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山寒殿上
龐彎只當他是在為自己的孟浪道歉，有氣無力揮了揮手：「算了，看了就看了，我不會要公子負責的，我有自知之明，半身不遂又是個癱瘓的廢物，怎能入得了公子法眼？」
賀青蘆凌眉抿唇，一本正經反駁：「你不是也說過再也不麻煩我？」
——等身體好了，我一定要重新習武。
賀青蘆立在床邊看了她片刻，眼中有一撮小火苗在幽幽燃燒。
她在心裏叨咕著，同時努力咬碎口中糖塊，咕嘟吞下腹中去。
轟！
他靜默開口，聲音比月光還涼，臉色近乎透明。
賀青蘆見她明明臉都苦得皺成了一團，卻咬牙不吭氣，心中半點報復得逞的快感也沒得到，意興闌珊之下摸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糖塊，默不作聲遞過去。
「你不管那關在牢里的人了？」他板起臉責難，面無表情。
賀青蘆對她的抨擊不置可否，只是忽然起身，朝她大步靠近。
下午出門時遇見大夫，他一時興起便問了句病人為何會昏迷如此久。卻聽那大夫恭謹答道：「姑娘的傷本是無大礙的，只是三月前她心脈遭人重創，內力全無，現下又傷了幾大關節，雪上加霜，只要日後放棄習武，自然就能慢慢恢復了。」
龐彎睜開雙目，耀入眼帘的是漫天低垂的紫色紗帳，華貴綺麗。
「你幹嘛呀？！」龐彎花容失色拚命拍打賀青蘆的手，可如今她只剩半
他咬牙切齒的看著她，瞳孔中的火苗漸漸焚燒到了邊緣。
怒氣忽然煙消雲散，心頭騰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紛雜思緒。
龐彎這才想起南夷還在對方手裡，趕緊扯住他袖子：「我師哥在哪裡？不許你們傷害他！」
——她本不用落到這般地步的，如果不是我下了那道命令的話。
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渴望擁有力量，她想保護自己，她要給那些侮辱她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吃了就告訴你。」他垂下長而密的睫毛。
賀青蘆見她神情凄楚，本來一腔作弄的心思也就淡了幾分。
一滴滾燙的水珠落在他手指上。
抬眼再看床頂，木架雕花細緻繁瑣，烏沉中帶有溫潤幽光，分明是千年成材的金絲檀。
她垂下眼瞼，睹見絲被上青松蒼鬱泉水清澈，兩隻紅頂仙鶴栩栩如生，正是有「 冰蠶吐鳳霧綃空」之譽的雲錦。
賀青蘆瞟她一眼，語氣淡漠不屑：「一個癱瘓在床的廢物，有什麼資格說不許？」
「……是，是被一個奸人所害。」
龐彎沒說話，只是使勁嚼著糖塊，腮幫子高高鼓起。
「不是說懶得理我嘛……」龐彎小聲嘟囔一句。
賀青蘆望
「你屬狗的？！」賀青蘆勃然大怒，觸電般飛快抽回了手。
隔了好半晌，他坐在床邊說道，聲音輕若鴻毛。
「你因為這個傷把內力丟了？」賀青蘆眉頭緊擰，「究竟是什麼傷？給我看看！」話音未落便伸手去扯她衣襟，大有不見黃河心不死的勢頭。
賀青蘆並未急著答話，只是哼了一聲，端起一碗葯遞到她面前。
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賀公子，眼睛跟潑了墨的冰珠子似的，透著一股子能把人吸進去的寒意。奇怪，這人不是向來秉承和風霽月的高貴做派嗎？
龐彎望著嘴邊瑩白的糖塊半響，忽的張嘴狠狠一咬，順便啃了那手指一口。
各位讀者，不好意思，什麼親手喂葯嘴對嘴灌湯之類的瑪麗蘇幻想，這裏暫時是不會有的。我們只能看見賀公子正兒八經拿起枕頭塞在龐彎的脖子下，又抽出一根麥稈插進葯碗，將剪開的頂端湊到了龐彎嘴邊上。
然後她眨巴兩下睫毛，下一瞬間便端起葯碗喝了個乾乾淨淨。
「這裡是孤宮之巔，山寒殿上。」
他走得快且急，全然沒注意葯碗被自己的袖子打翻在地，碎成了好幾瓣。
——莫非我又回到了瑪麗蘇大陸上？
賀青蘆一怔，抬眼只見龐彎正恨恨盯著他，滿是霧氣的杏眸眨也不眨，兩條晶瑩的淚河沿著白
龐彎循聲望去，卻見一道頎長的黑影坐在書案邊，有人正望著窗外明月沉思，如墨長發垂落在肩頭，掩住了大半邊臉，教人看不透他此時的神情來。
賀青蘆極其煩躁的甩開手，揮掉帷幔大步流星離去。
「膽子不小，敢對我再三動手！」賀青蘆冷笑一聲捏住她下巴，看樣子打算將那救命的糖塊擠出來。
正自顧自想著，帷幔忽然被掀開，一雙琥珀色的眸子靜靜露出來。
賀青蘆見她失控的模樣，心中好受了些，眉毛一挑駁斥道：「我如何騙你了？我確實不是孤宮宮主，這不代表我與孤宮沒有關係。」
——原來她來這裏之前受過傷？原來她與梅崖香對峙全憑一副血肉之軀？
從未有過的懊惱之情躍上心頭，他的眼耳口鼻都開始發苦，胸腔也悶的難受。
「對不起。」
她是這樣倔強，如受傷的幼獸，眼白充血髮絲凌亂，緊抿的嘴唇微微發抖。
這世活了十六年，她頭一回為了戀愛以外的事物，心裏透亮清醒。
龐彎乖乖吸了一口，只覺得濃重的苦腥之氣瞬間溢滿整個口腔，一時忍不住要將葯汁吐出。幸虧賀青蘆眼明手快扣住她的下巴一抬一堵，那口葯才被生生被灌了下去。
「你腿部的關節斷了，剛接好，現下正在用藥養著，不要亂動。」那人皺眉。
那人見她如驚弓之鳥瑟縮發抖，原先的關切之色悄然隱
龐彎終於明白自己還在敵人的地盤上，頓時紅著臉大叫。
龐彎怔怔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明白有什麼地方不對——她剛來這裏時，天上出現的是新月！
——心脈重創？內力全無？雪上加霜？放棄習武？
龐彎噎住，大眼中迅速騰起薄薄的水汽。
龐彎在心裏偷偷翻個白眼，沒好氣哼一句：「房間這麼騷包，下次求我我也不來。」
「吸。」言簡意賅的命令。
「……懶得理你！」
源源不斷的淚水自眼眶中流出，悄無聲息浸濕了大片錦緞。
龐彎被渾身滋滋往外冒陰氣的賀青蘆嚇到了，一時結巴起來。
龐彎絕望至極，聽天由命閉上眼睛。
「你好好休息。」
——不氣，不生氣，千萬不能跟這個王子病重度患者置氣。
龐彎目送走他那頭也不回的背影，這才舉起手背擦起眼淚。
再次睜眼已經是萬籟俱寂的深夜，透過床幔朝外看去，只見一輪巨大飽滿的圓月掛在窗邊，透著一種靜謐而詭異的美。
「……這麼苦，還不如死了算了。」龐彎委屈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都睡了，喊什麼喊？」略顯沙啞的斥責聲響起，透著一股濃濃的不耐煩。
「這是哪兒？」龐彎想起昏迷前受傷的經過，禁不住有些驚慌，「你怎麼會救我？」
「是你！」她驚叫一聲想要坐起，卻發現自己的下肢幾乎毫無知覺。
目光所及之處，無一不華
***********
晴天里忽然爆開一個霹靂。
匆匆丟下一句安撫的話，他狼狽不堪離開房間。
修長的身影遮住了西斜的冷光，眼看泰山即將壓頂，龐彎咽了口唾沫：「你想幹嘛？」她朝他呲牙，企圖虛張聲勢。
「賀青蘆！你這騙子！你明明就是孤宮的人！」
——她怎麼能？她怎麼敢？她怎麼可以？
這些問題如鯁在喉，讓他心中漸漸不悅起來。
「來人！來人！」她驚慌失措大喊起來，不知自己究竟昏迷多少天了？
「……你到底是誰？」龐彎瞪大一雙驚惶的眼睛——假如不是孤宮的重要人物，他又怎能住進這精兵把守無人能達的山寒殿？
——為何她會用如此防備的態度對待自己？為何她的語氣不是感激，而更像是質疑？
她不怕傷不怕死，偏偏怕苦怕得要命，瑪麗蘇的女貴族都是被蜜罐子泡大的，生平連苦瓜都不沾，更何況喝中藥？
待那腳步聲遠去，龐彎這才將臉埋進枕頭中。
——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她為什麼不當自己的性命是回事？
——明明見識過她的身手，為何那時要眼睜睜放任梅崖香攻擊？
她納悶極了，不知這次是投胎到了哪家？會不會再遇上一個狼心狗肺的混球？
眼前一陣刺目腥紅，賀青蘆修長的雙手開始顫抖，他頓了頓，重新將被子蓋了上去。
「你胸口的傷，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