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清河縣
第049章 棄履
西門慶精神一振：「好一篇《莊子》的《秋水》！好一個疏朗的喉嚨兒！」當下緊趕兩步，卻見前邊丁字街口處，一行足跡宛然，向回自己家的那條街道上延伸過去了。
老鴇子聽了呆了半晌，才道：「星主大官人果然是天星降世，要不然怎能知道我老婆子向來是抱著錢睡覺的？」
心中想得通達，悔意便越來越重，雖然竭力用「男子漢大丈夫，悔了就不做，做了就不悔」來撐持自己，但這種自己騙自己的功夫，若不在腐朽官場浸淫多年，豈能深得其中三昧？象西門慶這般臨陣磨槍，終究無用。
西門慶聽她提到做錯的事，猛地想起陳經濟那小廝來，一時間胸中也不知從哪裡涌動起一股醋潮，冷笑一聲，掙開她的拉扯，推開屋門就走。跨出門檻之時，滿腔的惡意再也按捺不住，擰著聲音道：「你和那陳小官兒的情份倒好，不如便去找他吧！」
李銘去請水秀才，水秀才聽到是西門慶有事，不敢怠慢，上趕著就來了。須臾新的賣身
李嬌兒握著那兩張關係了自己身家性命的文書，淚流滿面之下，深深地拜了下去：「多謝大官人！嬌兒……嬌兒……」心情激蕩之下，聲音卻哽住了。
想著手一伸，將那兩紙賣身契向李嬌兒手中一塞：「這兩張紙，你收好了！」
風吹雪落的，頭腦里也逐漸冷靜下來，不由便暗暗思忖道：「剛才我最後那句話，實在多餘，卻叫她一個柔弱女子如何經受得起？何況，我和西門慶，終究是隔了一層，卻又代他吃什麼飛醋乾醋？唉！西門大官人的這具遺蛻啊，看來還真不聽人使喚呢！」
西門慶轉身向門口走去，沉聲道：「嬌兒，你我二人，緣分已盡。你出了這個火坑，將從前的一切，俱都忘了吧！找個好人家嫁了，和和美美，就是終身的結局！」
如果對面是個男人，西門慶早就一巴掌甩過去了，但對這種惟財是命的婆子
西門慶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原來世上未卜先知的神卜神相，都是這麼蒙出來的。當下便把桌子一拍，笑罵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錢的老婆子！你還是先請個先生，把新的賣身契給我寫清楚的好。」
那老鴇子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把那個大褡褳緊緊地摟在懷裡不放：「星主大官人，您是公侯萬代人家，跟我們當龜養漢人家說過的話，紅口白牙可不能不算，這六、七百貫錢，現在可都是我的了！」
西門慶好奇心起，也不知是哪位寒士，家貧無履，卻不以為意，赤足踏雪，猶誦莊子，這等瀟洒磊落的人物，安可當面錯過？當下循著足跡和吟誦聲，急急追去。這正是：
一句毒語撂下，心中便似拔出了幾根大釘一般，當下又是一聲冷笑，轉身下樓去了，只留下李嬌兒，在那裡呆若木雞。
西門慶恨得指著老鴇子：「你、你、你……」
「咦？
李嬌兒身子一晃，整張臉都白了：「大……大官人，你……你的意思是……？」
賣身契展開一看，原來李嬌兒卻是老鴇子在某荒年向逃難的人家買的，簽的是永不贖取的死契，上面手指印俱全，買的價錢只不過是五貫錢。
在桂卿房間口一敲門，門馬上就開了，李桂卿李嬌兒都是裝束整齊，分左右站在門后迎請西門慶進來。待西門慶進房后，李桂卿便向他深深一拂，正色道：「多謝星主大官人深待我姐姐！」又摟著李嬌兒在耳邊半真半假地道：「恭喜姐姐今日得了良人，妹妹既羡又嫉！」說著抿嘴一笑，掩門去了。
出了麗春院門，冷風一吹，才發覺自己那件水獺皮褂子還留在李嬌兒那裡沒穿回來，只是此時心中怨憤正濃，月娘的金絲荷包也已經到手，就懶得回去再和李嬌兒見面了，當下深深吸一口氣，仗著自身陽剛之氣甚足，
李嬌兒搶上一步，拉住西門慶的袖子，淚如雨下：「大官人，你莫要不管我！我知我做錯了事，你打我罵我，我都無怨言，只求你看在從前的情份上……」
老鴇子眼珠滴溜溜一轉，堆起笑臉道：「一事不煩二主，這新的文契，就煩請大官人胡亂寫了吧！」
李嬌兒聽西門慶話音不善，心下一凜，趕緊應了一聲「是」，乖乖地站了起來。
西門慶察言觀色，早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便一拍桌子道：「大官人我已經決定封筆了！若是我到一個地方寫一張字，物以不稀為不貴，我那法書的價錢什麼時候才能上得去？」
拿潤筆錢打發了水秀才，老鴇子迫不及待，抱著一褡褳錢關了自屋，開始一個一個地數，樂此不疲，那門戶緊閉的，攻城車來了也撞不開。西門慶搖著頭，拿了那新舊兩張賣身契約上樓去了。
老鴇子一聽，知道訛不到西門慶的手稿，這額外的幾百貫是賺不成了，只能哭喪著臉，有氣無力地道：「
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想到這時代女人卑下的社會地位，西門慶心中忍不住一嘆，便溫言道：「如今兩張賣身契約俱得，你已是自由之身，從今以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卻要好好保重了！」
不識廬山真面目，卻喜秋水舊丰神。卻不知赤足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正鬱悶難捱之時，卻聽前方大雪中有人漫聲詠哦：「……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其聲忽低忽高，轉折處關節殊妙，淵淵如金石音。
西門慶見李嬌兒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憔悴的臉上滿是忸怩，卻又別有一種容光煥發的嬌媚，心中便嘆了一口氣，暗道：「李嬌兒，你總算和我那前身好了一場，今日此舉，我也算對得住你們兩個了！」
西門慶斜身避開她的跪拜，冷著聲音道：「你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