家都認為,下一任宰相也就是程映德、楊俊禮和向善至三人里挑。
周煌和劉綸對視一眼,同時笑了,劉綸道:「就如火車,造出它是為了動,為了跑得快跑得穩,之後再考慮剎車的事,這隻是開始啊……」
夜色初上,東京某處宅院里,李克載恭謹地守在床榻前,卸任宰相宋既躺在床上,雖面色不佳,卻還撐著為他講解。
這三人資歷足足,才能更沒得說,程映德和楊俊禮都是天王府時代就從龍的老臣,程映德是底層而起,與巴旭起一條路子,楊俊禮是參軍出身,兩人都已積功晉爵到輔國侯。向善至是樞密院上一任知政向善軒的弟弟,專于北方事,是陳萬策手下的第一幹將。
一邊樞密院知政袁世泰卻沒湊去安慰被大家認定為「自願獻身破局」的周煌,他深知周煌為人,心中一面狐疑不定,一面隱隱後悔,其實自己也可以出面的……
獅黨,也就是西院、國中工商以及海外領地,高舉「任民自利」的大旗,要求國家盡量放開經濟管控,少收工商稅,給新興產業更多優惠,國家治政的方向該是做大餅子。虎黨,也就是東院、官僚和國中清流,高舉「人人得利」的大旗,要求國家抑富濟貧,減民稅,多收工商稅,多救助貧苦,治政方向該是分勻餅子。
「政見啊,大家既盯著政見,為什麼只有區區百人鐵杆?」
「他們太下作了!竟然搞院堂聯手,立國以來從未有過!」
「袁世泰是不錯的人選!」
他掃視眾人,再硬著頭皮,朗聲道:「也是論臣可勝任宰相,開新制之局!」
「是的,每隔一屆,就要將黨爭之局重新歸零,勝者不能一直在位,敗者也要有機會繼續爭位。兩者相爭,還要怎麼保住底線,這又是一樁關鍵。」
「求見陛下!最好趕在劉周二人之前!」
劉周二人搶走了同盟會這塊招牌,那他們的黨該叫什麼名字?名正言順,黨名就是他們的大義,這不是小事。
程映德朗聲笑道:「若陛下真青睞於你,倒是一樁快事!」
劉綸沒有理會他們,眼中也閃著興奮之光:「說得好!西家行的工人都知道組黨發聲,咱們為什麼不匯成一個大黨!」
劉綸嚇了一跳,身後那些院事嚇了一跳,正端茶的茶博士手一歪,將茶水傾倒在那兩個安國院探子的桌子上,可那兩個探子也一臉獃滯,毫無所覺。
步出政事堂,袁世泰就想找東院段林棟問問,沒想到段林棟就直接候在門外,見他現身,一把扯住了他:「小袁,你可得出頭了!」
周煌道:「臣是論宰相推選之制的更張……」
李克載先是釋然,宰相這事終於有突破了,對甘願當出頭椽子的周煌心生敬佩,接著又升起狐疑和警惕,沉吟片刻后才道:「散會後我就覲見父皇,說明此事,你最好備妥章程,以供父皇參詳。」
周煌這一問有很深背景,英華有獅虎之爭,主要體現在治政方向上。
待廳中上百人都閉了嘴,沈復仰道:「劉綸和周煌此舉是開了新局,別說院堂之局,國政大局都要大變!但這不是什麼罪過,相反,陛下久久不語宰相之事,也該是等著咱們自己破局,可惜的是,劉周二人搶在了我們前面……」
「我們不去管那些細枝末節,我們可以相互調劑體諒,只要我們守住大的方向,為什麼我們不能捏成一團!?」
李克載心說看著我幹嘛,我來拿主意?怎麼可能?
如果就只論政見,兩院偏向虎黨的院事超過一半,勿論東西,凡是出自文教、小工商、官僚等階層的院事,基本都持虎黨立場。而堅定站在獅黨一面的,背後都是工商金融等領域,以及海外領地的力量。
接著他又搖頭:「我站出來,就不是當祭品,我要爭勝。」
劉綸很尷尬,就聽周煌繼續道:「既要我站出來,我就得盡全力,否則怎能攪動此局?既盡全力,那就是奔著勝字去的,即便只有一絲機會,我也不會虛應故事!」
周煌目光內蘊,追思起往事來,片刻后,他才道:「十九年前,北伐之時,為何大家能拋開成見,捏成一團?那時我也在北方,跟著同盟會一同安撫民人,梳理政務,那樣的日子,想想就讓人熱血賁張。」
眾人紛紛攘攘,沈復仰的提議當場一致通過。
「可惜啊,終究沒劉綸敢為,落後了一步……」
這裏的獅虎兩黨只是階層利益以及理念之爭,並不涉及具體的會社政治。周煌屬於虎黨,他歷來主張,國家之下,各地貧富差異極大,要維持華夏一統,大義穩固,國家就必須多伸手,多注意民生底線。
劉綸嘆道:「先不說這是破開舊局,其他人無此膽量,就說政見,大家也只是在大面上相同,枝節細務上都常爭得面紅耳赤,捏不成一團,很多事也非獅虎之爭那麼單純,立場也就難以釐清了。」
有人正要喊出「共濟會」一名,沈復仰話還沒完。
他聲調漸漸拔高:「那是國家到了大關口上,需要大家團結起來。現在,獅虎之爭拖住了國家,難道不也是到了一道關口,需要大家再度齊心協力?」
周煌興奮地展臂道:「我們要組一個大黨!不僅是推選宰相,還能左右大政!如此我們就能打通兩院和政事堂,讓獅虎之爭不再綿延無盡!拖累國事!」
就在此時,西院的某個分議廳里已是人聲鼎沸。
「甚至不是關心黨爭中的勝者,而是敗者該如何處,勝敗之勢是否再不可逆,又像舊世一樣,朝那一凝去。」
沈復仰一番話,將這個黨的立場和目標說得清清楚楚,名字也張口就來,顯然不是倉促而為,而是蓄謀已久了。
「殿下勿慮,該關心的重點不是宰相,甚至不是宰相推選之制,而是黨爭之制。」
沈復仰十多年前因南北事退出工商,之後將家業交給兒子,全心撲在東院事上,主張國家進一步放開工商束縛,讓工商金融繼續壯大,吸納更多人就業,名望越來越高,已連任兩屆西院總事,是院堂里「獅黨」的核心首腦。
周煌愣了一下,接著緩緩綻開笑顏:「同盟會……」
沒宰相在,政事堂幾乎停擺了,於是大家的話題只好拉回到宰相之事上,可依舊沒人出聲說去提醒皇帝,而是出各種偏門主意。有說宋既雖然病卧在床,還是能說話的,不如繼續把他用到死,有說找兩院到中極殿開大會,讓兩院也來背責的。
「我們也組黨!」
「福建提案要自建福泉鐵道,所費自己籌措,朝廷出力協助,到時朝廷佔兩成股份,我看這個口子可以開了。」
聖道四十三年三月二日,同盟會與共和會草成,這兩個圍繞宰相推選,鼓噪而起的黨派,就成了日後英華政治生活的左右兩腿,綿延數百年。就算換了好幾次名字,大家依舊循著他們的根脈,稱呼為虎黨和獅黨。英華的獅虎之爭,自這一日後,也從理念之爭,院堂之爭,凝聚為貫穿國政實務的黨派之爭。
周煌置若罔聞,當劉綸再問一聲「朝散,你可願站出來?」他兩眼熾亮,緩緩點頭。
「開會!討伐劉綸,彈劾周煌!」
散會後,李克載急急而去,閣臣們圍住周煌,不是喟嘆就是感慨,楊俊禮、向善至和程映德等人都道小周你何苦如此,周煌看向這三個熱門候選,笑道:「三位別當晚輩高風亮節,晚輩是真心想當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