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山不容二虎
利永貞和封雅頌從總工辦公室一齊退出來，一齊進電梯。
正是這一點點缺陷美令她妖冶動人，現在又豎起眉毛，戳著手指開罵，聲音里一股無比驕蠻的氣勢：「小姐，你哪一點兒比得上我？」方才窩囊無膽的鍾有初不慌不忙，從手袋裡摸出一面小鏡子，慢慢整理被扯亂的髮絲，又「啪」一聲合上，「沒潑到你臉上去，已經留了面子。」
「做得不開心就辭職嘛，外面有廣闊天地。」
好個敢做敢認！封雅頌怒從心生，想到她一貫如此，把他耍得團團轉，一挑眉，正要說點兒什麼，電梯門突然打開，露出小單的臉龐。
綠眼女郎見她這架勢，一時僵住，泄了氣。又有相熟的吧友從永生百合出來，將她連哄帶騙地拖走了，走前還不忘禮貌地對利永貞和鍾有初道歉：「她就欠人削一頓。多謝多謝！兩位，不如交個朋友，有空一起出來玩兒。」
利永貞反而為蘭寧說話：「師父，有人運氣好，一次事故都沒遇到過，說大話氣都不喘。蘭寧出事的變電站條件很差，迄今使用的還是乾式TA。與其追究，不如反思。」
封雅頌曾為這層俏皮的鬍髭非常得意，捎帶著連桃花都旺了起來。只有利永貞不以為然，她一向認為世上只有一個男人留鬍髭好看，那就是克拉克·蓋博，其他人統統是東施效顰。
利永貞正心情惡劣，順手一推，沒承想酒杯自己倒了，酒灑了一桌：「什麼玩意兒——有初啊，我向你懺悔，我確實偷看了他的計劃書。放假前一天，他急著去約會，將計劃書草稿放在檯面上，我用手機照了下來。」
一杯色彩繽紛的雞尾酒突然擺在利永貞面前：「兩點鐘方向的綠眼女郎請你喝。」
「如果出了事只曉得跑，為什麼要入這行？一旦整個變電站爆炸燒光，牢飯夠她大吃一頓。」
「實在不服！」
兩人均不理她，電梯終於開始下降。
利永貞痛心疾首：「年紀輕輕，不思進取。你畢竟……」
「我能力哪裡差過他？只因為他是男性，便得到更多機會。五十三名科考隊員中，有二十三名女性，難道個個過百磅？竟拿這一條卡我。」
利永貞往沙發上一靠，蹺起左腿。若論長相，她
利永貞還以白眼。她一雙眼睛黑多白少，翻起白眼來又毒又狠。
利永貞已失一城，負隅頑抗：「那蘭寧的事情怎麼辦？」
舞池裡的燈光不停旋轉，投射到鍾有初身上，光怪陸離：「還不就那樣——有人辦公室戀情曝光，有人鬧分手，有人休產假，有人派喜帖。人力鉤心鬥角，企宣明哲保身，銷售錦上添花，庫管落井下石，營銷挑撥離間，技術隔岸觀火——總而言之，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來，就有人走，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自巋然不動。」
「董氏貿易畢竟是百年老字號，旱澇保收，應該有我容身之地。」
封雅頌抱起雙臂：「利永貞，就你那小身板兒，一陣風就能把你吹跑。」
鍾有初哇一聲：「現在真是個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年代。」
「合情合理，有據有節。」
「利永貞！」封雅頌見她們居然不錯眼，唧唧喳喳說笑著走過自己身邊，不由得出聲喊住，「你的朋友？怎麼不介紹給我們認識認識？」
為了慶祝封雅頌即將代表格陵電力去北極作業，同事們準備給他辦個派對。利永貞一口拒絕，理由是要陪親戚。封雅頌沒有強求，反而是其他與利永貞交好的同事勸了幾句：「什麼親戚呀，少陪一晚上有什麼要緊。」
利永貞低聲道：「和他廢什麼話。」
利永貞這才看見封雅頌及一大幫同事。他在黑夜裡穿了一身黑皮衣，兼皮膚黝黑，輕易看不出來。看免費的熱鬧這麼久，竟然也不出頭：「哦？你們也在這裏？這是鍾小姐。這些都是我的同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等。」
「你看她先打我，又纏你，典型欺軟怕硬。」
利永貞在格陵土生土長二十八年，從未聽說過一條精衛街：「怎麼突然問這個？格陵絕沒有一條精衛街。」
「跩什麼跩？竟然潑我的酒。」尋釁者戴著一副綠色隱形眼鏡，身上傳來濃重酒味，「請你喝酒是看得起你。」
封雅頌並沒有護著手下：「師父，我記得
夜色已深，利永貞和鍾有初兩人走出酒吧，準備到馬路對面去坐車。利永貞突然被人從背後大力推了一把，險些衝出街去，幸好鍾有初拉住她。
封雅頌退回去，目瞪口呆地望著鬧劇謝幕，心底彷彿有什麼坍塌一般。有同事唧唧喳喳，激動萬分：「原來利工喜歡女人。」
鍾有初對整班持曖昧眼神的觀眾解釋道：「剛才只是想辦法脫身而已，大家不要太入戲。想追利工的，不要膽小。」
永生百合是只招待女賓的酒吧，在格陵夜店中數一數二，也有許多艷史流傳坊間。聞名不如見面，一眼望過去，舞池中美女居多，也並非都做中性打扮，很多嬌俏的小女人，質量比普通夜店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你可算說出心裡話了。」屈思危就知道蘭寧只是個幌子，「小利，派小封去北極，算不算性別歧視？」
「你請我去格陵大吃牛肉麵，還分秒必爭的就是他的概念？」利永貞痛快承認，鍾有初覺得可氣又可笑：「我真想見見這個封雅頌，如何令你輸不起。」
短短兩句話，她眼波流轉數次，聲調逐著眼波，眼波逐著髮絲，抑揚頓挫，婉轉風流，說不出的惡毒、不屑、譏諷和輕蔑。這擺出的架勢已不是剛才生怕惹事的鍾有初。她動作極自然，真正是名妖女，步步生春，款款上前，將利永貞的手一牽，又瞪一眼那綠眼女郎：「還不鬆手，想抱到天長地久不成？」
利永貞素來出手闊綽，給招待的小費都是百元大鈔。那招待長長的茶色頭髮遮住了半張臉，露出來的半張妝容精緻，胸前銘牌寫著「昭佩」二字，用了徐娘半老的典故。
「封工，利工，總工叫你們上去。」
「你這是性別歧視。」
鍾有初勸她：「繼續努力，還有南極可去，至少你的計劃書寫得比他好。」
「我從沒有要求組員野外作業要當烈士，但分內的事情總該做好。蘭寧的性格優柔寡斷，不適合這一行。」
鍾有初搖頭。她一年四季都穿過膝裙子，再
「總工叫我來按電梯。你們都到四樓，對吧？」小單利落地按了鍵，在電梯門再次關上前，她終於好奇地問，「電梯半天沒動，你們都沒發現？」
「是我又怎麼樣？」利永貞冷冷道，「我向來敢做就敢認。」
她縮回殼中，變成那個平淡無奇的小白領，方才驚鴻一瞥的美艷全部煙消雲散。但演得太逼真，封雅頌心中仍然持有懷疑，於是招呼利永貞：「喂，反正我們這邊也結束了，正好一起拼車回去。」明天他們兩個輪休，要回去承歡膝下、綵衣娛親了。
「不，精衛填海。精衛街138號。」
圍觀者認出這綠眼女郎是永生百合的常客：「哎呀，這不是那個動不動就請人喝酒的花痴嗎？專門尋陌生人爭風呷醋，被她纏上可不妙。」
綠眼女郎也不動粗，光是涕淚交流，全部揩在利永貞褲子上：「哪有那麼多誤會！你們這些冤家，都愛找借口。」
「他們為那個渾蛋慶祝，不知道去哪家，我不想和他們撞到一起。」
利永貞剔起指甲：「別太囂張，你不過是靠體型優勢。」
在處理方案上，封雅頌和利永貞產生了巨大分歧，分管生產的總工程師屈思危不得不出面干預。他的助理小單跑到電力一課來的時候，兩人正在互罵女權鬥士和沙文豬。
「她這款確實受歡迎。」
恰巧封雅頌和一班同事正從「暫停」散攤兒出來。酒吧門口有人尋釁滋事很常見，他見主角竟是利永貞，已經大踏步過來意欲解圍，誰知憑空里炸出一聲嬌喝。
綠眼女郎索性抱住利永貞的腿，往地上一坐，使出千斤墜的功夫：「那才好呢，大家來評評理，我哪一點兒不如這個小妖精？」
封雅頌覺得刺耳，即刻喝止：「再亂講，明天統統下電站！」
「大姨媽。」利永貞面無表情，轉頭就給自己的「大姨媽」發簡訊，「有初，你出來，我請你喝酒。」
「我沒問題。」
利永貞看了看錢包，不得不答應。倒是鍾有初好奇道：「你和他一起回去？你們住得很近？」
利永貞澄清：「不是封雅頌令我輸不起，實在是這個機會太難得。說什麼去南極優先考慮
「蘭寧已經交了檢查，扣了獎金，勒令做心理輔導，何必百上加斤？」
利永貞冷冰冰地撣去身上灰塵，覺得翻她白眼都浪費。鍾有初不欲糾纏，拉著利永貞就閃。綠眼女郎以為兩人示弱，立刻扯住鍾有初一縷栗色捲髮：「不許走！你算什麼東西，和我搶honey。」
鍾有初伸脖看他搖曳生姿的背影：「偽娘？」
鍾有初無奈公布這次的夢魘：「我又夢見無臉人，他說他住在精衛街138號。」
「說好了，別不算數！」彼時的利永貞還有嬰兒肥，雙頰粉紅，好像一枚小桃子，「我要去看開在北極熊糞便上的小黃花！」
封雅頌瞥了利永貞一眼，又轉向別處。利永貞面掛冰霜：「我記得。」
「有初，你先走，不要管我。」利永貞將鍾有初往外直推，「我會處理。」
其實封雅頌也不是五大三粗。他生得周正，做學生時皮膚白凈，眼神純真，手長腳長。工作這些年，風裡來雨里去，職位升高，身上的肌肉也一塊塊都練了出來。皮膚變黝黑，眼神變銳利，因為毛髮旺盛，索性在唇上留了淡淡一層鬍髭，鬢角也留長，變成雅痞一個。
「喂，你給我抬起頭來！」
「你是說電視台前的經緯大道？」利永貞挑起眉毛，「我是格陵活地圖，問我沒有錯。」
「喂，發什麼神經！」利永貞大喝一聲，將綠眼女郎的手扯開，「你再敢動手動腳，我就叫警察過來。」
他們兩個在中學地理課上就已經對極地心嚮往之，渴望和冰天雪地親密接觸，親身體驗極晝、極夜、極光，冰原、冰海、冰川。「利永貞，十年後去極地旅遊一定不是夢想，我們一起去！」彼時封雅頌這樣忽悠比他小的利永貞。
鍾有初下班后急忙趕到永生百合：「那麼多酒吧，為什麼約在這裏？」
封雅頌覺得有趣，於是搶在利永貞之前回答：「鍾小姐，難道利永貞沒有告訴過你，她是我的芳鄰？」
「我對偽娘非常有好感。Y染色體脆弱易變異，從進化角度來說，偽娘才是適應了生物圈優勝劣汰的高級生命體。」利永貞鮮少
「你記得，就想辦法改進。」屈思危和起稀泥，「小利，下次有去長城站的機會，我優先考慮你，再接再厲。」
言猶在耳，今日，他們卻成了一對針鋒相對的冤家。
他見她不受激，偏偏還要來挑釁：「囂張？是誰囂張到從我的計劃書里偷概念？」
綠眼女郎淚汪汪地抬起頭，看見那女人已經移到最近的路燈下，映出一張頂頂標準的鵝蛋臉，瓷胎似的皮膚，一對水汪汪的丹鳳眼，兩顆荔枝核似的瞳仁，眼角上掠，似嬌似嗔。美中不足的是左眼的眼珠子有點兒斜，從那又濃又密的睫毛下，出神地望著你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到了屈思危面前，兩人繼續你一言我一語，上演刀光劍影。
鍾有初趕緊扯開話題：「永貞，格陵有沒有一條精衛街？」
「太冒險了，要是唬不住她……」
利永貞點頭：「這家店裡所有招待都是男人。」
封雅頌對她明顯疏離，但仍持禮貌態度：「這個久仰，只怕不是什麼好名聲。」
小單剛參加工作時就聽說這兩位高工吵架是家常便飯，但他們在此事上所持的立場讓她大吃一驚。
封雅頌立刻盯住利永貞從不會說謊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很亮，聚精會神盯著你的時候便生出兩個黑洞，好像要將你吸進去。
鍾有初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你是封雅頌工程師吧？久仰。」
利永貞拔不出腿來，踉蹌跳了幾步，簡直哭笑不得，只能感嘆人一旦倒霉，呼吸都嗆喉：「喂，小姐，請你行行好，我和你一無宿怨，二無新仇，純粹誤會。」
「小利呢？」
封雅頌和利永貞吵了起來。封雅頌手下的一名女工程師蘭寧在變電站工作時遇到失火事件，沒彙報完調度居然撒丫子就跑。調度得不到具體失火間隔器編號，不得不整體拉閘，導致整個變電站全部停電近一個鐘頭。
「按章程來做，停職半年，復職后交給你來管——小封，你有沒有意見？」
「小利，我承認，你的計劃書寫得確實比小封好，所以局裡派你做遠程支援。但是，上級之所以不派你去北極，主要是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記得嗎？」
利永貞問鍾有初：「你那樣激她，不怕她跳起來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