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塵斷（三）
她轉頭朝他看去，正迎上他的目光，蘇嬴拉起她的手，攤開手掌，將一隻沉甸甸的白瓷壺放進她手中。
百里垚愣了愣，終於慢慢的抬起頭來，正對上桂兒明亮的眼睛和淺淡的笑容，在她背後，粉色的花瓣飛舞旋落，竟讓原本算不上絕世美人的女子，變得燦若星辰。
他曾親手撫摸過的如玉肌膚，曾親吻過那些飛揚線條——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早已經變成揮之不去的夢魘，一分分刻進了靈魂，再難忘卻。
百里垚長了這麼大，沒聽過有人用這麼輕快的口氣談起剛剛死去的親友，不由的有些語塞：「我……」
相識至今，還是第一回字正腔圓的叫他的名字。
院子不大，一棵高大的晚櫻正開著滿樹粉色的花，微風輕起，拂落花雨滿地，煞是好看。可是如雲似霧的花樹之下，卻並排列放著三四個人，雙目緊閉，衣襟上沾滿血跡，眼見已是死的徹底。
桂兒輕輕嘆了口氣。
「我不想除掉太子，也不想做皇帝，我並不想去蒼崖，這一路走的很慢……很慢，誰料到走到六野道的山路，會有人布下天羅地網……」
韓燼伸出手去，毫不避忌的將她的手握住，低頭說道：「那麼久沒回去，想必是此間的主人……」他抬起頭看向蘇嬴，「有好好的招待你們母子吧？」
桂兒愣了愣，他帶她來這裏看幾個死人？
她的眼中漾起笑意，提起裙角小跑了過去，小小的動作，卻是驚喜之下不自覺的嬌俏。經過蘇嬴身邊時，並沒有顧得上去看一眼。
當她和韓燼相攜離去的時候，一抹白影卻飛掠而來，韓燼踏后一步，伸出手去格擋。
這一次終於是走了，沒有回頭。往南是元寶所在的院落，他們將會帶走他，三個人一起去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不由的咧了咧嘴：「小嬴這傢伙……」
瞬息之間，便已交換了一招。
蘇嬴卻依舊微蹙著眉站在廊下，秀美的身影，不知怎的看起來有些單薄，她心裏一動，想了想，掙脫韓燼的手跨了出去，端端正正的站在他面前。
陌陌也許不知道，這種帶著清甜的梔子花
「很多人死了……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蓉姨，左將軍府的少將，從小在侯府一起長大的兄弟們……連上之前藍家的人，已經死了七個。七條性命……只是因為我想要過自己的生活——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怎麼那麼難？」
蘇嬴眼中閃過一絲陰影，沉吟許久，才道：「……跟我來。」
她仰起頭，迎著他的目光：
——這個世上，不會有如此相似的人！
「嗯，好。」桂兒沒有再推辭，接過酒壺點了點頭，大步朝著百里垚走去。
「哪裡？」
桂兒探出頭看去，蘇嬴身前十步的地方，正站著一個人。
「蘇嬴，保重！」
百里垚並沒有和她爭搶的意思，依舊望著花瓣飛舞下的並卧的同僚親友，就像在看著不可企及的遠方。良久，終於出聲，聲音低沉緩慢——那是他說給故友的話，也是說給自己的諾言：
那些，都是他府上的人？
不知怎的，桂兒只覺得心口一陣酸楚，抿了抿唇，突然道：「阿垚，我唱首歌給你聽吧。」
韓燼將她拉到身後，道：「三公子，我們夫婦二人不過是一介布衣，不便待在此地，就不打擾了，還請交還小寶。」
這一回，她沒顧得上糾正他一再堅持的稱謂。
「陌陌……」
桂兒以為蘇嬴要帶她去見元寶，卻沒想到，他只是將她帶到了一處院落。
韓燼，韓燼，你是否對自己太過自信？
她以為可以從此山高水長，浮生逍遙，可她身邊的那個人，會願意嗎？
桂兒提著酒壺輕輕的走過去，然後緊挨著他坐了下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微微的顫抖著，桂兒微一猶豫，手掌緊緊的按住了他的肩。
百里垚靠坐在樹榦上，半垂著頭，原本就不甚整齊的長發如今更是散亂，把面目都遮掩了起來。他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坐在那裡，安靜的彷彿要和身後的樹榦融為一體。
他拿起來狠狠的灌了一大口，冰涼的酒液嗆
她喜歡杜鵑；
「不管他們以前做過些什麼，只要你一直記得，他們就不會消失。」她看著他說道：「一個人的一生其實挺短的，今天死和明天死也沒什麼區別，總有一天你也要去找他們啊，如果到那個時候，他們問你，月侯，你過得好不好，你要怎麼回答呢？」
「不要緊，他不喜歡別人看到他那樣，一個人留著比較好。」蘇嬴轉過頭看著她，目光瀲灧，「陌陌，你……」
也許是靜默中徒生尷尬，桂兒先開口道：「把阿垚一個人留下沒事吧？」
更重要的是，她背上刻意被隱藏起來的那個秘密……
她的神態，她的語氣……
「你的事，阿垚的事，梟陽國的事，從此往後我就當做沒有聽到過。我可以對天發誓，就算是最親密的人，也絕不會說出去。只當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吧！還有，請替我向阿垚說一聲謝謝，我不能親口道謝了，還有再會……不，不對，是不再會了。」她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韓燼，笑意溫柔甜美，「我一直覺得遇上你們不會有好事發生，我是真的不想再遇到了。阿垚以後也會很忙，等他成了大事，我一定會為他高興的，不管那時候我會在什麼地方。」
桂兒一愣，去年除夕是否有風雪，她已經不記得了，元寶也不是因為風寒才得的病。可這些事，和蘇嬴並沒有關係，自然不必解釋，便隨意敷衍道：「可不是，下那樣大的雪，路都走不了別說找大夫了……還有，我不是陌陌！」她站定下來，語氣愈發生硬：「我不想再
「我……會去找南山君的，放心，沒有人會白白死去，殺人者必會償命——若有一天，我們有幸再見，請各位……許我笑顏……」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他皺了皺眉，思忖片刻，問道：「我探過元寶的脈象，似有寒氣入體，經久成痾。去年除夕有數十年難見的大風雪，許多人因此染上寒症，元寶是否也是如此？」
語聲驟停，他又仰頭喝酒，琥珀色的酒液順著嘴角流下，一滴滴的淌進衣領。桂兒見他喝的太兇猛，急忙將殘酒奪了過來，說了一句：「給我留一點」，也不徵求他的意見，將剩下的酒一滴不剩的倒進了嘴裏。
「等一等。」
可他什麼也沒說，不光他沒說，韓燼也沒問，只是目光一沉，說了一聲「多謝」。
——「月侯在六野道遇襲」……
「你當然也希望自己能笑著說『各位，我很好』對不對？」她微笑著將手裡的酒壺遞過去，「所以現在活著的你，要更努力的連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啊。阿垚，別那樣消沉，關心你的人會擔心的。」
桂兒一愣，只見韓燼手中已多了一條茜素紅的汗巾，那還是剛到湮州的時候，因為新鮮才買來玩的，此後一路都貼身配戴，此刻卻突然經由蘇嬴的手出現……桂兒頓時大窘，彷彿又回到了提心弔膽裹著被子的那一刻，生怕蘇嬴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桂兒和蘇嬴並肩而行，穿過走廊，往前院走去。
清淡的歌聲穿過枝葉，繚繞回寰。這是她從前聽別人唱起過的悼亡之曲。百里垚雖無愛人，但痛失親友的傷，亦復如是——百歲之後，歸於其室——只希望再相見的那個時候，無論是誰，依然可以無悔，微笑，並肩。
「夜棠！」
桂兒想了想：「聽村子里的老人家說，好人死了之後會去極樂世界，壞人死了會下地獄。」頓了頓，她又道，「可是不管是極樂還是地獄，有一個地方，他們一定都會去的。」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淺淡的藍色衣衫在風中微微擺動，清逸無雙，原本沉靜的雙眸此刻帶了些許凌厲的幽微光芒，但依舊是溫和的，當他的目光轉向她之後，變得愈加溫柔，輕輕笑道：「桂兒，我來接你。」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歌過半闕，簫聲輕合而起，清幽低回，似有若無，一歌一曲，愈發顯得四周無聲，此生恍然凝成一瞬靜謐，那一瞬花雨輕落，迷人眼，動人心。
「那元寶呢？」她不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抬頭問道，「三公子，是你讓我來帶元寶回去的，如今已經耽擱了好些時辰，元寶還要去看大夫……總之，請把他還給我，我要走了。」
百里垚接過那隻白瓷壺，濃郁醉人的酒香瀰漫開來——他記得這是莒爐堂老闆蘇榕視若性命從不肯外傳的「松泉仙露」，如今竟被人偷了這麼一大壺出來，可那人偏又躲的遠遠的不肯說話……不對，應該是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
她跟在他身後，可是才走了幾步，蘇嬴卻停了下來，背影微微挺直，顯然是有所戒備。
招待么？桂兒翻了翻眼睛，飯倒是吃了，可是其他的事……自己衣衫不整神志不清的躺在別的男人的床上這種事，還是不要讓韓燼知道比較好。
他的語氣溫和有禮，卻有意加重了「夫婦二人」這幾個字，蘇嬴眼角微微抽緊，沉聲道：「韓燼，你何時成了一介布衣？」
他愣了愣，看著她的目光似有期待。
她，根本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她喜歡放很多很多作料的菜肴；
蘇嬴抬起手腕，輕輕的嗅了嗅殘留的余香——這是方才過招的一瞬間，從韓燼的袖口衣間沾染上的香氣。
「這兒。」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想念他們的人的心裏。」
看著她輕盈的背影，蘇嬴的唇邊漾起的淺淡笑意，那是不由自主的欣悅，帶著幾分眷戀，幾分悵然，匯成了眼中的一抹星河，讓紛飛的晚櫻也為之失色。
半晌，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桂兒，你知不知道人死了之後，會去什麼地方？」
再分開時，一襲白衣的蘇嬴已經回到了原
「蘇嬴。」
桂兒這才發現那棵晚櫻的樹蔭下，還倚坐著一個人，無聲無息的望著眼前的一列屍體，整個臉都隱在枝葉後面看不清楚，正是百里垚。
「蘇嬴，你是天下聞名的大人物，而我只是一個不知名的鄉野女子。你懷念你的夫人，但是我也有我的家人。也許我長的有些像她，但我不是她。所以……請不要再來打擾我了！」她一口氣說完，有些不忍的看著他的眼神一分分暗淡，一分分落空——儘管不忍，可是有些話，總要說明白。
「我什麼也沒有，自然只是平常人……」韓燼笑了笑，「往事休要再提，三公子想必比我更明白此間因由。只要你願意，天下還有什麼東西不是你囊中之物？你放不下，只因求不得，因求不得，便更不放不下。為此而苦，又是何必？」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她一定也不知道，去年的除夕根本沒有下雪，她所在的那個村子隸屬於湮州，而湮州的冬天，是不會下雪的。
——休想！
不等他回答，她便輕輕開口——
蘇嬴緊緊握起手掌，終於朝著相反的方向，轉身離去。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不知何時，百里垚茫然的眼神終於慢慢染上了哀慟，他低下頭，將臉埋在臂彎中。也許他們都能聽到他輕微的哽咽，然而這一刻，卻無人在意，也無人打擾。人總有那樣一次，要為那些無慮無憂的前塵舊夢盡情的哭一場，從那以後，山河重重，不訴離殤。
若是不記得……重新開始可不可以？這一次，他會不會做的比從前好一點點？
「阿垚很難過。我不善飲酒，陌陌，你可不可以陪陪他？」
他這話說的含糊曲折，聽在桂兒耳中，只以為他也知道了蘇嬴妻子的事，不由的多看了他一眼。韓燼的話，比她的長篇大論要有說服力得多了。
注一：《詩經·國風》中的《葛生》一篇，據說是最早的悼亡詩，聯繫到片頭短劇念白的那首《江城子》……嗯嗯，這是一個關於悼亡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