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務員》目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必不可少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必不可少的

既已離開京城難為李隆基所用,那破局之後的授官就是肯定的,對此唐成毫不懷疑。當然他也清楚的知道,在如今太平公主權勢熏天,吏部為其掌握的情況下,李隆基能為他爭取到主官的位置就已經是極限了,吏部不可能給他分發什麼好地方,鐵定是離長安洛陽這兩個政治中心很遠。
但是,在祭掃過韋播,尤其是在聽到王夫人母子安然脫離之後,這也就意味著至少韋播沒有被滅滿門,唐成依舊高興不起來,至此就足以說明導致他狀態極差的原因決非僅僅是因為韋播之死。
為什麼呢?此前就連唐成自己都認為是韋播的滿門之死導致了這一切,但經過剛才與張亮相見之事後他知道不完全是如此了。
與這次直面死亡的恐懼不同,另一次則是后怕,假如當日用他的不是韋播而是韋睿,假如自己的身份早被韋播識破,假如那次三韋之間的書房密語沒有被王儀聽到……這一切的一切都太有可能了,畢竟他在韋播軍中乾著無間道的事情時他的身份遠遠算不上隱秘,不僅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多,最可怕的是連太平公主都知道!在那漫長的幾個月時間里,這些人中只要有任何一個稍稍泄露了他的身份,其結果都將是註定的。
科舉也考了,進士也中了,官也升了,主官也有指望了,未來天子李隆基面前的投效和預攢的功勞也留下了,按說唐成這次的長安之行雖然有曲折,但最後結果還是能讓人高興的。
頭枕在七織腿上的唐成睡得正香,在馬車微微的顛簸里,他的呼吸聲如同裊裊的安息冷魂香一樣平穩綿長。
而這兩次與死亡咫尺之遙的接觸就是最好的諷刺與警醒,在如今的朝局形勢下,作為一個已經被太平公主盯上的人,如果再這麼下去的話……
唯有在真正信任並親近的人面前,男人才會放下所有的偽飾,這時候的他或許與平常反差很大,但絕對真實!
果事機不密,他躲在相王府的消息被萬騎軍知道怎麼辦?如果李隆基為示好萬騎將他拋出去又怎麼辦?當日韋振和韋睿給韋播出的那個主意本身實在是不錯,韋播沒用,李隆基又會不會用?
因小而失大,這樣的蠢事太平公主是不會幹的。
家,也唯有家才是遊子最深的牽挂與最好的歸處。
外邊的蟬鳴聲與馬車微微的顛簸共同營造出了安寧靜謐的氛圍,七織保持著同一節奏的手指捋動則非常有助於徹底放鬆身心,終於離開京城之後,似乎連人的呼吸都因為壓抑的減少而輕快了很多。
自從知道那個消息之後都多少天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唐成如此平靜的入睡,耳聽著平穩而均勻的呼吸聲,七織只覺這些日子以來心裏一直鬱郁的東西正隨著這每一次呼吸聲被排解乾淨,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就像車窗外面的陽光一樣,清澈而燦爛。
淡淡的香煙中,馬車內依著抱枕而坐的七織輕輕捋動著唐成取了束冠后披散開的黑髮,她那白皙的手很輕柔也很慢,一腔綿長的女子情思也就通過這輕柔的動作水一般的流瀉出來。
這事對唐成的影響和打擊的確很大,大到他心中總有一股因虧負良心而抹不去的負罪感,良心這東西並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大到這些日子食不知味,寢不安穩,大到天天晚上做噩夢與韋播把酒言歡,韋播卻總是突然異變成血淋淋的無頭屍體。沉重的心理壓力壓的唐成喘不過氣來。
那又是什麼呢?撇開韋播這一層沉重的心理壓力,對於此次長安之行唐成感受最深的就是兩次恐懼,第一次是直觀的,那個宮變之夜裡,當他站在相王府小偏院窗前聽著外面針對他的那一聲聲喊殺時,七織無意中的一句話尖銳的道破了他心中最真實的恐懼。
去年入京時,即便說不上意氣風發,但他對於這趟長安之行確實是充滿了期待,而今大半年時間過去,再想起來京時的情景卻是恍如隔世。
在充滿了不測風險與危機殺戮的宮變中,他以一個近乎找死的身份一頭扎了進去,這在李隆基看來固然是「敢於任事」的最好表現,但對於唐成來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狂妄自大到了這個地步?又從什麼時候開始目光短淺到了這個地步?他被金州修路之後的一路順利沖昏了頭腦,他被周圍人的讚譽誇的暈乎乎忘了天高地厚,以至於連自己都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超人。
翹了翹嘴角之後,七織手上沒停,口中輕鬆的呼出一口長氣來。
聞言,來福沒再說什麼,點點頭策馬去通知後面的車夫了。
當時聽到這句話時,七織只是覺得古怪,但就在此刻,這句早已被她忘的無影無蹤的話卻突然從腦海里某個幽深的角落自動蹦了出來。
「接著走,若是餓了,大家委屈下先吃兩口備下的乾糧墊巴墊巴,到下一處再歇。」七織說完,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唐成,「車一停准得醒,讓他再多睡會兒。」
在這並不適宜長程趕路的季節里,出長安南行的官道上卻有兩輛馬車悠悠而行,當先那輛馬車的大小介於軒車與專供婦人用的蔥油小車之間,做工精細,一路走來甚至還能聞到一些若有若無的熏香氣息。
在萬騎軍中所作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個無底黑洞,而他就是站在黑洞邊的懸崖上跳舞的傻瓜,沒掉下去是僥倖,卻絕非必然。
一動不動的躺著,唐成就像一個吃完夜草的老牛一樣反芻著過去大半年中發生的一切,犯錯不可挽回,後悔毫無意義,唯有在對過去錯誤的反芻中總結出教訓,這才是唯一的意義所在。
僥倖並不是一直都能有的!
這是一段漫長真實又直觀的死亡恐懼體驗,沒有切身經歷過的人永遠也無法真正體會到那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兒,就如同後世里已經逃亡了十幾年的殺人犯最終還是選擇了自首,那一刻死亡本身已不足恐懼,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永無休止,永無盡頭的躲藏與逃亡的壓力,在這樣的壓力下,不管你能躲多久,註定的是不會有一天輕鬆的好日子過。
馬車轔轔,最終回到了山南東道道城,將七織送往大雅至正園后,唐成甚至連張相文都沒去見,便徑直由園子出城踏上了前往金州的官道,越是近家歸心越切,這一刻對於唐成來說,即便整個世界擺在面前,他也不願為此稍停回家的腳步。
看著睡著后全身緊緊蜷成一個球的唐成,七織忍不住微微翹了翹嘴角,引她發笑的不僅在於懷中男人睡著后的巨大反差,誰能想到一個平日里自信沉穩的人睡著后的樣子竟然跟小孩兒沒什麼區別?除此之外,更讓七織從心底流出會心笑容還在於看著唐成現在的樣子突然想起的他以前無心說過的那句話。
唐成永遠難忘那一晚在相王府偏院窗前的經歷,夜色沉沉,外面的喊殺聲似乎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他就像一隻惶惶不安的老鼠躲在某個角落裡一動都不敢動,那一刻,他離死亡如此之近,近到親耳可聞,觸手可及。但對於這種狀況他卻絲毫無力改變,他的人,他的命都已交付在了別人手中。除了惶惶不安的等待,他什麼都做不了。
當局者迷,當唐成還在韋播軍中時,他沒意識到,或者是根本沒心思去想這些,但當事情過去之後,當他也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回顧整個事件時,除了連道僥倖之外,唐成感受到最深的就是后怕。
總的來看這次長安之行的結果雖然不算差,但行事的心態與方法卻是錯的一塌糊塗,錯誤的方法導致錯誤的結果是常態,能像現在這樣有一個不算差的結果只能算是撞大運,這一點如果不能認識清楚的話,對於一個需要藉助官場來實現理想的人來說,別說理想,就是保身都難。
雖然長程趕路最是磨人,但在長安回山南東道的路上,唐成的心情與身體卻是慢慢的越來越好,而在整個旅程中,這趟長安之行的前前後後也被他掰開揉碎的反覆琢磨了很多遍,就如同啃甘蔗一樣,要確保每一點養分糖分都被充分的咂摸吸收過來。
夏日的槐柳枝葉正茂,映照著陽光在樹木中間的官道上投下一塊塊細碎卻明亮的光影,兩邊樹枝上的鳴蟬響亮的叫著,卻並未讓人覺得嘈雜吵鬧,反而為天熱人煙稀少的官道更添了幾分反襯出的靜謐。
外面一陣馬蹄聲響起,隨後來福出現在了掀開帘子的車窗外,探頭向車窗裏面看了看后,來福低低的壓制住聲量道:「前面不遠處就有個打尖兒的地方,小姐看要不要停車歇歇。」
金州城內,當唐成在闊別大半年,一度經歷了死亡的風險與恐懼后再次清晰的看到家中的大門時,這一刻他內心的滋味實在是複雜莫名,難以言表……
那晚過後情勢並未好轉,唐成依舊還是得躲還是得藏,每天都處於朝不保夕的死亡威脅之中,也許下一刻那扇小門就會被猛的踹開,隨即一群盛怒的萬騎兵蜂擁而入……
那麼造成這種兩次置身於萬劫絕地的根源又是什麼呢?是唐成自己。沒有人授意,也沒有人逼他這麼做,是他欣欣然的給自己挖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隨後自覺主動的跳了下去,更他媽搞笑的是,他跳下去的時候還是自以為得計的志得意滿。
蠢貨,徹徹底底的蠢貨!
可是唐成就是高興不起來!
馬車內的布設除了精細富貴些之外並沒有什麼出奇處,唯一特別一點的就是那爐熏香,香爐並不出奇,倒是香爐中燃著的來自安息的冷魂香實在是價逾黃金,且有價無市殊不多見,此香最大的效用就在於去躁火,鎮心神。
對此唐成倒不介意,甚至他還很期待這種安排。
他是新鮮出爐的新進士,在此次宮變中立有功勛,大功!李隆基的存在又保證了他的功勞不會被埋沒,這幾條原因決定著太平公主不可能永遠把他的授官安排給壓住。此前之所以一駁再駁不過是以此為手段逼他投靠罷了。
唐成靜靜的躺著,不加限制的純任入京以來的經歷像水一樣從腦海中流過。
唐成已經醒了,就在來福剛一說話的當口兒就醒了,只不過既沒有睜眼,身子也沒動,他倒不是刻意裝睡,只是不想動,連一個手指尖兒都不想,更不想說話。
雖然他最終也沒答應,但只要他離開了京城不能讓李隆基舒舒服服的用上手,太平公主也就有了收手的理由,畢竟就現在的朝局來說,共同的敵人——如地方道州韋黨餘孽的清理,均州李重福的存在等等都決定了太平公主不可能現在就與李隆基翻臉。甚至為了安撫兩次宮變地震后的官場及百姓人心,鞏固聯手扶起的相王大位,姑侄倆現在還必須在天下人面前表現出一副戮力同心的姿態。在這種背景下,為了自己這麼個小人物的一個小官職而激化與李隆基的矛盾,對於在實力上佔據全面上風的太平公主來說實在不值得。
前些日子唐成根本沒心思來想這些事情,此時靜靜枕在七織腿上任長安之事一一回放,唐成終於理清楚了這些日子狀態低迷煩躁的根源,這絕非僅僅是因為韋播的事情,還有他對自己這段時間心理狀態與做事方法的不滿,雖然此前沒有想的這麼細,但在那個宮變的恐懼之夜后,他分明已經清清楚楚的感受並意識到了這一切。
想想這一趟長安之行,雖然歷經曲折,但他來時的目的終究還是達到了,參加了科舉並最終考中了進士,通過吏部關試后他也順利的完成了由流外「吏」到流內「官」的跨越。且因為在宮變中的表現,也註定了他再次授官時的品秩必將直接邁過從八品、正八品而跨入七品官的行列,這就意味著他有了資格可以直接出任主官而不必再向同科新進士們一樣需經過縣尉或者是縣丞這樣的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