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兩戒尺與揚州游
唐成直當嚴老夫子是因剛才檢查課業的事要責罰，當下就依了村學及縣學中的規矩，站起身來將手掌平伸出去。
「啪」的又是一戒尺，「殘民以逞之事不可為。」
跨坐在馬背上的吳玉軍左扭扭屁股，又動動身子，一臉苦色的向身側的唐成道：「阿成，悔不該沒聽你的，他娘的，這長途騎馬真是受死罪呀！」
嚴老夫子說到最後兩句時，言語里已帶上了濃濃的慍怒之意。
嚴老夫子打的可真不輕，疼的唐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是。」
狠狠拍了自己腦袋一下后，劉三能出了鋪子就往家趕，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唐栓不還在村裡？他唐成可是個孝子啊！
唐成焉能不明白嚴老夫子的意思？當下恭敬的收了戒尺，「弟子定不忘老師教誨。」
他原想著離成親還遠，是以這錢就沒借，但眼下既然要出門，這事兒就得提前打個點兒了。是以唐成手上忙活著的就把這事也給說了，言明這兩天里就會有人把現錢送來，也免得唐張氏兩口子拿著飛錢不好使。
劉三能越想心裏越涼，到最後愣是在大夏天裡忍不住接連打了好幾個寒噤。
「學生此後一定加倍努力。」除了這句之外，唐成實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費了這麼些心思，擔了這麼多心，終於好了，唐成既然能請他幫忙，顯然就是沒有要再計較前事的意思，這一刻的劉三能就跟吃了冰一樣，心裏涼滋滋的透著重負盡釋后的松爽，對於唐成說的這事兒，他自然是滿口應承了下來。
唐成現在的臉色也不比吳玉軍好上多少，他學會騎馬沒多久就趕上這樣的長途賓士，不說臉上風吹的難受，單是腰腿就僵硬酸麻的難受。「想想揚州的勾欄，老吳你就有勁了。累是累點兒，但畢竟比馬車快多了。」
但要拒絕的話又該怎麼說？嚴老夫子這意思分明是要授其衣缽，將此生的最後心血盡數花費在他這個學生身上，面對這份拳拳心意，又該怎麼說才能不讓他老人家傷心？
「當日老夫確是力主你進縣學。」沉吟了片刻后，嚴老夫子中正端凝的聲音響起道：「不過現在看來卻是錯了。」
跟老師許久未見，見面就出現這樣的情況，唐成著實是尷尬，哎！只怪這些日子實在是太忙了，而嚴老夫子出的題目又著實太冷偏了些。
辦私事？他劉三能好歹也是場面人，自然知道但凡上官能讓你給他辦私事，那就意味著關係已經到了一定的深度，至少也是得到了信任……
「弟子告辭，改日再來探望老師。」拒絕承繼衣缽讓唐成實難再說什麼，恭敬的行了
「最近課業如何了？」
嚴老夫子的聲音里直有說不出的意興闌珊之意，聽的唐成心裏澀澀的很不好受，待要張口說什麼時，嚴老夫子再次揮了揮手，「去吧！」
回到屋裡，劉里正跟唐栓說了唐成要出遠門兒的事兒，又說唐成難得回來一趟，眼瞅著又要出遠門兒的，今天正該一家子好生團聚團聚，隨後便將那些叫來幫忙的村人們給帶走了。
老師這話是什麼意思？唐成詫異地看著嚴老夫子。
一時間原本鬧嘈嘈的屋裡安靜下來，唐成邊幫著唐張氏收拾那些小杌子，邊說了要去揚州的事兒，又說這次去一個月也就盡夠了，雖然時間確實有點緊，但斷不至於會影響到八月十八的成親。
「我爹這邊兒先不跟他說，劉叔你先代我把房子從王柱手上接下來，一事不煩二主，再勞煩劉叔你找人把那老房子給好好整整，至於房錢包括整修老房的一應花銷等我這趟從揚州回來后就直接交到劉叔你手上，只要給了錢，我爹也就不會說哈了。」唐成說到這裏，看著劉里正一笑道：「只是如此以來又要勞煩劉叔你了。」
「我身上有錢。」見唐栓招呼唐張氏去拿錢，唐成伸手給攔了，看嚴老夫子本就是他的打算，畢竟上回回來的時候趕得不巧，嚴老夫子去看他生病的閨女去了，也就沒見著，這次要出遠門兒之前無論如何也得去見見老師了。
想到這個，一邊的唐栓接過了話頭兒，說唐成既然要出遠門，那現在就該去村學里看看嚴老夫子，說著他還問唐成身上裝錢了沒，既然要去至少也得帶件大六件兒的禮盒。
「是。」
看著嚴老夫子挺的直直的腰，在他對面胡凳上坐下的唐成也只能把腰板兒挺的直直的。
「老師請說。」
「唔，這柄戒尺隨了我三十年，你好好收著吧，別忘了今日所言。」兩戒尺打完，嚴老夫子將手中戒尺仔細端詳了一番后，珍而重之的放在了唐成手上。
「噢，是州城孫使君的夫人。」唐成說得很隨意，但劉里正卻是聽的「咯噔」一下兒，孫使君，那可是金州最大的官兒！日能啊，這個唐成太日能了，他才進縣衙幾天？竟然連刺史府的門子都摸通了。
「老師，我……」心中一熱的唐成幾乎要脫口答應了，話到嘴邊才總算拚命忍住。
找了這些年結交下的刀筆吏問過之後，劉三能得知了兩件事情，第一就是張縣令話里透出的意思是想要將里正們換一遍；至於另一件嘛，就是唐成跟林成之間「二成鬥法
「罷了，你不用再說了。」嚴老夫子站起身來，往屋裡的書架邊走去，邊走邊道：「似你這般年紀想出仕也沒什麼，只是不經科舉之路，于仕宦途中註定只能沉淪下僚，若要科舉，天下英才如此之多，那功名又豈能幸得？」
「好稀罕，我天天如此。」唐成沒好氣的回了一句，「這話你都說的不下八遍了，還不煩。」
許是州城離自己的生活太遠，唐張氏兩口子反倒沒有劉里正那樣的反應，甚至連為什麼去都沒問，只說出門在外要好生照顧身子，用心把事情辦好。
片刻后，嚴老夫子的聲音又響起道：「縣學里講《五經》雖然也有諸家解經，但主要也是著眼于基礎，這個便是我也教得，看你如今這情形，莫如便辭了縣學回來隨我習誦《五經》如何？」
「你如今已入縣衙，雖是小吏，終究也算踏上了仕途，我既與你有師徒名份，有些話就不得不交代了。」
「劉叔，怎麼了？走啊。」見劉里正一臉驚訝地看著他，連腳下的步子都停了，唐成心下一笑，就在剛才回來的路上他還有些擔心這次走的時間長，萬一家裡有事不好照顧，如今看劉里正如此，唐成是徹底的放了心。
「行，我記著。」聞言，唐成笑笑，沒多說什麼。
嚴老夫子靜靜聽完后，就按他說的內容出了幾道考校題目，四書裏面的內容唐成回答的倒是不錯，但到縣學里正在教授的《尚書》時，唐成不免卡了幾回殼兒。
兩件事情說完，兩人各有收穫也都高興，一路往屋裡的走的時候，劉三能順口就問起了去揚州的事兒。
嚴老夫子點點頭，伸手拿過書案上的書卷遞給了唐成后，便擺擺手道：「你去吧，去吧！」
這第一件事情說完，心裏有了底氣的劉三能趁勢說到了張縣令要換里正的事情。其結果自然是皆大歡喜。對於唐成來說，劉三能這人雖然有些心思太活以至於能幹出見風使舵的事情來，但這人確實有些能力，雖然手腳不太乾淨，但也沒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至少是他沒聽說過，最最重要的是他是本村人，有他在里正家的位子上坐著，只要自己不倒霉，家裡的事情就盡可以放心，劉里正肯定能給照顧的再合適不過了。
「啥麻煩不麻煩的，你儘管說
唐成從家裡出來后，就直接去了劉里正家開的鋪子里，買好東西后便往村學走去。
自打回村之後，劉三能就算扎到唐栓家了，什麼王柱要把房子退回來，還讓價三成？都是他劉三能的手筆，甚至連現在唐家屋子坐的那七八個幫忙整房子的人也都是他叫來的，要不然這大熱的三伏天里誰肯接這樣的苦重活兒？
嚴老夫子問話的內容甚至語氣都跟以前沒什麼變化，直讓唐成恍然間似乎回到了沒去縣學前的日子，當下收了臉上的笑容，端肅著老老實實的回答了這些日子的功課。
「老師！」唐成心裏又酸又熱，最終化為一聲嘆息，停住步子回身向嚴老夫子的書房深深一禮后，轉身疾步而去。
「是啊，這三伏天的趕遠路確實難受，但我也沒辦法，孫夫人非得讓我跟她弟弟一起走一趟，就是再熱也得去呀。」唐成不是個喜歡賣弄張揚的人，但在劉里正面前，除了沒說桐油的事情之外，孫夫人如何讓他去，吳玉軍如何催促他的情形倒是一點兒也沒瞞著。
見唐成同樣是一臉土色，吳玉軍哈哈一笑，「對，好辰光在後頭，阿成，我這些日子可是憋足了火兒，這都小十年了，還是頭一次早上一起來就金槍不倒……」
出山南東道金州向東前往淮南道的官道上，此時正有四騎長程健馬疾馳奔行。
完了，這回里正的位子怕是坐不住了！想到這個，劉三能心裏是徹底涼了，他比誰都清楚村人們為啥對他如此恭敬，還有家業能攢的這麼快又是什麼原因？沒了里正的位子，誰還在乎他？只怕汪長年那個婆娘嘴都敢編排笑話他了。
嚴老夫子在書房，他也沒什麼變化，雖然是一個人在書房，腰依舊挺的直直的，三伏天里團衫上的布紐也依舊結的整整齊齊。
正在唐成心下躑躅，不知該怎麼開口的時候，嚴老夫子已通過他的表情看出了答案，「罷了，你若不願也就罷了。」老夫子說完話的這聲長嘆只有說不盡的失望與蒼涼！
「子謂子產曰：『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啪」的一聲，嚴老夫子手中的戒尺重重打在了唐成手心上，「既入公門，不忠不臣之事不可為。」
解了急難的唐張氏心裏放鬆下來后自然就說到了房子，「三伏天日頭好，也幹得快，等你從揚州回來，咱這房子也就能弄好了。」說到這兒，言語輕快的唐張氏停了停后道：「成啊，這次整房子多虧了他劉叔幫忙叫人，這情分你得記著。」
唐栓雖是不願
這下子可好，張縣令徹底站穩腳跟了，不消說唐成也得跟著水漲船高，想到唐成，劉里正心下就是一涼，這個小兔崽子賊能賊能的，劉里正腦子裡莫名的就浮現出去年唐家跟陳家爭水田的舊事來。
唐成再也料不到老師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辭了縣學回來，那豈不是說連縣衙里的職司也得辭了？這……怎麼可能？
這時節村學里正在上課，童子們稚嫩的誦書聲與外邊樹上的蟬鳴相應和，竟讓唐成有了一種靜謐安詳的感覺。
「你天資穎悟，又知勤力，若能一心向學，則于學術一途上實是大堪造就，當日老夫力主你前往縣學正是希望你能打牢根底。」言至此處，歷來心志堅毅的嚴老夫子竟然嘆了口氣，「孰知你甫入縣學便諸事纏身，似這般忙忙碌碌下還習得什麼書，做得什麼學問？」
雖然是兒子背了債，但畢竟是成親的花銷有了著落，唐張氏心裏也長出了口氣，當家的就是倔！莊戶人家誰沒個急難的時候？誰沒背過債？先應了眼前的急再還上就是，如今兒子有差事，自己兩口子身子骨正好，熬巴熬巴多受受苦還怕還不起了？
哎！這樣坐著真是累呀！
自從去年開始上村學以來，唐成在嚴老夫子的考校面前表現的一直不錯，像眼前這種卡殼兒的情況實是前所未有，更別說現在的他還到了縣學。
這是一本手抄《論語》，唐成用略顯紅腫的手翻開扉頁，就見上面題寫的是一句出自書中的話：「志於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義。」
不過他也畢竟是見過世面兒的，最初慌亂了一陣子后就開始謀划應對，當下賬也顧不得查了，從香燭鋪子里出來就往縣衙里而去。
說完這些，唐成就提到了成親花錢的事兒，上次唐栓說到要賣地的時候他雖然沒接話，其實心裏已經有了准主意，他自然不能再讓家裡賣地，便有些缺的也盡可先找張相文借些錢過來使費，只要這份差事在，也不愁會還不起。
當下唐成既覺慚愧，卻又感激嚴老夫子對他的用心。因準備將來要參加科舉，所以唐成對習書沒什麼意見，但要說到做學問，不管是經學還是訓詁之學都是在故紙堆里用功，他對此實在是半點興趣都沒有，但這話卻還不能跟嚴老夫子說，否則他真不懷疑老夫子能立時把他從屋裡攆出去。
……
「老師，學生看您來了。」唐成邊放著手上的東西邊道：「上回回來時趕得
聽唐成說到要請他幫忙，劉里正心裏的大石頭總算是「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他是在昨天往城裡香燭鋪子查賬時聽說了姚主簿出事的消息，一聽到這消息，他當時頭腦里就「嗡」的一聲，誰能想到在鄖溪縣裡吐口吐沫都能砸出坑兒來的姚主簿竟然說沒了就沒了？
「我現在畢竟在縣衙里謀差事，要是靠賣地才能成親，傳出去多不好？」唐栓雖是不願讓兒子背債，但唐成卻知道該怎麼勸他，這話一出來唐栓果然就沒言語了，見狀，唐成笑笑道：「咱少借點兒，衙門裡除了月俸還有些其它的進項，慢慢攢著就也把債還上了，爹你就放心吧。」
嚴老夫子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恩，坐下說話吧。」
劉里正震驚過後，心裏起來的就是怨恨，他不僅恨姚主簿，也恨衙門裡的那些刀筆。之所以恨姚主簿是因為他收了自己那麼多錢禮，如今卻……至於恨縣衙里的刀筆，要不是這些灰孫子王八蛋一而再再而三的說新來的張縣令肯定干不過老姚那短命鬼，他何至於當初為了撇清自己，做出讓唐栓去州里服徭役的事情來。
心裏揣著一顆吊的高高的大石頭出了縣衙，劉三能當下就想著要往唐成住的地方走動走動，及至回了香燭店，連飛錢都拿到手了他才想起來剛聽到的消息，說是唐成現在已經去了州城。
時空隔著一千三百年來，唐成與嚴老夫子之間對於做學問的態度迥然兩樣，這種態度的差異根源於思想的不同，實是沒法解釋和說明清楚的問題。
看到這本手抄本的《論語》，唐成才知道他的拒絕對於嚴老夫子來說有多傷心與失望，剛才如果他答應辭了縣學回來的話，嚴老夫子斷不會再拿戒尺，而這本手抄本的《論語》該就是正式入門的見面禮了。
「你若能如此自然最好。」從書架前回來的嚴老夫子手上拿了兩件物事，一冊書卷並一柄戒尺，先將書卷放於一邊兒后，嚴老夫子手持戒尺到了唐成面前，「伸手出來！」
這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唐成要是就此起了報復之心，那就不止是家業，甚至是自己這副身板子都危險了……深得張縣令信重的身邊人，趙老虎的侄女婿，他要想報復個連里正都不是的平頭百姓還不容易？更何況他這些年在村裡也做下些著實不光彩的事兒，作為住在同一村裡的人，唐成要真有心找他把柄，雖不至於伸手就來，但也費不了多少功夫。
「孫夫人！那個孫夫人？」聞言，劉里正有些茫然，他在心裏仔細的過了過，還是沒想起來本縣有那個姓孫的硬扎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