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止步
周少瑾訝然。
打水的小道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把竹筒放在了一旁石墩上，正垂手立在形如枯竹的男子身邊。聽到吩咐他應聲而去。
空氣一凝，又很快散去。
子川像沒有看見似的，慢悠悠地燙著杯子，道：「聽說這茶長在鬼洞中，能治時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它香氣濃郁清長，味道醇厚爽口回甘倒是真的。你嘗嘗！」說著，親自執壺倒了一杯茶。
她想聽明白他到底笑了沒有，九臬卻頗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並道：「下次好了！下次你來金陵，我一定陪你大醉三天。」
這讓周少瑾無暇分辯，臉上的熱氣經久未散。
眾人又是一陣笑。
他肆無忌憚地議論著朝政。
周少瑾茫然。
他朝著子川行禮，捧上一張大紅的拜貼，道：「老爺，浙江道監察御史洪大人求見！」
程敘大壽，當朝首輔、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袁維昌曾派長子來賀。
「我說你們今天怎麼到得這麼齊呢？」子川笑道，「敢情早就合計好了的，這是要逼著我表態啊！好吧！你們說，想要我怎樣？我言聽計從！」
這人到底是誰？
袁別雲起身拉住了朱鵬舉，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子川的脾氣，他不想說，就怎麼也不會說。既是朋友，就不應該計較這些，快坐下來喝茶！」
眾人一陣大笑。
他語氣顯得有些幸災樂禍，好像這個叫王剛的倒了霉，他很高興似的。
紅泥小爐上的水卻咕嚕嚕地冒起了熱氣。
周少瑾朝路口望去
在場的人好像都沒有看見清風的離去般，繼續說著話。
周少瑾臉上火辣辣的，忙低下了頭，耳邊卻好像聽到道袍男子的輕笑。
不過，看顧九臬的樣子，應該不是隨著程許胡鬧的人，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曲折不成？
那靛青道袍的男子突然的道：「清風，你去問大爺一聲，不在外院待客，在這裏做什麼？」
朱鵬舉扭過頭去。
周少瑾再次望向靛青道袍男子。
「別雲」拍著大腿笑道：「『無根的東西，你還能指望著他們知道忠孝節義』，這句話我愛聽，理應大浮三白！」他說著，像想起什麼似的，面露遺憾，嘆道，「可惜九臬不能喝酒，不然我們又可以一醉方休了。」
子川笑著抬了抬手中的杯子。
顧九臬道：「怎麼外面都在傳你要把程家的鹽引轉賣給杜鑫同？澤老知道嗎？」
周少瑾心裏直打鼓，眼角的餘光飄了過去。
這樣說內衙門的大太監們，好嗎？
程許的外家就姓袁！
袁別雲語塞。
只見他依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用大拇指摩挲著紫砂杯的杯口笑道：「我，我有什麼主意？我不過是個商賈罷了，自然是他怎麼說，我怎麼做了？」
姓顧，百年老梅樹，家風嚴謹，字「九臬」，那就應該是金陵城梅花巷顧青鴻的後人了，之後累官至工部侍郎，位列小九卿的顧雲鶴顧九臬了。
周少瑾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掐絲琺琅里的粗陶，有些不知所措。
萬一要是程許衝過來怎麼辦
他是程許的表哥。
「咦！」別雲聞言道，「竟然有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鵬舉，你快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少瑾心中困惑卻更深。
「這你就錯了！」別雲得意地搖頭晃腦地道，「袁家十八子，你嫂嫂卻獨獨挑中了我！你說，你嫂嫂可是那種分不清楚魚目和珍珠的人？」
他不是應該在集福堂嗎？怎麼會在這裏喝茶？
「你……」朱鵬舉臉上有些掛不住，拔腿就要走。
朱鵬舉沒接。
「你都知道了，他還能不知道？」子川笑著，語氣裡帶著幾分促狹，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這位，就應該是良國公府的世子朱琨，朱鵬舉了。
袁別雲眉頭一跳，剛剛站起身來，有個小道童跑了過來。
顧九臬沒有說話。
子川卻閑閑地換了個姿態，指著爐上的紫砂壺提醒周少瑾：「水已沸三遍了。」
自本朝立國，就對服飾有著嚴格的規定，但江南富足，自孝宗皇帝之後，世風日漸奢靡，庶民時有佩戴金銀珍寶之事，穿著綾羅綢緞之時，官府責不罰眾，睜隻眼閉隻眼，此風越演越烈，卻沒有誰敢用明黃——皇家宗室專屬的顏色。
袁維昌是袁氏的族叔。
袁別雲聽著和顧九臬就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正色地道：「子川，我聽世鳴說，上九日大相國寺的第一柱香是你燒的……」
周少瑾忙去提壺，卻讓提梁燙了手，一觸即縮，又慌慌張張地去拿帕子。
周少瑾心裏「咯噔」一聲。
周少瑾鬆了口氣
給她解圍的男子到底是誰？
那男子相貌儒雅，穿了件石青色細葛布直裰，腰間系著布帶子，用竹簪挽發，看上去和穿靛青色道袍的男子差不多年紀，雖然氣質暖煦，雙目間卻有神光隱現。
「照你這麼說，這還是我的錯了！」朱鵬舉冷笑，卻忿忿然地坐了下來。
鵬舉不以為然地笑道：「這些無根的東西，你還能指望著他們知道忠孝節義不成？怪只怪這王剛久貧乍富，得意的忘了形——萬童和陳立再怎麼斗，也是一起在潛邸里服侍過皇上的人，他這樣一伸手就把萬童給拉下了馬，手段如此厲害，陳立豈能不生出唇亡齒寒之感？」
氣氛頓時有些凝滯起來。
良國公府！
周少瑾情不自禁地支了耳朵聽。
而在遠處徘徊的程許聽了道童的傳話之後，意外地朝這邊張望了一眼，竟然什麼也沒有做，乖乖地拉著潘濯就離開了。
嘴裏說著走，腳卻有沒有抬起來。
她忙收斂了心緒，小心翼翼地照顧著爐火。
周少瑾心中一顫，忙低下頭去注意著爐火。
「還有這種事？」別雲大笑，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道，「王剛不是乾清宮大太監陳立最得意的乾兒子嗎？怎麼陳立這次沒有為他出頭？」
她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周少瑾愕然，又有些不安。
被稱為「鵬舉」的男子聞言笑道：「皇上前幾天將酒醋局的劉永擢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剛的算盤落空了！」
只是袁別雲的話還沒有說完
說話的人聲音低沉，卻有著春風撲面般的溫暖，周少瑾忍不住抬瞼飛快地向說話的男子睃去。
朱鵬舉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冷臉道：「子川，朋友貴在相知。你明知道我們不是無的放矢，卻這樣推三阻四的，我沒有別雲兄的脾氣好，我聽不下去了，我走了！」
她對面的男子卻朗聲笑道：「九臬這次可猜錯了！那王剛現在只怕是自顧不暇，哪有空閑盯著萬童！」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靛青道袍男子身上。
沉綠色香草席上一襲紫紅色織金梅花方勝工字紋的袍子，通體潔白無暇仙鶴銜朱果的玉牌溫潤蘊澤，羽翅大開的仙鶴栩栩如生，昂首飛天，彷彿要從那玉牌里衝出來似的，袍下月白色細葛暑襪上纏著的明黃色帶子更是讓她膽戰心驚。
朱鵬舉道：「子川，萬童就要來鎮守金陵，你準備怎麼辦？」
他神色悠閑地靠在大迎枕上，含笑不語，好像朱鵬舉只是隔壁的鄰居似的，不必太在意。
「子川，你說這話有意思嗎？」朱鵬舉不悅地皺眉道，「我來討你個主意，你卻避而不談，這是好朋友應該有的立場嗎？」然後抱怨道，「我發現你這些年越發的古怪起來，不娶親不納妾，也不章台楚館飛鷹走馬，你到底要幹什麼？」
程許正在路口的那棵合抱粗的大榕樹下打著轉，一副想過來又不敢過來的樣子。
程敘
難道這人是袁維昌的長子？
「別，別，別！」別雲迭聲道，「不要說你現在孝期，就是不在孝期，你們顧家的酒宴也是向來不好下喉的。我還不如去鵬舉那裡蹭飯吃，不說別的，就鵬舉養得那個小戲子，聲高處如裂雲，聲低處如細涓，聲急處如迸豆，聲慢處如殘漏……身段唱工無一不佳！」他嘖嘖地回味道，「你們家那幾株百年的老梅樹怎樣比擬？」
「子川。」袁別雲不由撫額，道，「我們都很擔心你，要不然我也不會從京城趕過來了。澤老雖然面子大，但還不至於讓我親自跑一趟。你若是和我們這些老朋友都打太極，那就當我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在金陵城裡好吃好喝幾天，屁股一拍，各自回家好了。」他說到最後，已是橫眉怒目，面紅如赤。
周少瑾抬頭朝靛青道袍的男子望去。
子川笑容漸淡。
這次那靛青道袍男子似有所感，微笑著扭過頭來。
「我啊……」子川笑道，聲音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唄？你們以為我能幹什麼？」
在金陵城，只有一戶人家有資格用這種顏色。
男子好像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微笑著聽顧九臬打趣別雲：「嫂夫人怎麼受得你這孟浪的性子？」
袁，袁別雲嗎？
潘濯則愣愣地望著這邊，呆若木雞。
周少瑾看著身邊的男子。
原來他字「子川」啊！
佛教修來世，道教修今生。今生福祿雙全的人少，所以修來世的多，信佛的人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