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畫
《奔流》原本的名字叫《時流》，從起筆到完成，幾乎花了她半年時間。那是她原本打算送給關佑的生日禮物。
「我說過，我沒有錄音。那種方法是你的，而現在，這是我的方法。」
這麼多年，唯一讓你站在高處的作品卻是我這個尚未畢業的在校生所畫出的《時流》！你不覺得這本身就是一種諷刺嗎！諷刺你一無所獲的人生？」
趁著兩人對話的當口，那個男記者已躍身翻過玻璃窗，來到高菲面前。
她瞳色很黑，所以愈發顯得眼神淡漠，眼底蘊著隱隱犀利眸光。
而那一刻，關佑卻把自己反鎖在浴室里，從她出現，到她離開，都沒勇氣出來看她一眼。後來甚至為了逃避同意了校方提出的交換生建議，避走他國。
而她也根本不清楚，他這抱歉二字，指的是哪一方面。
「我為什麼沒資格？是啊，我欠你的，不是因為我，姨夫也許還活著，你不會和我一樣，變成孤兒！可是這麼多年，我讓的還不夠多嗎！
她驚呆了，眼看著還有幾個月就要畢業，她不能想像背負著這個污點被美院開除的後果！學業、事業、未來，統統都將崩潰！
高菲取下墨鏡，手指隨意掠過身旁的一張椅子，蔥白的指尖頓時被積累的塵灰染黑，「挑這麼個地方，難不成是想學電視那套，走投無路同歸於盡？」
「什麼報道？」高菲凝視她，卻只是笑，「跟我又有什麼關係，顏然，你現在是想多冤枉我一次嗎？還是，在套我的話？」
學校里，眾女生對不出眾的她長期獨佔關佑一事本來就不滿，關佑和高菲在學生會又是關係很好的朋友，是眾人眼裡最般配的一對。
她相信，裴瑟絕對不是蠢人。
另外，我想你已經在頒獎那天見過薩米克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們本來就認識。我跟他說過你，他答應我如果你去法國留學，他願意為你做擔保。」
「竟連記者都用上了，這樣不留餘地的風格真讓我吃驚。」裴瑟臉上，似乎對她的驚訝，大過對這個事實本身。
「我一直明白你為什麼討厭我，只是我不明白，這種討厭真的可以延續這麼多年，讓你費盡一切心思來打擊我？」
裴瑟鬆開交疊的雙腿，自辦公椅站起，「抱歉，我時間真的
高菲後退兩步，靠著滿是灰塵的椅子才勉強定住腳，「呵，你說這種施捨話的模樣，真是虛偽極了！」
高菲的身體晃了晃，巨大的眩暈感襲來，她差點站不住腳。
的確，那時論才華，她比不過高菲，美院三年她也從來不是多出彩的學生。但這並不代表，她這樣一個平凡不出彩的學生，就畫不出出色的作品。
就像是與生俱來的優勢，她根本不用做任何努力，別人自然會一眼被那一臉的純真吸引。
「如果剛才你肯接受機票，之後那些話我不會誘導你說出來。」
那階段她太難過，始終無法接受關佑背叛她的事實，也根本沒勇氣回去那套小屋——她沒辦法面對那間曾被高菲侵入過的屋子。
高菲把《時流》最後幾筆以自己的風格補上，加上她以往的表現，沒有任何人懷疑過這幅畫的來源。
她抱著最後的希望找到裴瑟，她不指望他能相信她所說的，她只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機會——希望他不要毀掉自己唯一所剩下的學業。
話音剛落，畫室破舊的玻璃窗外，出現舉著相機的一男一女，他們沒說任何話，只是不斷按下快門，將高菲這一刻的表情記錄下來。
可是，她遭到了拒絕。
她知道安顏然一度很欣賞她特立獨行的個性，但其實對方並不知道，她過去曾很多次羡慕過那張小巧脫俗的精緻臉孔。
「這件事我沒想要通過你來改變什麼。我只希望你能離開這裏，遠遠離開，再也不要出現。」
可愛溫順單純，帶著微笑，潔白的像一朵梔子花。而她，卻要用十倍努力，才能奪取別人的目光。
「你……你還叫了記者？！」她聲音不可抑制的顫抖。
從取景構思到起筆上色，期間她丟棄過無數半成品，所有屬於她的證據在她與關佑共同租賃的小小出租屋裡，而這些證據卻在高菲奪走關佑之後，消失無蹤。
她笑意深邃，示意般搖了搖自己手機，「我知道你學東西很快，不過想反過來用在我身上你就太失策了。」
時過境遷，她再度踏入這裏，其實說的也不過是同樣一番話。
高菲最擅長的就是演戲
隨著安顏然突來的平靜和側目，高菲看到了那個出現在畫室門口的謙雅男人。
「怎麼個了法？」對方挑挑精緻長眉。
「住口！你沒資格提我爸！」高菲突然大怒。
兩人對視，長久的沉默后，裴瑟緩和了表情，「抱歉。」
「兩年前我說的是事實，兩年後的今天說的也是事實。而你為那篇報道提供的卻是高菲刻意捏造的謊言。你貴為學院理事長，難道就沒有想過，如果你以為的這一切都是錯的，會對一個無辜的學生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事實上，高菲很少見到這副神情的安顏然。學生時代的她，永遠一副乖巧溫柔的表情，即便被傷害，也只會驚惶的哭泣。
高菲失笑，「你是說，你要幫我去法國留學深造？」
面前的女子依舊是過去那張玲瓏剔透的臉，但溫順乖巧這些字眼早已消失殆盡。
記者離開后，安顏然的目光與裴瑟對上。
聞言，那個叫小趙的記者側身讓路，高菲疾步離去，經過裴瑟身旁時，到底沒勇氣再去看那雙幽靜深沉的眼。
「我想兩年前我就告訴過你原因，我相信她，所以也相信她說的事實。」
「就因為她是人人稱讚的好學生，而我曾幾次三番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之前因為一心想著給關佑驚喜，所以整個畫作過程她都刻意瞞著他，就連那些半成品和即將完成的成品也悄悄藏了起來。
安顏然嗤笑了聲，「比起她，以及你，我到今天才這樣算是很留餘地了。如果今天只有記者，就算這些報道出來，你也不一定會信；但今天只讓你來，我又不能肯定知道真相的你會不會這麼大公無私把事實公開澄清，還我清白！
那時在孤兒院，院長說只能供我們中的一個上大學，是誰主動退讓了機會？如果那幾年不是為了到處打工籌集學費弄的自己沒時間好好練畫，你真認為師長眼中的高材生還會是你！？」
我什麼都不必做，他自然會幫我解決一切。但你就不同了，惹惱了他，遭殃的人是你。」
「只是想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相比高菲的一臉輕鬆，安顏然的神情明顯有些黯淡，「高菲，我累了，不想
從某種方面來說，他跟夏潯簡是一類人，尤其是那種深不見底的個性。
這幅畫，對當時的她來說不僅僅只是一副作品，那是傾注了她所有情感的創作。
「印象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一個人本質的最好呈現，如果你有能力，你也可以呈現給我。可惜，你沒有這個能力。」
「別跟我提如果！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如果，有的從來只是結果！假如有如果，我爸根本不會死，我媽也不會死！
「《時流》？這個世界上沒有《時流》，有的只是我的《奔流》！為什麼我要覺得一無所獲？你的男人跟我上床，你的作品變成我的，你被開除學籍，而我堂堂正正畢業，這樣還不算是成就？」
高菲接過包，低頭翻看一遍，擱在一旁，唇角的笑容冷卻幾分，「你到底找我做什麼！老實說，有這個時間浪費，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接下來會面對的局面。歐賽那邊絕對不會接納一個曾被學院開除的參賽者，安顏然，我說過，有本事笑到最後的才是真正的贏家。」
她垂下眼帘，漂亮的劉海遮住了半邊眼瞳，讓她瓷白的臉蒙上微微暗影，「我的包里有一張三個月內有效的機票，目的地是法國。
談話至此，安顏然終是緩緩收了激憤的情緒。她輕輕嘆了口氣，「高菲，你錯了。」
安顏然靜靜看著低頭收拾文件的人，輕輕開口，「那麼，如果我能夠讓你親眼看到另一個事實呢？」
安顏然緩緩抱臂，擰緊了眉頭，「如果姨夫還活著，你認為他會願意看到這樣的你？做盡一切只為打壓自己的表妹？」
「我知道這次報道的事跟你脫不開關係，但你真認為這樣就能打擊我那就錯了。夏潯簡是什麼人物，一篇半真半假的報道，他根本不會放在眼裡。
「謝謝。」
「別這麼說，他可不是蠢人，當初為了製造你在他面前的不良印象，我可算是絞盡腦汁！你以為手段這種東西很簡單嗎？安顏然，你學一輩子都學不會！」
她長長嘆了口氣，將整個包朝她扔去，「自己看吧，看我有沒有帶任何能錄音的工具在身上！如果你還不信，搜身或是搜這裏隨便你！」
安顏然蹙眉，從身上將手機掏了出來，往旁邊一丟，「我沒
然而，她放棄了，高菲卻沒有。
現在這樣，是雙重保證。人吃了這麼多次虧，總要學得聰明些。一些事，我不可能指望你。」
《奔流》被冠以高度讚美，安顏然在找過兩個教授申告后徹底放棄。沒有證據，根本沒人相信她說的話，再多糾纏，也只會被看成是嫉妒。
「所以，你今天過來，只是把以前說過的事再和我說一遍？」裴瑟端坐在辦公桌後面，面容因為逆光而顯得有些模糊。
「高菲，別再惹我了。我們現在早就不在一個高度。」她頓了頓，凝視那雙隱藏在墨鏡后的眼睛，輕輕道，「我不想，也不屑再對你出手。」
安顏然沒料到他會主動說抱歉，只是對她而言，抱歉二字根本不足以彌補過去她承受的那些。
「這不可笑，只要能送你離開，這是值得的。」她神情肅然，並不像在玩笑。
《時流》變成《奔流》，被冠以別人的署名出現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安顏然起先以為是知道內情的人在幫她，但當事情越鬧越大，直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時才明白對方真正的目標是自己。
不久后，一則指控高菲抄襲安顏然畫作的帖子在美院的校園網上擴散開。帖子由第三者的口吻以異常難聽的詞句指責高菲抄襲。
《奔流》屬於高菲是教授們一致認可的事實，而安顏然卻變成因情感問題心生嫉妒一心刻意陷害對方的惡毒女孩。
也許當年，她會相信裴瑟完全被高菲蒙在鼓裡，可現在，她不信。
高菲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對現在你來說這當然非常值得，所以我更加不可能答應，我就是要看到你失去一切的模樣！」
裴瑟的辦公室一度是安顏然的噩夢，她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抱著唯一期望在這個地方哭著乞求過他，卻遭到冷淡拒絕。
優異的成績，廣泛的人緣，獨特的個性，師長的寵愛，男生的熱捧，這一切從來都不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天她回到出租屋，所有關於《時流》的證據都不復存在。
兩個記者跟安顏然打完招呼，準備離開，「對了，顏然，錄音我們會處理一下。你和她以前那部分家庭背景我們不會爆，小茹跟我們打過招呼，我們知道該怎麼寫，你放心吧！」
高菲恨怒交加的眸底，迸出凌厲的光，「我要
「你畢業了又怎麼樣！畫畫原本就是我的夢想，你根本就不喜歡，卻偏偏要跟我學一樣的！不僅如此，你還要所有人看到你有才華，稱讚你！
很多時候，相信是一種選擇，對於高菲他不想過多評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處在這個位置，大部分時候是現狀決定選擇，而非對錯。
因為正計劃修繕，美院這一排畫室已長久不使用，即便是課後也不會有學生過來。
那陣子，她成為所有人唾罵的對象，言語的力量如此單薄，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
那張素來如春風般和煦的溫柔臉龐，此刻看不出任何表情。薄薄的玻璃鏡片后，溫潤眼瞳深不見底。
而校方卻在這時下了開除學籍的處置。
而唯一站在她這邊的小茹那時身在國外，她孤立無援。
她盯著安顏然，「你……」
隨一連串尖銳問題，高菲再也待不住，她兩度欲走，卻都被對方巧妙攔住。
事實上他們都死了，而我才是師長眼中的高材生，以優異成績風光畢業！而你什麼都不是！」
安顏然開口道，「小趙，算了，讓她走吧。」
可才華這種東西，沒有就是沒有，如果不是我的《時流》，你能那麼風光的畢業！？你畢業后那麼久，可曾畫出過超越《時流》的作品？你連參加伯翔畫賽都沒能得獎，你還提什麼風光？
高菲笑著看她，就是不語。
她四下找尋，終是找到自己的墨鏡，發抖的手指將墨鏡帶上，「安顏然，不得不說這一招很精彩！不過這不會是最後……絕對不會是！」
「高小姐，針對這次自爆事件，請你說一下此刻的感受？還有當初盜取安顏然的作品后，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接受美院諸位教授好評的？盜取作品並設計誣陷別人，為什麼當初沒有被揭發？校方真對此事完全不知情嗎？……」
那天早晨她帶著滿身紅痕赤身裸體從屬於他們的床上爬起來的情景每想一遍她都會痛的沒法呼吸。
「是啊，你最大的成就就是遇上裴瑟這個是非不分的理事長！」
「無辜的人如果一昧懦弱，就永遠沒資格抱怨被欺負。我很無辜，也不想被欺負，所以只有變強這一條路。」
「不，應該是我們謝謝你給我們機會寫這個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