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觀桃花而悟書

僅此一點，就讓他對李定有了些許好感。

劉修拾階登堂，四顧一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堂上三個牆壁掛得滿滿的，大多是各種姿態的美人，間雜著幾副書法作品，堂中放著三張書案，其中一張是寬大的書案，上面已經擺好了筆墨紙硯，淺黃色的繭紙泛著柔和的光潔。

劉修胸有成竹，對這個問題，他早就想好了答案，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而眼下這個機會無疑是最合適的。他有些害羞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盧敏，看起來有些膽怯地說道：「其實……和盧先生也有些關係。」

他哪裡知道，劉備現在想的根本不是那個歌舞伎，而是被李定的無視搞得很鬱悶。劉修拉著他上前敬酒，李定卻只顧拉著劉修說話，從頭至尾連看他一眼都沒有，然後劉修又揮毫作書，一人搶盡了風頭，他徹底成了旁觀者，這讓他心亂如麻，心裏空落落的。

盧敏雖然有些窘迫，不過劉修這話並沒有貶低之意，他的書法結字安穩妥帖，也的確容易讓人聯想到君子的沉穩。他笑了笑，搖頭不語。

劉修寫一手漂亮的唐伯虎書法，別說是在漢代大部分書家還處於質多於妍的階段，就算在最講究筆墨趣味的宋代也是出類拔萃的，讓盧植、盧敏和李定等人眼前一亮，為之驚艷，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還有令尊。」劉修迎著李定等人驚異的目光，略顯拘謹地說道：「先生父子動靜以禮，端莊穩重，我由此悟出了結字當以平穩為上，不偏不倚，才合中庸之道。」

到了唐初，因為皇帝李世民喜歡王羲之而大加追捧，王獻之的書法遭到貶斥，唐代書法的風格便以王羲之的質樸為主流，在結構上進一步摸索，直至發展出結構嚴謹的楷書。書法結構到了唐人時便已登峰造極，宋人無法再有突破，只能再次從筆墨趣味上進行創新，所以宋四家皆以行草為主，以筆意見長。唐宋以後，書法便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突破了。唐伯虎的書法兼有結構嚴謹和妍麗之長，在明代書家之中別具一格，只是被畫名所掩，知道的人並不多。

「沒有什麼名師。病了數月，不能出門玩耍，只能觀牆上雨漏痕，不知怎麼的，悟到了一些筆意，只是一時還沒太明白，後來到桃谷，見谷中桃之夭夭，這才豁然開朗。」劉修很鄭重的躬身說道：「說起來，還得多謝李君，若不是李君推薦，我和玄德也沒機會拜入盧師門下，不入盧師門下，自然也不能見到桃谷的桃花，更不會在書法上小有成就。」

「翼德美意，我心領了。」劉修隨著張飛走進一個院子，果然看到十幾棵桃樹，只是時近夏末，花早就落盡，只有一個個青澀的桃子隱在碧綠的葉子之間。

「對了，我還有個問題，想請德然……解說解說。」李定拉著劉修的手，誠懇地說道：「你說睹漏痕而悟筆法，睹桃花而知妍，這我能理解，只不過，僅僅如此，好象還不足以讓你有這麼大的進步吧？」

劉修有些意外。他其實並不喜歡李定，不僅是因為李定勢利，而且他覺得李定以相觀人不太靠譜，劉備的眉毛斷了，他的命就變了？這說得也太玄乎了吧，那自己的眉毛還被那女子用木屐砸過呢，會不會影響命運？不過，此刻的李定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表示自己看走了眼，他還是有些意外的——因為本來李定並沒有看走眼，以前的「他」可能真是一個石頭，裏面並沒有包什麼玉，而他能看出同樣是鄉里小子的劉備有前途，就算是蒙的，那也得有幾分運氣——在他前世的印象中，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不肯承認錯誤的，更別談是當著別人的面了。

李定心情非常好，又勉勵了劉修幾句，這才回了席。張飛費了好大的周折，請劉修寫了一幅字，卻被李定搶走了，本來想請劉修再畫幅美人以供自己揣摩，可是見劉修寫完字后徑直退回堂下，並無此意再揮毫，也不好強求，只得按捺下自己的渴求之心，再想其他辦法。他偷偷看了劉備一眼，見劉備看著歌舞伎的方向悵然若失，不免暗自笑了笑，心道這事兒看來還得落在劉備的身上。

劉修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盧敏很詫異地抬起頭：「我？」

大家談文論藝，氣氛輕鬆和諧，宴后，撤去酒肉，換上香茶，盧敏和李定、張屠夫要討論此次宴會的真正目的，劉修他們不便在旁，便由張飛引著去了側院。張飛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熱情地在前面帶路，一邊走一邊說道：「德然兄，看來你對毛家莊園的桃花是非常喜愛啊。」

「哦——」李定恍然大悟，打量著還沒想通的盧敏，忽然哈哈大笑。不錯，盧氏父子講禮數，什麼時候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穩如泰山之石，的確和書法結字講求穩重有些相近。只是用這個來比喻，好象有些……有些讓人想象不到。李定想到妙處，忍俊不禁的笑出聲來。

李定眉梢一挑，撫須不語。劉修說的這話聽起來挺玄，但是李定卻不這麼認為，書畫雖是小道，但講究悟性卻是人所眾知的，常于不可能處有所得，李定本人便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他並不認為劉修是胡說八道，雖然他覺得以劉修的資質似乎不太可能悟到這些，但劉修把這些全歸功於他，又讓他沾沾之喜之餘，也沒了心思去追究這後面的真相。

「呵呵呵，其實也不用到明年，再過個把月，桃便熟了，吃桃雖然不如賞花雅緻，卻也實惠。」張飛笑道：「到時候以桃下酒，也是件美事。」

劉修嘿嘿一笑，沒有回答，跟著張飛進了一幢小樓，兩個婢女迎了出來，其中一個正是剛才領舞的那個畫中美人，一看到張飛等人，連忙跪倒行禮：「少主，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德然，你父親給你請了什麼名師啊？」李定對張飛快要噴火的眼神視而不見，溫和的對劉修說道。劉備看在眼裡，不由得一陣心酸，李定以前就是對他都沒有這麼客氣過，至於看到劉修……那根本就和沒看見一樣，沒想到今天全變了。一想到此，他抬起手摸了摸眉毛，沉默不語。

「兄台有所不知，我的書房也在桃園之中，說起來，我家桃園裡的品種可不比毛家少，只是可惜，這裏的氣候不如山中，桃花大多已經落了。」張飛惋惜地說道：「待到明年花開，一定請兄台賞光，前來賞花飲酒，暢談書藝繪事。」

漢代的書法以篆隸為官書，正書、行書和草書作為俗書已經出現，但是其基本筆意還帶有隸意，在結體上尚不嚴謹，筆墨上也偏向于質樸一路，此後一直在結構和筆意上探索，直到王羲之父子橫空出世，特別是王獻之改其父偏於質樸的筆意而顯陰柔之美，這才開一代書風，風頭直逼其父，父子二人齊領風騷，抗行三百余年。

雖說這明搶有些失身份，可是李定真是喜煞了這幅作品，下意識的就要了，現在再改口也不妥。他只是有些奇怪，劉元起的這個兒子聽說一直笨笨的，什麼時候練出了這麼好的書法？

「你們在一旁侍候著。」張飛威嚴的一擺手，然後又換了一副表情，客氣伸手相請：「德然兄請，多提寶貴意見。」

李定臉上閃過一絲赧然，不過隨即又心安理得，張家雖然有點錢，可是並不比他李家多，而且如果不是他李定出面，盧敏根本不會到張家來赴宴，劉修自然也不會出現在這裏，就算來了，不看在他李定的面子上，劉修也未必能當場作書。

他沉吟了片刻，終於伸出手，謙虛的拍拍劉修的肩膀，有些慚愧：「德然哪，悟者自悟，與旁人何關？那是你的機緣到了。這麼看來，這十幾年來，你卻是如一塊璞玉藏在石中，直到今天才厚積薄發，一鳴驚人，我……唉，慚愧啊，自詡為名士，卻沒能看出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