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結怨
「講罷，講得明白，朕還你清白，講不明白，就安心受你的罰，沒人救得了你。」
自從萬曆十年之後，沒有一個人敢用這樣的語氣和萬曆說過話！如今被自已的兒子譏嘲挖苦，萬曆如何不怒，雙眉漸漸豎起，低聲咆哮道：「看來朕對你實在太過嬌縱了，你如今越大越不知道規矩了！你是不是覺得朕不敢拿你怎麼樣？」
如此衝動到底是為什麼朱常洛也說不清，他知道今天這事自已做的極為不智，可腦子一熱那些話就衝口而出，拉都拉不住，而且就算能回到剛才那一刻，他還是會這樣說，就算被萬曆拖出去杖斃他也不後悔。
感受到頭上那隻手帶來的一絲暖意，朱常洛既驚又疑，顫聲道：「父皇？」
萬曆的臉色如同開了顏料鋪一樣青紅不定，露在袖外的一雙手如風中落葉般抖個不停，眼底怒火幾乎凝成實質，心裏一個念頭，只想將這個膽大包天的杵逆傢伙拿出午門杖斃！
萬曆垂著眼皮，負手在背，譏笑一聲，「朕倒從來不知道你竟然這樣聰明敏感，可聽過剛極必折，慧極必傷這句話么？」
朱常洛心中一嘆，輕輕一低頭，不著痕迹的將頭從萬曆的手下分離開來。
「父皇放心，兒臣以後遠遠躲到濟南去。」朱常洛鬆了口氣，這次危機過得真是稀里糊塗之極，心裏一陣輕鬆，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我知道您不喜歡我，我躲遠點就是了。」
一聲父皇，擲地有聲。
「謝父皇關愛，您來的及時，再晚一些兒臣只怕躺在這神仙床上起不來了。」
可是有兩個人精沒心思也沒空想這些，一個是內閣首輔沈一貫，一個是內閣次
這是第一次生平第一次將這個兒子說的啞口無言，萬曆心中大快，那感覺實在太好，一時間口若懸河，痛斥他這幾年侮君慢上，浮躁任性、驕縱輕狂、憊懶無禮種種，就連細微處居然都記得清清楚楚。
「混帳，你嘴裏那個別人不是別人，他是你的弟弟！」萬曆怒不可遏，額上青筋迸起老高。
他看到朱常洛狠狠瞪著一雙眼倔強地看著自已，眸光清冽象足了一個人！萬曆心中忽然轟隆一聲坍塌了一半，衝天的怒火如湯沃雪一樣瞬間退去，三十年塵封已久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了出來。
朱常洛別開了頭，避開萬曆投來的凌厲似要吃人的視線，「是非對錯不用兒臣說，父皇心裡有數，何必再來難為兒臣？」
滴水成冰的日子跪上兩個時辰，這條命也就沒有了半條。但比起上神仙床，當然是毫無猶豫選擇前者，王之宷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撒丫子就飛了出去。
「陛下……臣只是想嚇唬一下小王爺，就算給臣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對小王爺動手，皇上聖明啊！」
「父皇放心，自從開礦以來，每日都有專人一本細帳，詳細記錄每日每月收入幾何，父皇一看便知。兒臣知道國庫空虛，如今內憂外患，都得從一個錢字上來，別的地方不能為父皇分憂，只能從這些地方出把力，助咱們大明渡過難關。」
就從沈鯉說完這句話開始，沈一貫已經做好了戰鬥的節奏，從此二位大臣的一生經歷可以用八個字形容，咬牙切齒、有你沒我，老天沒有辜負他們的許願，此後不久，這二人最後還真的是同歸於盡，玉石俱焚。
「謝父皇教誨。」朱常洛一咬牙，「兒臣也有一句話送給父皇，為人父者，不患不嚴，患于知愛而不知教也。」
王之宷大冬天硬是出了一身冷汗，癱倒在刑房內，三魂剩了一魂，腦袋裡似乎掉進了一窩蒼蠅，除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作響。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眼前站著的人居然是連朝都不上的萬曆皇上？可皇上怎麼會在深夜來到這裏？
朱常洛捏起了手，聲音卻越發平靜，「父皇說的是，象兒臣這樣無人痛惜的人，性子若不再劣一些，只怕此時也不能站在父皇面前說話了。」
「……」
就像黃錦說的，摺子進了內閣不可能長了翅膀飛掉，那不用說就是有人搞鬼。果然，沈一貫當著內閣所有人的面一問，沈鯉第一個慢悠悠的站了起來：「沈元翁不必多慮，睿王殿下的摺子昨日已由下官送交陛下御覽。」
聲音冰涼沁骨如同三九冰凍，足以讓聽到這句話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都打開了擺子。
聲音中飽含憤懣瞞不過萬曆，心裏嘆了口氣，皺眉看向那張神仙床，之後視線落到王之宷之身上。癱在地上的王之宷渾身汗毛乍豎，嚇得抖衣而顫，磕頭不止。
「父皇不要忘了，我也是您的兒子！」
萬曆長眉一軒，微有恚怒，「說的什麼話！你這性子越發倔犟，早知道朕就該晚些來，讓你吃點苦頭倒也不錯。」
手僵在那裡，暖意化成了冰寒，整個人都變成了沒
如果眼刀可以殺人，沈鯉早已千瘡百孔。
「你還好么？」
萬曆板著的臉終於有了一絲鬆動，忽然覺得這樣有點不習慣，咳嗽了一聲，冷哼道：「明明是一件好事，早些寫摺子何至於惹出這麼多事，你心裏的算盤以為朕看不透？真當朕是一代昏君可任你玩弄不成？」
如同受了迷惑一般，將手輕輕放到朱常洛頭上，意似輕撫。
陰暗的燈光，詭異的氣氛，刑房內的兩人相對無語，朱常洛打破死寂，忽然開口道：「父王今天這一出，所為的是什麼？」
一腔怨氣有如大江奔流般噴瀉而出，說到後來情發於心，不知不覺居然淚流滿面，哽咽道：「父皇還覺得是兒臣是在曲解司馬光之言么？」
聽他這一句話說不出是該笑還是該氣，最終化成一聲冷哼，從袖子取出一份摺子，丟到他的面前，沒好氣道：「你的摺子我收到了，你和朕說實話，鶴翔山銅銀礦你果真一絲沒動么？」
一聲「來人……」只喊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沒了聲息。
不知不覺間他居然……這樣的象她……
紫禁城中，太和殿上，群臣再一次驚訝的發現，快有小半年沒見的聖顏再次現了身！
面對這倒海移山的逼人氣勢，朱常洛說不害怕是假的，在九五至尊面前，什麼父子親情都脆弱的不堪一擊，而且這次一向緊隨身後的黃錦也不在身邊，他不知道現在黃錦正被葉赫那陣風纏得頭暈呢。
倔強、傲慢、不知所以……
所
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多年的隱忍再也壓制不住，一肚子的話既然開了頭，便再也停不下來。
「這麼多年了朕一直在努力的想忘了你，可惜……」
萬曆沉默一會，「你剛剛太放肆了，朕能容你一次，不會容你第二次，你且記下了。」
萬曆冷哼一聲，「你曲改宋時司馬光名言，可是在影射朕對你不慈愛么？」
「罷了，此間沒事，你們出去吧。」頹然的揮了揮手，那些暗衛連忙躬身領命，如同黑夜裡影子般無聲無息的潛了出去。
人的聯想力都是無窮的，人精的聯想力就更是無窮的。能站在這個朝上的無一例外全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人精都是想得比較多的。
「父皇明見千里，英明無比，開礦這事兒臣確實不是故意不報，裏面確實是有下情所在。」
「滾去門外石階上跪兩個時辰罷。」萬曆嫌惡的瞅了他一眼，就像看一條搖尾乞憐的狗，「否則朕不介意你來這個神仙床表演一下。」
可是從今天開始，沈一貫已將這個沈鯉恨進了骨頭裡。
那一天，她也是這樣地看著自已……
此刻微風飄動，刑室中已然悄無聲息的現出四個身著飛魚服，腰佩綉春刀的錦衣衛，看他們出現時無聲無息的步伐，便知個個都是頂尖的高手。刑室里這麼大的動靜，足以驚動守在外邊全神貫注的暗衛了。
朱常洛低著頭光顧著冒汗，卻
緩步走上前，看著他兀自散發霧氣的眼睛，萬曆又是一陣神思恍惚。
一聲父皇終於將萬曆從回憶中喚醒，眼前這個人終究不是那個人！
朱常洛詫異的抬起了頭，一雙眼睛似被冰水洗過一樣清澈見底。
自從沈鯉入閣以來，沈一貫如果往東，沈鯉則必往西，沈一貫要攆狗，則沈鯉必定打雞，時間一長，二人心裏難免都存了點異樣心思，只是無論私下怎麼斗，面上這張臉上總還保得住。
「同樣是父皇的血脈，憑什麼我就該從生下來被沒人關注，而別人卻能如掌上奇珍？同樣是父皇的血脈，憑什麼我就該在永和宮冷冷清清，吃得用得還不如一個有臉面的奴才，而別人卻能終日錦衣玉食？同樣是父皇的血脈，憑什麼我墜入千鯉池，九死一生卻沒有一人來看一眼，而別人生個病卻是千般呵護萬般寵愛，恨不能以身相待……」
看著剛剛囂張如虎狼，轉眼變成豬狗的王之宷狼狽奔出，朱常洛臉上心上都沒有絲毫快意，權勢二個字果然可以顛倒人心，生死頃刻。
「父皇聖明，兒臣想想問父皇一句，還記得原山東監察道御史蘇德公這個人么？」
朱常洛頭上的汗終於下來了，吃不透這個父皇將自已看透了幾三分，但是他知道此刻最好的方法是示弱，而不是分辯。
有幾個機靈通透的立刻就想到上次見到天顏的時候不正是半年前皇長子就藩的時候么？
論驚憾並不亞於王之宷，朱常洛低頭視地，強行壓下心頭震驚，在萬曆看不到的眼底，透著一抹誰也看不到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