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六節 追憶
周以銘的聲音很大，彷彿是在與某個人爭辯。即便是站在側後方向的克拉麗絲，也可以看到他因為過於激動，在脖頸上不斷跳起的青筋。
在很多人眼裡，斯皮羅，也就是廖秋冒名頂替的死鬼，已經完成了從平民到貴族的轉換過程——在數量不菲的鈔票進攻下，聯合帝國對這名為地區商業做出顯著攻陷的原黑幫分子，給予了無比尊貴的男爵頭銜。
廖秋端著一杯顏色金黃的朗姆酒，滿面微笑著在人群間來回走動。他不斷舉杯對熟識的人頻頻致意，也會在旁人的介紹下，對某個身份顯赫的大人物彎腰致敬。不過，有很多人臉上露出的笑容頗為虛假，甚至只是表面上的客套。更有人直接對他表示鄙夷和譏諷，他卻仍然抱以最誠摯的微笑。
廖秋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
「那一戰對聯邦影響極大。有兩名上將、六名中將和三名少將被撤職。在議會也引發了新一輪的權力更替。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那個時候，議會和軍部正在討論新的儲備金制度。那些傢伙打算將公民保證金限額提升到十五萬元。哈哈哈哈……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十五萬，十五萬，按照這個數字，整個聯邦至少有三至五兆的人，被永遠剝奪公民身份，遠遠放逐到礦石星球上成為工業平民。而那些傢伙之所以這樣的理由，只是國庫稅收不足以支付民眾福利，不夠支付龐大的聯邦公務員群體薪金——」
廖秋很清楚：貴族身份就是最好的依仗。當賄賂數字從幾十萬增加到上百萬，又遞增為上千萬的時候，他在聯合帝國人口管理總署的貴族身份，也逐漸一步步攀升，越過子爵和伯爵，牢牢穩定在侯爵的位置。
「所以，您一直沒有對AG64號星球採取行動？」
新里士滿就是廖秋侯爵的封地。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片領地內究竟存在著多少奴隸？他們是最賺錢的工具，任何貴族都能肆意剝奪他們的生命。這種事情其實在泛聯合任何地方每天都會發生。廖秋也只關注一件事——從娛樂區流進自己口袋裡的鈔票究竟有多少？這些代表價值的小紙片又有多少被換成金屬和機械，被龐大的船隊運回AG64，再送到遙遠的阿爾法星系？
冬天的風，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冷。
大廳四
「聽說了嗎？曼森公爵的小兒子被禁足了。那個年輕人強姦了莫爾德侯爵的女兒。兩家為此反目成仇，就連原本已經議定好的商業合作項目也被中斷。老莫爾德一直叫嚷著要把曼森家的小子變成太監……呵呵呵呵！這種事情真有趣兒，只是不知道他們誰能堅持到最後？」
「為了百分之十，甚至比例更少人群的利益，就必須犧牲百分之九十的同伴……這就是所謂的文明世界？這就是所謂的國家利益？哈哈哈哈！趙毅那個小子說的沒錯，他也的確有對我叫囂的資格——AG64號星球是他一手經營的結果，換了任何人想要佔據，都會引發最直接的衝突。可是……有誰想過那些平民？有誰想過那些為了十萬元資格，傾家蕩產，出賣尊嚴的人？那些父母為了讓孩子繼續保有公民身份，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器官、皮膚，甚至是生命。但如果十萬元這個限額上浮至十五萬，甚至更高，他們拼死拼活所做的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周以銘沒有轉身，他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地平線，削瘦的身體在寒風中略微有些顫抖。
她把大衣給將軍輕輕披上，依然後退半步站在周以銘身後。彷彿那裡才是她應該站立的位置，從成為聯邦副總參謀長秘書的那天開始，就一直這樣。
「怎麼，連你也認為我做錯了嗎？」
通往露台的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克拉麗絲捧著一件厚實的軍呢大衣走了出來。蓬鬆的頭髮隨意地束在腦後，雖然沒有像往常那樣穿著套裙，但她的身材依然沒有失分。豐滿的身體彈性和曲線兼備，充斥著成熟女人的魅力。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至少，他並不歧視平民，也沒有在守備區實施所謂的儲備金制度。那裡距離文明社會很遙遠，
這些錢並不屬於廖秋，但他卻很享受經營的過程。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一名間諜，慢慢吸取對手身上的血液，強化自身。
「身份分化制度，始源於地球時代一向非常著名的議案——『區域化監獄』。按照當時提出者的說法：精英和平民構成了整個人類世界。具體劃分標準，必須以財產擁有數量，受教育程度，以及對社會貢獻等一系列綜合因素作為評判。嘿嘿嘿嘿……如果按照那個傢伙提出的評定議案，整個世界只有大約兩萬人符合標準。而當時地球上的人口總量，整整多達六十億。」
風，越來越大。克拉麗絲卻並不覺得冷。她只覺得眼睛里滾動著咸熱的液體，只想和懷裡這個男人呆在一起，直到永遠。
廖秋當然明白這些傢伙看不起自己。一個黑幫出身的貴族，永遠不可能與真正的世家相提並論。他們彼此之間不過是相互需要罷了——無論任何人在「聖希爾曼」酒店花天酒地，都會得到廖秋的尊重。
「我做錯什麼了嗎？」
克拉麗絲沉默著點了點頭。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懂得周以銘的想法，卻忽然發現，其中有很多東西，對自己來說都很陌生。
「人類文明從誕生的那天起，就一直伴隨著戰爭和陰謀。歷史學家總喜歡用『正義』和『黑暗』來界定彼此之間的各種傷害行為。聯邦也不例外。從地球時代進入宇宙，已經過去了好幾個世紀。人類擺脫了人口和資源的束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增長，貪婪和慾望也像毒癮一樣牢牢佔據著思維。所謂聯邦與泛聯合，不過是利益分配不均造成的政治形態。那些已經得到太多收益的傢伙根本不願意，也不可能放棄分毫。只有戰爭才能真正決定誰能夠在這場爭鬥中，得到最後的發言權。」
金色帷幕圈起來的大廳角落裡，有兩名身穿帝國軍制服的上校在竊竊私語。儘管他們的說話聲只有彼此才能聽見，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身後那些栽種著漂亮玉蘭花的雙耳陶盆，已經一字不漏錄下了所有談話內容。
周以銘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聲嘶力竭的喊叫耗盡了他
「和平，只會讓人心生怠惰。戰爭，才是終結罪惡的最有效手段。」
克拉麗絲邁步上前，慢慢扶住將軍的肩膀。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
周以銘笑得無比瘋狂，就像突然遭受強烈刺激的精神病患者。他用力握緊欄杆，眼裡滿是譏諷和痛苦，笑聲中更伴隨著沉重的呼吸。
「聖希爾曼」二樓的大型餐廳里，到處都是身穿華貴服飾的上流人士。條形長桌上擺滿了各種精美的食物，侍者在密集的人群中不斷穿梭，將一杯杯酒精飲料送到需要它們的人手裡。
克拉麗絲仍然保持沉默。倒不是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是她已經從將軍口中不止一次聽過諸如此類的話語。
克拉麗絲用力咬緊嘴唇，摟緊將軍不算寬闊的肩膀。
玫瑰花星球的新里士滿，如今已經成為泛聯合帝國最繁華的觀光城市。「聖希爾曼」酒店周邊的地區，都被廖秋用重金購買，打造成為與新明斯克類似的娛樂、色情場所。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周以銘的習慣——每當這種時候，意味著將軍正在激烈的思維掙扎。他會喃喃自語，也會不由自主地發問。但這些動作並不是要旁人給予答案，而是由他自己來做出最後的選擇。
「將軍，風有些大，您應該回去了。」
克拉麗絲沒有回答，就站在那裡，如同一具冰冷無生命的雕塑。
……
「三號航線上的海盜越來越猖獗，那些該死的傢伙甚至敢對巡邏艦隊發起攻擊。帝國應該加大這方面的清剿力度。就像中世紀那樣，那所有海盜俘虜釘在十字架上，把他們活活渴死、曬死。」
這些話像針一樣刺痛了周以銘的心，他猛然轉過身，用兇狠猙獰的目光盯著克拉麗絲。這一刻，他身上釋放出高高在上、如死神一般籠罩全場的淡淡殺氣。這讓漂亮的女秘書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也再次提醒著她，誰才是這裏真正的主宰。
與其說是在反問，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克拉麗絲明顯感覺到，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從將軍身上散發出來的怒火正在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從未見過，也是第一次在這個老人身上
站在空曠的露台上，周以銘望著遠處層層疊疊的森林和山脈，慢慢眯縫起雙眼，陷入深深的思索。
她猶豫了幾秒鐘，選擇了頗為含蓄，也是最委婉的勸解方式。
「設置一個無比巨大，監控嚴密的監獄，把所有不符合精英標準的平民全部驅趕進去……從地球時代直到現在，那些傢伙從未改變過這樣的想法。我不是歷史學家，也不知道地球末期的世界大戰究竟是為什麼。但他們的確從戰爭中得到了最為想要的東西，成功制訂，並且強行要求所有人都按照他們的計劃行事。十萬元的公民儲備基金也因此出現，遙遠的礦石星球變成一個又一個巨型監獄……那幫白痴，那幫混蛋以為拯救了整個人類社會，也間接裝滿了自己的口袋，但他們永遠看不到潛在的危險。那……那是整個種族的滅絕，文明徹底毀滅——」
周以銘用力揮舞著右拳，狠狠擊打著面前沒有實質形體的空氣：「聯邦已經完了，從那些混蛋決定公民和平民分化制度的那天開始，這個國家就已經一步步走向死亡。那些短視的政客只看到對社會有利的一面，卻從未考慮過被壓制下隨時可能爆發的烈火。十萬元，把所有人分化為兩種截然不同的階層。而且，還在不斷拋棄更多的破產者。當然，他們的思維方式的確有一定道理。有錢，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才能讓那些處於社會邊緣的人們時刻保持緊迫感。這種以身份為限制的方式是最有效的刺激力量。沒有人願意離開文明世界，但他們也絕不願意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被政客和權力者們肆意剝奪。」
「帝國艦隊上個月在波江座南面發現了一顆資源星球。保守估計，可以採掘五十年左右。」
周以銘嘴角露出譏諷而微弱的笑：「為了願望和目標，我殺死了他的父母。也許，這可以算作是對他變向的補償吧！雖然……那個小子可能根本不會理解。也難怪，他還年輕……」
周以銘臉色鐵青，握住金屬欄杆的雙手不住顫抖。劇烈的抖動，使披在身上的大衣慢慢滑落，露出已經頗顯乾瘦，卻仍然強硬的肩膀。
周以銘低沉地說：「必須引發聯邦與泛聯合之間的全面戰爭，大量軍隊受損，聯邦才會以最快速度徵召更多的人入伍。當公民資源岌岌可危，
他彷彿是在為自己辯解，言語字句卻蒼白無力。
「那些工業平民……我們，我們必須為他們做點兒什麼。」
「趙毅沒有猜錯，當年，的確是因為我的緣故，S12戰役才徹底失敗。我用錯誤的電腦推演數據，誤導了當時的聯邦總參謀長。以至於五個師的預備部隊全部投入防禦，而不是對要塞礦山方向的進攻。他說得沒錯，S12的那些人的確是因我而死。其中，也包括他的父母。」
克拉麗絲撿起大衣，默默為將軍披上。她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放慢語速，緩緩勸解：「這不是您一個人就能改變的現實。您是將軍，您可以命令我，也可以讓那些軍銜比您更低的軍官和士兵表示服從。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東西無法以個人意志為轉移。就像地球時代那些人提出的『精英計劃』。六十億，相比現在的人類數量，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即便是在那個時候，他們也不敢公開實施，只能藉助戰爭的名義，以輔助手段暗中布局。現在……恕我直言，您固然可以影響或者控制幾顆星球，卻無法改變整個世界。」
「有很多人會因我而死，但我找不到第二種解決問題的方法。但不管怎麼樣，我留下了足夠的權力空白，也消滅了令人絕望的制度。聖人和魔鬼……其實都一樣。」
「地球聯邦艦隊最近一段時間調動頻繁。FH614號地區，負責駐守邊緣地帶的激動部隊，又增加了兩個師。雖然戰艦數量仍然保持原狀，但其中大部分巡洋艦和驅逐艦已經被替換，重型戰艦的份額一再加大……據說，其中還有一艘體積尤為龐大的戰艦，很可能是聯邦軍最新型的毀滅艦。」
……
「不！你不明白！克拉麗絲你根本就不明白——」
收穫節，是泛聯合帝國最為重要的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