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世上如儂有幾人
出到門口，小周后卻掙脫了冷羿的手，沿著街道往前走。走到一處珠寶店，指著道：「夫君在這裏給我買給一根簪子！」又走到一處胭脂水粉店：「夫君在這裏給我買過胭脂！」過一家酒樓，又指著道：「我跟夫君在這裏吃酒……」
冷羿走了過去，在她身邊欄杆上坐下：「見你沒有去聽戲，便去看看，說你一個人到後花園里來了，我正好也覺得聽戲聽悶了，也想到後花園來走走，所以就來了。你一個人傻坐在里發什麼呆呢？」
丈夫望著自己的眼神，便如同陳年的佳釀。讓人沉醉其中。「世上如儂有幾人？」在他的眼裡，世上的女子千千萬，但再也挑不出一個能跟自己比擬的。
聽聲音正是卓巧娘。冷羿轉頭望去，便看見卓巧娘、成珞婕等人急匆匆過來。
冷羿知道，她此刻，只怕是已經進入了這首詞描繪的那清冷幽深的意境里去了，才會這般獃獃地出神，便也不說話，只是這樣望著那明月。
「你去哪裡？」冷羿愣了一下，起身追上去問。
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冷羿忍不住嘆息了一聲，想好生勸她回去，便聽得不遠處有人喊：「夫君！」
冷羿只能黯然地站在台階下，望著她。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高處不勝寒……他現在，可是感到了這寒意？」小周后自言自語，聲音縹緲得彷彿天邊傳過來的一般，「悲歡離合，生死相依……千里共嬋娟……月宮嫦娥，可在為他翩翩起舞？」
「哎呀夫人，裏面黑燈瞎火的，你當心啊。讓老奴給你打個燈籠！」
小周後轉頭望著他，突然伸手過來，接過酒壺，湊到嘴邊，仰著脖子。咕咚咚一口氣往下灌，慌得冷羿趕緊的按住她的手：「哎呀！雖然你名字叫女英，是女中英雄，卻也不能這樣喝酒啊！」
「他……死了……」小周后嗚咽著，慢慢變成了悲泣。
冷羿望著小周后，清冷的月光照在
冷羿把花無香叫到一邊，低聲道：「怎麼辦？」
「嗯！」小周後點點頭。
小周后慢慢走上台階，推了推房門。推不開，她似乎並沒有發現上面掛著鎖。哽咽著拍門低語：「夫君。你怎麼不開門？你的英兒來了，你怎麼不給英兒描眉了？英兒還要跟你吟詩作賦呢！夫君……」
小周后出了後門，沿著街道往前走，一直走到一處宅院門前，站住了。怔怔地望著大門。
回冷府的路上，小周后一路上都在說話，一會兒背誦李煜的詩詞，一會兒又背誦冷羿抄襲的詩詞，一會兒又說這她當初跟李煜如何，一會兒又說那裡她作了什麼事情。眾女聽得不由暗自擔憂，心裏禱告，她可千萬別瘋癲了。
頭頂的月亮悄悄的移到了西邊。
冷羿指著她的鼻子道：「你聽清楚，你的丈夫李煜，他已經死了！死在嶺南了，暴病而死！月亮上什麼都沒有！沒有嫦娥，沒有吳剛，更沒有你的夫君！你夫君他已經死了，永遠地離開了你！再也不會回來了！聽清楚了嗎？再不要去想他！他死了！」
「你們怎麼來了？」冷羿苦笑。
冷羿想了想，點點頭：「我明白了。」
這一夜，小周后時而哭泣，時而低聲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話，時而又默默的望著地面發獃，什麼聲音都沒有。
小周后沒有理睬，徑直往裡走。
小周后嬌軀一顫，慢慢抬頭，也望著那一輪明月：「羿哥，你寫的這首詞。他非常的喜歡，說這首詞寫出了他心地最想說的話。為此感慨萬千。以至於失態……」小周后的話語有些哽咽，她吸了吸鼻子，轉頭望著冷羿，勉力一笑，「今夜中秋，你能否再作一首詞，藉此明月，遙寄於他？」
小周后一邊走，一邊回頭對冷羿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羿哥，你的詞，夫君一定聽見
月光之下，那嬌美的背影顯得是那樣的孤獨清冷，一動不動的坐在玉石欄杆上，靠著涼亭的一棵柱子，好像一尊雕像一般。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小周后也捂著臉，怔怔地望著他。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遠遠的打更聲傳來，聽聽更聲，已經是五更天了。
冷羿心中黯然，嘆了口氣：「節哀……」
屋裡眾女都輕聲飲泣起來。
小周后一動不動地聽著，冷羿吟誦完畢，她兀自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仰望明月，彷彿已經便變成了月下的一塊玉石似的。也不說話，也不讚歎，也不震動，如同根本沒有聽見似的。
回到冷府，卓巧娘她們攙扶小周后坐下，小周后卻不肯坐，要到院子里看月亮，嘴裏念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小周后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回頭，看不清涼亭里的人影，慌忙問了一聲：「誰？」
眾人聽得渾身都發冷。
冷羿遲疑了一下，伸手輕輕替她捶背。
小周后喝了大半壺酒，很快便有了醉意，身子有些搖晃，低著頭。望著水裡的晃晃遙遙月亮不語。
冷羿生怕她出事，只好後面默不作聲地跟著。
小周后停住了，喘息著，側臉看著冷羿。又要伸手去拿他手裡的酒壺。冷羿趕緊把酒壺藏在身後，笑道：「就這一壺酒，總的留一點給我嘛。」
沒等冷羿說完，小周后卻一下子站了了起來，頭也不會往外就走。
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冷羿沉聲道：「英妹，我們都知道你心裏難過，你要哭，你一定要讓自己哭出來，不然，你會發瘋的！聽見了嗎？」
冷羿慢慢地走了過去，一直到了她的身後，她似乎都沒有任何感應。
但願人長久，千年共嬋娟。
小周后怔怔地望著他，蒼白的嘴唇哆嗦著。
冷羿抬頭一看，卻是李煜他們夫妻原先的府邸。
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小周后輕輕撫著窗戶，慢慢地，沿著走廊，往書房窗前走。
「是我。」冷羿柔聲道，「怎麼了？一個人坐在這裏。」
成珞婕姐妹、花無香等女上前攙扶著她，柔聲安慰著，連哄帶拉的擁著往回走。
冷羿回頭看了看小周后，苦笑搖頭：「她神志有些不清楚了。可能是傷心過度。」
小周后徑直進了後院內宅，站在了院子里，望著黑漆漆的房子，在她的眼中，卻是燈火通明，彷彿又看見了自己坐在窗前，丈夫李煜為自己描眉。聽他淺吟低唱：浪花有意千重雪。
花無香憂心忡忡道：「她這是傷心凄苦過度，痰飲上迷心竅，神志不清，發為癲症。須得讓她哭出來。」
小周後轉身，撲進了她的懷裡，悲聲猶如決堤的洪流，在冷羿這首詞的引導下，強行衝破了她的禁錮，奔涌而出。哭聲凄涼哀婉，猶如杜鵑啼血一般。
小周后沒有說話，徑直往後門走。
坐在她身邊的卓巧娘早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伸手過去，攔住了她的腰肢，低聲道：「哭吧！放聲哭出來，不要憋在心裏，啊？」
冷羿揚了揚手裡的酒壺：「良辰美景，豈能無酒？怎麼樣？喝一點？」
「回去？」小周后抬眼望著月亮，「是該回去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他已經去了天上，我卻還在人間？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冷羿嘆了一口氣，拉著她往外走，小周后卻不反抗，只是跟著，一直出了大門外。
桃李無言一隊春。
良久，她才起身，慢慢地轉身，又沿著廊下往卧室走，彷彿，丈夫也跟著自己，吟誦著那讓她心醉的詩句：曉月墜，宿雲微，無語枕邊倚。
把酒問青天。
這府邸在李煜被流放之後就被罰沒了，不過，皇帝趙光義並沒有將府第處置給別人，便一直這樣的閑置著。只有原先的看門的老者守著這空曠的宅院。
冷羿聽著她的絮叨，不覺心頭一沉。難道，自己七夕節時擔心的事情，已然成真？
冷羿慢慢地沿著小徑走，他的後花園非常的大，若是沒有目標，一時半會找不到小周后究竟在哪裡。所以，他便慢慢地沿著小徑往前走。一直走到靠里的一處涼亭處，這才看見了小周后，孤單地坐在了涼亭邊上，獃獃地望著池塘出神。
小周后快步上去拍門，怦怦的，好半天，出來了一個睡眼朦朧的老者，手裡提著一盞燈籠，有些不耐煩地嘟噥道：「敲什麼啊？誰啊？」眯著一雙老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周后。終於認出來了，趕緊的打開房門，躬身道：「是……是夫人啊……您，您怎麼回來了？」
「羿哥啊。我……我沒事……隨便走走。」小周後站了起來，「你怎麼來了？」
到了書房的窗前，清冷的月光斜斜的照下來，灑在窗下，而窗戶上，卻是漆黑的，看不清裏面。小周后輕把臉貼在窗戶上，彷彿又聽見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丈夫坐在書房裡，望著窗外，低低地吟頌聲：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
這一下，整個屋子的人都驚呆了，望著他，不知所措。
小周後接過，仰著脖子，又是咕咚咚的往下灌。冷羿只好又把酒壺奪了下來。搖晃了一下，已經去了一大半了。不由苦笑。
小周后喝得太急，有些嗆著了，捂著嘴不定地咳嗽。
卓巧娘輕輕摟著她，輕拍著她的後背，陪著她掉眼淚。
冷羿望著她那悲傷凄苦至極的樣子，知道再這樣聽任她沉溺回憶中，只怕會神志迷失，留下病根的。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道：「英妹，夜深了，咱們回去吧！」
冷羿望著她，柔聲道：「英妹，是不是重光兄他？」
一直走到了汴河邊，扶著一
啼鶯散，余花亂，寂寞畫堂深院。
卓巧娘看了一眼兀自抱著柳樹發痴的小周后，把冷羿拉倒一邊，低聲道：「妾總不見你回來，找了之後，說你跟小周后出了後門。我們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裡，生怕出事。草穗這才告訴我說……說英妹下午收到了嶺南的來信，得知丈夫李煜已經突發疾病死了。我們一合計，估計她想回原來的家看看，於是我們去了他們原來的府邸，聽門房說你們進去又出來了，沿著街道往這邊走，所以我們就跟著找來了。得虧找到你們了。——她怎麼樣？」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冷羿知道，小周后一定是中秋佳節，思念遠在南疆的丈夫李煜了。便仰望天空明月，悠悠吟誦道：「『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土不堪回首月明中。』——卻不知重光（李煜）兄今夕何處？是否也在對月感懷呢？」
小周后長長的睫毛抖動著，心地的凄苦如月光一般的鋪滿了全身。如中秋寒意，沁潤進了內心的深處。
冷羿在後面道：「燈籠給我吧，你老放心，有我在，夫人不會有事的。」說罷，從他的手裡接過了燈籠。快步追傷了小周后。
冷羿把酒遞給她。
「我想喝。給我！」
「沒什麼……」小周后也坐下，轉身望著池塘，又默默無語了。
冷羿也望著她，見她那泫然欲滴的淚珠掛在長長的眼睫毛上，在月光下晶瑩剔透，心中疼惜，緩緩點頭。又望著明月，沉吟良久，方才緩緩舉著小半酒酒，吟誦而出蘇軾的那一首千古絕唱：明月幾時有？
轉身進了屋子，走到小周後面前，拉開緊緊抱著她的卓巧娘，揚手給了小周后一記耳光。
冷羿望著她，嘆了口氣，道：「只能喝一口。不能太快了！」
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