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山河碎
第56章 顧嗣元
楊朴微微一嘆，心想別人還真沒有辦法像林縛處置得如此乾脆利落，這時候怕是誰都不會再去注意他才二十三歲吧。
「老夫下不了手將從賊的逆女殺死，唯有一死以報朝廷，」李衛老淚縱橫，強撐枯瘦的身子跪下來，顫巍巍的從懷中掏出一份拜表，遞到林縛面前，「請制置使代老夫將表上呈朝廷，死而無憾了……」
也許留秦承祖守睢寧最合適，但不管于公于私，林縛都要讓顧嗣元來當一路主將。有楊朴、趙勤民相佐，顧嗣元也能獨擋一面了。
淮泗地區向來富裕，糧草不成什麼問題，兵甲只能靠打地方私兵繳獲一些補充，還是嚴重不足，但有兩百余兵甲精良的精銳做底子，又以林縛所傳的治軍之法練軍，顧嗣元這四營兵馬，比起普通的流民軍，要精銳得多。
林縛也不曉得怎麼回事，但是這事未同小可，不能不理會，也趁勢下令收兵：「讓嗣元與趙先生回城來，直接到縣衙來找我們……」他與楊朴先去縣衙后宅看沒事懸樑自盡的李衛。
在這種情形下，劉安兒要麼在糧草短缺之前全力打下徐州，要麼就撤圍而去。
林縛蹙眉望著城下的殺戮，待楊朴走近來，才回過神來，說道：「楊叔，這幾個月倒是讓你受累了。」
流民軍在徐州外圍的兵力過於集中，就地籌糧不足，泗陽、宿豫、郯城、雲梯關及西邊的臨淮、濠、泗等地區，才是流民軍的主要籌糧區。
「糊塗官做糊塗事，不說也罷，人救下來就好，」林縛也不是長舌婦，沒必要逢人就說睢寧知縣李衛的家
林縛輕嘆一聲，豎眉看向左右，說道：「此事誰也不許外傳！先把人都救下來。」走進里廂房，看到李衛穿著破舊不堪的官袍子，老淚縱橫的坐在床邊上，林縛揮人讓其他人都先退出去，拉了一張凳子，坐到李衛面前，說道，「李大人，何苦呢？」
這個李衛，在流匪獄中倒活得逍遙，沒道理苦日子到頭，便來個懸樑自盡啊！
「怎麼回事？」林縛問道。
「馬蘭頭、孫壯在宿豫、泗陽還有兩萬多兵馬，皆多精兵，你去救劉庭州，關鍵在快，兵馬不能再少了，我這邊有水營依託，不怕後路給斷，」顧嗣元說道，「你有兵甲弓箭多餘，借我一些，我便守睢寧兩天，等你回師……」
林縛率部進佔睢寧，又有水營戰船封鎖汴水、泗水，實際上就等若斷了流民軍圍徐州主力的糧道。
醫官早一步過來，倒是知道了詳情，壓著聲音問道：「聽伺候的婆子說，李大人從獄里出來，知道女兒給賊人強佔為妻還有身孕之事，拿了刀想殺女，倒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先懸樑了……」
城下只有顧嗣元所部兵馬在追殺潰卒，江東左軍除水營外，鳳離營、長山營、騎營都相繼進入城中休整了。在外人看來，好像就是林縛要將奪睢寧的功績都拱手讓給顧嗣元，與林縛接觸深的楊朴卻是知道，林縛不屑拿這
在汴水西岸接連攻陷幾座難攻的寨子、為流民軍繳獲上萬石糧草之後，顧嗣元所部便給劉安兒視為可以信任的精兵，五月中旬給拉入流民軍在淮泗的核心戰區，調歸渠帥馬蘭頭所轄，駐守睢寧南寨地區。
早在五月初旬，接到顧嗣元所遣秘使，林縛本打算出兵將他們從淮泗接出來，送往青州去。那時流民軍對汴水、泗水的河道還談不上什麼封鎖，倒是顧嗣元主動提出要留在淮泗、伺機而動。
「我天明就起兵南下去泗陽，但到泗陽時，想來徐州方向的流匪也要推到睢寧城下。等我救下劉庭州，再揮師北上支援睢寧，可能要耽擱兩天兩夜的時間，」林縛看著顧嗣元，問道，「你還要我支持你多少兵力，才能守住睢寧？」
劉安兒從徐州派出的援兵，應該才剛剛出動，離睢寧還有一百來里；江東左軍從睢寧出發，去援劉庭州，差不多也還要走一百多里。
林縛心想劉安兒也許不會甘心收手吧，岳冷秋也不是什麼善茬，眼下揮師南返先解劉庭州倒是當務之急，不能讓馬蘭頭、孫壯在泗陽、宿豫從容整頓兵力，與劉安兒從徐州派兵夾擊睢寧。
楊朴、趙勤民率去接顧嗣元出潼關的兩百余精銳，都是對顧家忠心耿耿的扈從，紀律與忠誠都值得考驗。途經河中府，從流民中撿選健銳而收留編伍，又使家屬隨行，卻成了進入淮泗地區假扮流民軍的最好掩護。
諸路流民軍，以劉安兒聲勢最大，幾乎每天都有人馬來投靠歸附，也不乏投機趨
這一留便是兩個月，一直到劉庭州率渡淮軍進入泗陽，馬蘭頭將宿豫、睢寧一帶的流民軍精銳調走，在林縛率江東左軍穿插突進到泗水河西之後，顧嗣元才有機會伺機而動，幾乎不費什麼吹灰之力，就奪下睢寧城。
「啊！」林縛也是一愣，不知道這是哪齣戲。
知縣李衛在睢寧城給破時被俘，因其在睢寧聲譽頗好，劉安兒想要招降他做謀士，他寧死不從賊，一直給關押在睢寧縣大牢里，直到今夜才給放出來。
顧嗣元親自在城下督戰，指揮調度部卒追殺流民軍潰卒，趙勤民在他身邊出謀劃策，青衫羽扇，頗有天下謀主的意味。
顧嗣元給外祖湯浩信守孝期滿，三月末出潼關，沿黃河東進，其時豫東、豫南大亂，豫北、魯西北等府縣給梁家父子控制，去青州的路途給堵了個嚴嚴實實，只能扮成流民軍，想找機會從淮泗地區穿過去。
這時候有人匆忙登上城頭稟報：「睢寧知縣李衛在縣衙后宅懸樑自盡，剛給衛兵發現，醫官已過去搶救，特來稟報大人……」
有顧嗣元這個大卧底，淮泗地區的官員、鄉紳在失陷后什麼作為、什麼嘴臉，林縛是一清二楚的。
不知道顧嗣元這番見解的背後有沒有趙勤民幫著出謀劃策，但相比較當初進江寧時、給王超、藩智美等江寧公子之流耍得團團轉的顧嗣元，已經成熟多了，當真是今非昔比，要刮目相看了。
林縛更是一頭霧水，走進明
顧嗣元、趙勤民收兵回城，林縛先回驛館行轅，他們趕去見他。顧嗣元等人意猶未盡，問道：「城中發生什麼事情，這時夜色還好，拖到明日，城外的潰兵倒要逃遠了。」
顧嗣元在河中府招募流民，兵馬就擴充千餘人，假扮流民軍進駐睢寧南寨，自然也沒有停下擴張的步子，所部兵馬擴充到四營，加上隨軍家屬，差不多有近六千人的樣子。
林縛甩袖離開，李衛跪坐在地上，彷彿死去一樣，也聽不見隔壁院子里車馬轔轔，將他哭哭啼啼的女兒及伺候的丫鬟、婆子接走，過了許久，才從地上站起來，整了整衣衫，吩咐左右：「燒碗辣湯麵去前衙……」便往前衙署理公務去了。
那些屈從流民軍的官員，只要沒有太令人憤恨的劣跡，林縛都打算幫他們掩飾其罪，不奏朝廷追究，對李衛這種經受住考驗的官員，自然是更要上奏朝廷加賞。
對於顧嗣元，對於他麾下的年輕將領們，耀眼的戰功還需要首級來襯托。即使他們昨日還披著流民軍的皮子，絕大多數兵卒都真把自己當成流民軍的一分子，但不妨礙他們今日換過身份，對昨日的袍澤下手。
關鍵還在於一個快字。
流民軍以八大寇為首，但其下山頭、杆子林立，來路錯綜複雜。
林縛與楊朴前腳尖剛踏進縣衙后宅，就聽到裏面大嘩：「小姐懸樑了！小姐懸樑了！」接著又聽見蒼老虛弱的聲音在嘶喊：「讓她死了好，死了好！」
楊朴這些年淡了戰場
林縛心想這老頭雖視清譽如命，但還有些人性，沒有真一刀將懷上身孕的女兒殺死，拿過拜表，卻摔到一旁，訓斥道：「胡鬧，睢寧城殘屋破，百姓流離未歸，街巷伏屍千萬，你身為睢寧父母官，不思振作釐清政事，倒學小女人來尋死覓活，我看你是老糊塗了！是黎民百姓重要，還是你李衛的清譽重要？你自己想清楚了！」回頭吩咐隨從，「連夜派人將李大人的女兒秘密送走，對外便說死於賊手，屍骸不見。誰敢泄此事，殺！」袖手站起來，對跪在地上發愣的李衛說道，「著你立即吃飽了喝足了，去前衙署理公務，此間事千頭萬緒，沒有時間讓你在這裏兒女情長！天明之前，要你釐清城中大致情況，向我稟告。」
戰爭的主動權，已經不掌握在流民軍手裡了。
「眼下看來，守住睢寧、解了劉庭州之圍，不僅能威脅圍徐州之流匪主力的后翼，更斷其糧道，岳冷秋能守住徐州，流匪只能北去山東，正好讓他們跟梁家打去……」顧嗣元說道。
新月如鉤，懸于天際，淡淡青輝灑下，勾勒出左近山崗、疏林、河流的疏影，那影影綽綽的暗影，是借夜色奔逃的流民軍的潰卒散兵。只怨夜色太好，林縛都沒有借口讓顧嗣元收兵，放過這些潰兵，少收割一些人頭。
「有什麼受累不受累的……」楊朴淡然一笑，他距花甲之齡還有數年，新月下鬚髮已是霜白，穿著鐵甲，倒是個錚錚老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