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六月：一個關於陌生人的夢
世紜和子默是高中時的同桌，儘管很多年都沒有見面，但再見的時候，她們像是昨天才剛告別。只是世紜不禁想，隔了七、八年，彼此的外表變得成熟了，然而內心呢？也像外表一樣在變化著么，還是，她們從來沒有長大過……
她記得有一天晚上也是在子默的公寓里喝酒，她們也許都醉了，也許都沒有，只是當子默說「二十九歲還沒有男友沒有結婚的女人就是怪物嗎？」的時候，她一臉茫然，希望自己是醉的，這樣就不用回答這個問題了。
靠窗的座位上有一對男女，世紜看著那個男人線條堅毅的側臉，忽然發現他是袁祖耘。
世紜環顧自己新租的單身公寓，客廳和卧室的角落裡堆滿了紙箱。她懶得去整理，就好象，在倫敦住了七、八年，卻懶得去學那新聞播音員般抑揚頓挫的倫敦腔。
在二十九歲的當口，她沒有愛情、沒有工作，沒有一個看得見的未來，可是那又怎麼樣，她就是她自己。
「嗯，」子默點點頭，「本來都是去診室的，但是上次正好診室不能用，所以我就請他來家裡。」
「你可以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袁祖耘的聲音忽然低沉而有力地從她路過的一間辦公室里傳來，世紜本能地停下腳步向裏面望去。
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經是十一點半了，世紜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始翻箱倒櫃。那些堆砌在一起的紙箱被粗暴地打開，最後又被粗暴地丟在角落。
「？」子默一臉迷惘。
她起身拉開窗帘，從三十一樓望下去，街道兩旁的路燈像是兩條金色的帶子，遠處大廈上的霓虹燈不停閃爍著。原來，是晚上啊。
綁好安全帶，右手摸上方向盤，立刻聽到師傅嚴厲的聲音說：「你打算用左手來換擋嗎？」
聚會結束的時候，世紜因為要回媽媽家一次，所以沒有搭子默的車。石樹辰說要送她，她欣然點頭。
「是一個……心理醫生。」子默用手指轉動酒杯，有種說不出的躊躇。
子默翻箱倒櫃找出兩隻短腳的玻璃杯，儘管那不是喝紅酒用的，但勉強也算是酒杯。
然而現在，世紜坐在某百貨大樓一層快餐店沿街的位置，怔怔地吸著紙杯里即將融化的冰凍可樂。她的人生，也許註定要被寄予厚望，因為有些人是註定逃不開命運。
說完他邁步向世紜這裏走來，世紜還兀自震驚于這樣的場景之中，根本來不及退開。
「啊……好。」世紜點點頭。
「想喝什麼，」他關上門，打開冰箱門，從裏面取了兩罐牛奶，「不過，現在為止只能喝這個。」
「難道……我被靈魂附體了嗎……」世紜看著杯里的酒，看得痴了。
「我可以想象她當時的表情，」項嶼笑起來很有稜角，嘴角的曲線很凜冽，「明明很高興卻又不敢表現得高興的樣子。」
說完，他命令接替世紜坐在駕駛位上的學員調頭開走了。
「想喝酒么，我請你。」一個熟悉的悅耳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後響起。
她咽了咽口水，覺得口乾舌燥得厲害，她抬頭看了看天花板，拿起房門鑰匙，決定去頂樓找子默。
「恕我直言，」他忽然說，口吻平靜卻容不得別人拒絕，「你是否有親人或關係很要好的朋友離你而去了，我的意思是……永遠地……」
她的嗓音輕快而甜美，帶著一點點的憂傷，就像那位早逝的卡彭特小姐。
Every time you are near?
六年前的她，想要到一個遠離喧囂的地方，然而她不明白，距離，並不是從地球的這一端到那一端。
世紜也笑了，她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石樹辰。他的笑容總是溫文爾雅，如沐春風，這個人，好像沒有一點稜角。
回到家的時候，客廳牆上的鍾指著十二點，她重重地躺到床上，忽然又想起什麼似地起身打開筆記本電腦，進入她常去的一個留學生網站。她下意識地抬手看表，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有錄音可以聽了吧？
「嗯……並沒有什麼痛苦，只是很奇怪而已，因為類似的夢反覆出現，」她雙手交疊在一起，「夢裡我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每一次都不一樣，我是說，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陌生人，臉也好、名字也好我都沒看過沒聽過。」
項嶼轉過頭看著她，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要我送你上去嗎？」
坐上計程車看著窗外的街道，她曾經以為自己是那種敢愛敢恨的女子，但現在她知道自己，只不過是一個連踏出腳步的勇氣都沒有的人。
世紜看到子默和自己一樣，暗暗嘆了口氣。有些人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別人的期待，而另一些人不論做什麼都被人期待。她曾在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別人永遠無法了解或體會。
袁祖耘沒有回頭，面無表情地聳了聳肩：「我只能說，如果對你造成了傷害，對不起。」
世紜從家裡出來，上了計程車，打開紙箱，裏面有很多零碎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放著一本薄薄的藍色的本子。她拿起本子，翻起來，上面記著各種各樣對她來說陌生的名字，那都是她夢裡夢見的名字。
這天晚上是他們高中同學的聚會，她隱約期待著。她覺得自己渴望被重新認識，別人也好，自己也好，都需要在長久的沉寂后被重新認識。媽媽說，她開始有點像……
電梯從地下車庫升到一樓，然後「叮」地一聲停了下來。
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這句話竟然就這樣硬生生地蹦出來。她覺得大腦像是不能運作一般，只是不斷地想，這個幾乎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袁世紜，對愛情怎麼會如此心灰意冷呢。
世紜從面前的大排飯上抬頭，不禁嚇了一跳。是袁祖耘。
「嗯，多虧子默幫我找的。」
「那麼，」他打開桌上的筆記本，翻到空白的一頁，寫上日期，抬頭看著她說，「我們來談談你吧。」
「我的英文名字是Gabriel，那上面沒有印。」他在辦公桌後面坐下，打開牛奶喝起來。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好像各自想著心事，直到電梯發出「叮」的一聲，停在三十一樓。
周一早晨，世紜細心地打扮了一番，便直奔市區的高級寫字樓。
世紜雖然有點意外，卻很快熱絡地交談起來，反而石樹辰整晚沉默著。
他帶了一個女孩來，是他們的高中同學，世紜認了半天才遲疑地說：「李若愚？」
陽光照在世紜的頭頂，卻不刺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耿直如子默，世紜不禁想，是怎樣的一種關係，會讓她說地這麼吞吞吐吐。
他又說：「我是台灣人，我有個朋友說，台灣的男孩子說話的語氣總是嗲嗲的，雖然我們自己從來不這麼認為——你覺得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靈魂附體，那麼「某個人」，會不會附在她身上呢？
但她很快苦笑著甩了甩頭，她自己不也是一個人來的么，不知道周圍的人又是怎樣看她的。
「是因為你從來不注意她吧……」世紜笑著說。
出乎意料的，這個男人長得很帥。那種帥氣，並沒有壓迫感，而是溫和且賞心悅目的。
「你說什麼？」這四個字是平靜地從他嘴裏躍出來的，但世紜卻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總是發出清脆的「叮」的聲音，她走進去，轉身揮了揮手，子默僵硬地笑了笑，關上門。
「她……死了。」
世紜悻悻地笑了笑，靠她自己，大概真的辦不成什麼事。記得大學里，曾有個女同學尖酸地說：她除了靠父母什麼也不會。她不生氣，只輕描淡寫地笑笑：「那又怎麼樣？」
於是她接過話筒，巨大的電視機屏幕上播著那首她熟悉又陌生的《Close to you》：
可是，那真的是
三十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在她看來就是衰老的開始。可是如今，她自己也要邁向這個開始了。
女人，往往就會這麼傻，以為自己有什麼不一樣，然而對一個男人來說，她也僅僅不過是個漫長的生命中，某一個女人而已。
她覺得渴，於是直覺地去拉冰箱門，一打開，看著空空如也的置物架，才想起最後一瓶礦泉水昨天晚上被自己喝完了。
「她怎麼了？」
So they sprinkled moon dust in your hair of gold
自從那天晚上石樹辰送她回去以後，他們就再沒聯絡過。世紜覺得好象彼此之間有點什麼，但說不清楚，心裏又害怕面對他。
「不要每次都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我現在已經不隨便跟人打架了。」他是在開玩笑么，但為什麼仍然面無表情？
世紜和子默都尷尬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啊？」
「你是個……認真的人。」他發表結論，一邊在本子上記著。
「嗯，」世紜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你好。」
項嶼刻意咳了兩聲：「事實上，是我的功勞。」
這天晚上，世紜去公寓樓上找施子默，按了很久的門鈴，當她以為她不在家的時候，門卻開了。
「喂，」有人拍了拍低頭疾步的她，不無幽默地說，「又在找錢啊。」
Every time you walk by?
她常常想：比起做一個被寄予厚望的人，她倒情願自己是默默無聞的，那樣，她的人生，會不會輕鬆些？
「明天早上吧，行么？」
高高在上的三十一樓，隔絕了城市的喧囂，她喜歡那種生活在「雲端」的感覺，彷彿不用費力地敷衍。敷衍什麼呢？人嗎，生活嗎，還是……她自己？
「心理醫生？」世紜訝然放下手裡的杯子。
「好啊……」她雖然意外，卻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去哪裡，讀什麼？」
The angels got together
「我最近想學你了。」
她點了點頭，起身脫下外套掛起來，然後半躺在皮椅上，她的視線前方是米白色的天花板。
現在這樣算有興緻么？
「一個這樣的女孩，通常是不會僅僅因為感情的事而感到煩惱，我說的沒錯吧，」他攤攤手，「所以……可以告訴我，你有什麼煩惱嗎，或者你今天來，是想要說些什麼？」
他輕皺了一下眉，彷彿在思考著什麼，沒有說話。
她茫然地搖搖頭，第一次記住了他的名字。
「哦……那個……」子默尷尬地搖搖頭，「不是的，我跟他沒什麼，只是純粹的……純粹的……」
打開冰箱，她泄氣地發現，除了兩包不知道擺了幾年的醬菜之外，什麼也沒有。
一些無法對親近的人說的話……卻可以對陌生人說？
然後她聽到腳步聲，門被打開，一個皮膚黝黑但笑容可掬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Close to you.
會不會，冥冥之中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自有安排。
他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張名片，跟牛奶一起遞到她手裡。
離約好的九點半還差五分鐘的時候，世紜已經來到位於某醫學院大樓里的心理診室，她深吸了一口氣，舉手輕敲了三下。
走在街上，夏天的晚風吹來，她忽然想，在這座現實與虛幻交織的都市，有太多的悲歡離合。她要做的，不過是讓自己保持清醒。
「確實，很多人說到英國都會想起莎士比亞，但事實上他是一個演員和劇作家，並不能代表全部的英國文學。」
於是不管是誰，只要看到這笑容，也都原諒了他，彷彿只要他來了就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整個下午，他們沒有一句交談，就像那一次在餐廳時一樣，他們是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三天後，她才在樓下咖啡廳里偶爾從女同事的口中得知，他是某某部的經理。
「上次那個……男式鞋子……」她把手裡的袋子擱在把手上好省點力氣。
那女孩只是哭，不說話。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啊……」施子默打開門，看到是她，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驚喜還是失望，也或者，兩者兼有。但總之，在一貫僵硬的子默臉上看到那麼分明的表情，很不多見。
「那也很好啊，」他還是微笑，「因為女性很溫柔。」
為什麼是花子？花子又是誰？
「『獅子』跟我說起你要找房子的事，我就問了我們的房東，二十八樓以上都是他的房子，他說正好有個單元空出來。」項嶼就住在子默隔壁，他們從小就是鄰居，當長大后各自決定獨立的時候，又選擇住在隔壁。
「對不起，先送了一個朋友回家。」項嶼笑起來，透著一股孩子般的天真。
「啊……」子默坐在沙發的扶手上，蜷縮起兩條腿，這是她的習慣動作。
聚會就設在百貨大樓頂層的餐廳里，長方形的餐桌旁還有大把空位，世紜隨便挑了一個坐下來，靜靜地看著那些陸續到來的同學。這種時候，她會有充當「演講者」的衝動，只是最後往往，她卻是個微笑沉默的「聆聽者」 。
但不得不相信的是，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巧合。
「？」
李若愚大方地上了車，向他們揮手道別，只是臉上的笑容，帶著一點苦澀。
子默更顯尷尬地點了點頭。世紜卻忽然很想大笑，想象她們三個人伸出手，一臉憨厚地說：「A小姐你好。」「哦，B小姐你好你好。」「你好，我是C小姐……」
蔣柏烈有點訝然地接過筆記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起來，整個診室內，連空氣都靜默著。
「哦。」子默掛上電話。
看到子默這個樣子，世紜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那麼，晚安嘍。」世紜走出電梯，轉身揮了揮手。
「……」世紜垂下眼睛看著手裡的酒杯，說不出話來。
夢遊般地吃完午餐，回來的時候，辦公室里只有兩三個減肥的女同事在啃蘋果。
世紜想，如果不是大家都出去吃飯了，現在這裏一定被圍得水泄不通了吧，簡直跟電視劇一樣精彩……
「不如一起去吧？」石樹辰說。
他堅毅的臉上竟然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輕輕點了下頭，然後面無表情地回過頭去。
「就是那種，陌生人的夢……」她又喝了一口，剛才夢裡那個女孩子叫什麼來著，花子？
原來，他叫做袁祖耘，那個「惡魔」袁祖耘。
面試她的是一個長著娃娃臉的英國男人，頭髮幾乎沒有了，但整個人打理得很精神，他禮貌地遞了張名片給她，上面白紙黑字印著「亞太區經理」。他們交談了一會兒，頗為愉快，只是最後當他無意中看到她履歷上寫著畢業於倫敦的某大學時，一臉的意外。
「不知道，但你可以想象獨自一人走在家門口昏暗的弄堂里時，忽然背後出現一個長發遮住了面孔的女人跟著你的時候，那種恐怖的場景吧……」說完，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
「哦。」子默點點頭，轉身跟世紜一起進屋去了。
可是真正奇怪的，是那些只要別人跟自己不同，就說別人奇怪的人吧。
「其實，」子默有點坐立難安，「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別人說……」
人，生來就是矛盾的吧。
她從來只要做她自己。
世紜接過牛奶和名片，禮貌地欠了欠身，低下頭看起來。
牆上的時鐘指在十點過五分。是早晨，還是夜晚？
星期一早晨，世紜正式去公司上班。負責幫她熟悉工作的Carol說，她的老闆經常到處出差，在上海呆的時間不長，所以這份助理的工作很輕鬆。
第
世紜不禁笑起來，這是整個早上，她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不算吧。她苦笑。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說一聲就好。」項嶼伸出插在口袋裡的手按了電梯的按鈕，門「叮」的一聲開了。
世紜微笑起來，子默總是很容易滿足的樣子，或許這樣會比較快樂。
「喂……」子默詫異地看著她。
「哇哦，」蔣柏烈說，「英國文學……是莎士比亞嗎？」
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命中注定。
袁世紜從倫敦回到上海短短三周的時間，已經跟媽媽吵了兩次。原因是，她要搬出去一個人住，媽媽竭力反對。可是最後，一向強硬的媽媽還是妥協了。
石樹辰並沒有回答她，反而問：「你上次告訴我，想再去留學……？」
「然後這位好朋友要去遠方了，我們互相告別，他（她）越走越遠，我便對著那個背影不斷地喊著他（她）的名字，說『再見了，某某某，再見』……」
世紜讀小學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爸爸是個頗成功的商人，所以儘管缺了父愛，卻沒有缺錢。她覺得自己是個矛盾的人，一方面渴望獨立，憎惡父親用錢來彌補感情的做法，另一方面卻又麻木地用著那些錢，只是偶爾在某一刻，也強烈地憎惡這樣的自己。
世紜微笑著走進去，忽然說：「好像除了子默之外，你對每一個女人都很溫柔。」
世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掛斷的畫面，怔怔地發起呆來。
項嶼笑容可掬，眼中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詫異：「因為……她很怪啊，你不覺得嗎？」
原來是石樹辰，他露出溫暖的笑容。
六月，空氣中是濕潤的溫暖，下午在辦公室捧著一杯咖啡望向窗外三十層樓下的街道，彷彿又在雲端。
「其次，我覺得你是個有主見、立場鮮明而且願意表達自己的人，」他又說，「我提到英國文學和莎士比亞，你馬上簡單地反駁了我。你知道有些人，怎麼說呢，是那種即使別人說錯了，也不願意去反駁，會說『嗯，也差不多』，總之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就不太願意去忤逆別人的意思。但是相對的，你不是這種人，你比較願意表達自己。」
女孩流下眼淚，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這樣，夢的最後，她反覆這樣喊著，直到醒來。
「有酒嗎，」世紜倚在門口，「我想喝點酒。」
當唱完最後一個音的時候，她才發現，袁祖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了，靠在門前定定地看著她，眼神複雜。
蔣柏烈嘟起嘴，抬了抬眉毛：「但我覺得你不像是會為這種事情煩惱的人。」
一瞬間，世紜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電梯門緩緩合上，項嶼那張英俊的笑臉也跟著消失，她摸出鑰匙開門進去，把手裡拿著的兩瓶礦泉水塞到冰箱里，忽然想到，寂寞的又何止是子默一個人呢？
但她甩了甩頭，想要趕走這種想法，沒有一個人會真正理解另外一個人吧，也許子默早就習慣了這種仰望，就好像，她也一直默默地仰望著「某個人」。
世紜沒有想下去，因為石樹辰來了，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遲到了。」
「？」
「昨天和前天，去烏鎮拍了兩天，剛回來。所以……忘記買水。」
「有水嗎，我渴死了。」世紜自動換上拖鞋，向廚房走去。
「那好吧……」世紜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等著子默將盛了紅酒的杯子端上來。
子默的聲音怎麼說呢……很獨特。說話總是硬邦邦的，跟其他女孩比起來，子默可以說完全跟溫柔搭不上邊。記得以前讀書的時候，她總是很沉默，不主動跟別人說話，就算是別人問她話，也隻字片語就回答完畢，語氣是一貫的僵硬，好像無時不刻生著悶氣一般。
晚上，世紜去了子默推薦的餐廳，因為去得晚，只有角落裡的座位。
他的表情從來沒這麼認真過，以至於世紜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自己改變了主意。她惟有尷尬地笑了笑：「再……再說吧。」
她轉過身，看著項嶼，他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手劃過架子上擺得整整齊齊的各種瓶瓶罐罐，像在搜尋著什麼。
不善言辭的子默用相機鏡頭記錄著她想說的一切，據說現在是當紅的攝影師，世紜看著舉起的杯子，裏面盛著紅色的液體，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找到一種表達自己的方式？其實她很羡慕子默，是從心底由衷地羡慕。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以為沒變的東西，其實早就悄悄改變……
「我的生活很簡單，」她說，「我叫袁世紜，今年29歲。八年前，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去了英國留學，讀的是英國文學，畢業后又留在那裡工作了三年左右。上個月剛回到上海，現在在一家英國公司做經理助理……就這樣。」
電梯又發出「叮」的一聲，停在了最高的三十二層，電梯門打開，項嶼紳士地用手擋住門，等所有的女士都離開之後，才走出來。四個人分成兩隊往東西兩個方向的單元走去，項嶼和施子默分別掏出鑰匙，轉動門鎖拉動把手，然後不約而同地轉過身看著對方。
軟木塞終於被拔了出來，紫葡萄色的液體倒進酒杯里，世紜覺得自己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跳動，等到子默把酒杯交到手上，她才克制住自己想要一飲而盡的慾望，慢慢吮吸著。
她轉頭看了看蔣柏烈，他示意她說下去。
「首先，我認為你是個比較自我的人，」他一臉認真，「並不是說你自私，而是說，你比較注重自我，重視自己的感受。因為我請你介紹自己的生活時，你說了自己大部分的經歷，沒有提到任何跟家庭有關的事，一般人提到生活，首先想到的是家庭吧，家人和自己，然後是工作和喜好之類的。但你談論的只有你自己，恐怕是因為你一直獨立生活的關係。」
「不用緊張，」蔣柏烈微笑，「我只是記錄下自己的感受，並不是要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心理醫生是用這裏……」
世紜尷尬地笑起來，覺得自己無處遁形。
世紜訝然，他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
「但其實子默很善良。」
「？」
「這樣說起來，」他忽然又抬頭看著她，「我覺得你應該算是生活的成功者吧，受過良好的教育，工作穩定……感情生活方面呢？」
袁世紜從小就是那種父母、長輩、老師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在國內讀了三年大學，接著就去了倫敦留學，畢業后又留在那裡工作了三年，大家都以為她是典型的「新女性」，但她最大的志願，卻像「奶茶」說的，是當一個好太太。
看著子默微笑得有點僵硬的側臉，世紜忽然很想知道，她說的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酒杯里地酒來回晃了晃，然後被一飲而盡。
那是一本黃色封面的筆記本，原來的那本在搬家的過程中不知道落在哪裡了，她攤開筆記本，翻了一頁，在第二頁上寫下兩個字：花子。
世紜還想說什麼，電梯門忽然打開，項嶼摟著一個高挑漂亮的女孩走進來，從兩人勾肩搭背的樣子看起來，應該不是正常的男女朋友。
因為早上什麼也沒吃，世紜很早就衝下樓去吃午餐，她一直在想昨晚做的夢，又是跟陌生人告別的夢，那個人叫什麼來著？她用力想了想，最終還是放棄，忽然腦海里浮現了子默——把自己心裏的話告訴一個陌生人？真的可以么？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女，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叫做「花子」。她們每天手牽著手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玩耍，可是有一天，花子說
女孩低垂的頭忽然抬起來，滿眼淚水：「我只是不想跟你分手……」
世紜回想著石樹辰這麼些年來寄給她的照片，照片里的他依舊長著一張娃娃臉，如果不穿西裝，總覺得還是個大學生。相比之下，世紜覺得自己顯得老成，是不是女人總是比男人老得快？
「怪？……不覺得。」世紜真心地說。
裏面傳來Carol無奈的聲音：「算了，別為了這個難過，誰都知道袁經理對女孩子是這樣的……」
悠閑地度過了一個星期，世紜收到通知說老闆要回來了，於是開始忙碌起來，每天有開不完的會議，時間過得飛快。中午匆忙吃完午飯，她捧著電腦衝到會議室，一進門，她愣住了——那個端坐在中間的不是袁祖耘又是誰？
世紜點點頭，硬著頭皮走到他對面坐下：「你好。」
「你好，你是袁世紜吧。」他邊說邊讓出地方請她進去。
抽泣的女孩小聲說：「我知道……可是我以為我會不一樣……」
在英國呆了七、八年，讀書也好，工作也好，世紜都習慣了一個人。如今回到家裡，已經無法忍受被另一個人管束的生活。
「是嗎。」世紜趴在沙發背上，看著子默，沒有說下去。
「來了。」門內有人說。
「在哪裡……」她喃喃自語，顯然並沒有找到想要找的東西。
她還是踩著厚而軟的俄羅斯地毯走出了辦公區。她們說的那個袁經理是袁祖耘嗎？她見過他跟女孩子約會的場景，所以很快就在腦中描繪起來。
看著那遠去的香蕉黃色的車子，她不禁自言自語道：「這個世界上，可怕的人真不少……」
「還記得以前上體育課，我們坐在操場邊休息，她忽然跟我說：『今天晚上……它們又可以……飽餐一頓』，」世紜學起子默那種生硬的語氣，逗笑了項嶼，「有趣的是，她用那種特有的僵硬的口氣這樣說的時候，還帶著一點興奮，於是我很遲疑地『啊』了一句，她又說：『你看，它們剛才……搬了一塊軟糖進洞穴去了……』。」
「在我看來很怪，」項嶼露出一絲微笑，「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見鬼了。」
她也很久沒再見過袁祖耘，據說他出差去了，這樣也好，免得尷尬。
「還好。」
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門口豎著一個大大的「全年無休」的招牌，世紜走進去，收銀員正在打瞌睡，連眼皮也不捨得抬一下。她在貨架上找了一會兒，就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拿在手裡，她的心好像瞬間安定下來。
淮海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得她頭暈目眩。倫敦的街區大多是冷冷清清的，只有在火車站和地鐵站才能體會什麼叫做熙熙攘攘。可是她不願意去，她一度懷疑自己害怕人群，但她又喜歡酒吧的那種擁擠，彷彿只有隨時被淹沒在人群里才能找到一種安全感。
世紜從背包里拿出兩本筆記本，一本是嶄新的黃色，另一本是破舊的藍色。
「是的……」
李若愚笑嘻嘻地坐下來，解釋說：「我跟石樹辰是一個公司的，聽他說你從英國回來，就想來看看你。」
「……」世紜啞口無言。
一周前，她終於搬出來了，是子默幫她找的房子，就在子默租的公寓樓下。整個大樓一共有三十二個樓層，每層只有兩戶，單元面積不大，但公用區域卻出奇的大。周圍都是居民區，生活很便利，但她第一眼就相中的原因是，很安靜。
Close to you.
「我把所有夢見過的人的名字都記下來了，真的都是陌生人。」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斷夢到的那些陌生人，有各種各樣的臉孔和各種各樣的名字，大部分她已經不再記得了，但她始終記得夢裡的自己，那個總是不斷喊著對方名字不舍離別的自己。
點了菜，她四處張望著，餐廳的燈光不算明亮，桌子大多是四人座，客人也多半是情侶，她不禁好奇地想，單身的子默究竟是跟誰一起來的呢？
她看著手裡的紅酒瓶子，無論是怎樣的人，只要真心相愛就足夠了吧。
Follow you all around.
世紜不禁像觸電般地放開手裡的話筒，垂下眼睛沒再看他。
「你爸說有家公司通知你去面試。」媽媽坐在床上開始塗護手霜，那通常表明她要準備睡覺了。
「我建議你把那件煩人的外套脫了，衣架在那裡，」他頭也不抬地記錄著，「否則不能達到整個人放鬆的效果。」
「不、不會吧……」子默瞪大眼睛。
愛情，人們都被它華麗的外表迷惑著，但其實這華麗的外表之下卻包含著自私、妒嫉、悔恨、無情。她認識一些人，口口聲聲說不能沒有愛情，到頭來卻只是當作遊戲。還有一些人，用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去愛、去等待另一個人，等千帆過盡，等浪子回頭，然而最後受傷的卻只是自己。
On the day that you were born
服務生上來換碟子的時候，她瞥了一眼，他面前的那塊蛋糕，原封未動。
有一個與自己名字如此相近的同學，會帶來很多麻煩。記得第一天去學校報道，班主任就微笑著問她：「聽說我們學校今年來了一對雙胞胎，是你和袁祖耘么？」
「我沒有問過施子默任何關於你的事，所以我對你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現在可以請你介紹一下你的生活么，長話短說或者短話長說都可以，只要你自己喜歡就好。」
「但舊約暗示加百列是女性。」
「可以跟我詳細地描述一下嗎，當然如果覺得回憶太痛苦的話，也可以簡短地說，第一次見面我並不要求馬上跟你成為無話不談的關係。」
他坐到她對面的空位上開始吃起東西來，他們就這樣沉默而彆扭地各自吃完午餐，接著一前一後去搭電梯。
「謝謝，」世紜接過瓶子，向子默眨了眨眼睛，「我下去了。」
她並不認為愛情是遊戲，但她，也不會花那麼長的時間去愛一個人。
她看了看表，跟石樹辰約好五點，她早來了半小時，因為一個人在家也沒事情可以做。比起子默，石樹辰是她小學開始就認識的同學，就是那種，在青蔥歲月見證過彼此最愚蠢的樣子的同學。
「？」
車子在世紜家樓下停住，她解開安全帶，覺得終於鬆了口氣。
Close to you.
「為什麼，你們不是鄰居嗎？」
袁祖耘抬起頭看到她，沒有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你就是那個新來的？」
說到底，世紜是有些後悔的。八年前的她，想要到一個遠離喧囂的地方，然而她不明白，距離，並不是從地球的這一端到那一端。
踏上KTV鋪著紅地毯的台階，石樹辰問：「新工作怎麼樣？」
她被推到電腦前去點歌，然後又被推到旁邊的沙發上等待自己點的歌出現。她忽然覺得，好像什麼都被安排好了，她能走的只有一條路。留學也好，工作也好，她要做的只是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不斷地走下去而已。
停好車，子默從後備箱里拿出一個包裝得很好的紙袋：「這是今天下午我去拍廣告的商品，那個經理說，送給我了，呵呵。」
「你……等一下……」子默轉身進了廚房，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瓶還剩一半的紅酒瓶子，瓶身上的標籤被撕了一塊，「只有這點了。」
八點剛到，她就開始洗漱，化了個精緻的淡妝，套上T恤，又翻出一件稍微正式的薄外套穿在外面。儘管有點束手束腳，但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這樣精神了點吧。
「那麼我陪你喝好了。」他沒有看她，眼睛仍在冰櫃的
「你們剛才在談什麼，我一進來就不說了，不會是背地裡說我壞話吧。」項嶼摸著「C小姐」的臉說。
世紜暗抽了一口冷氣，這句話……有點殘忍。
世紜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說：「不用了，女人晚上最好不要一個人喝酒。」
「你昨天說的那個心理醫生……」
「就這樣吧……」她躺在卧室窗前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床墊有點硬，背脊傳來難受的觸覺，但她不願動，只是靜靜地躺著，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從清晰變得模糊，然後閉上眼睛。
「哦。」她慌張地換過手。
腳步有點慌亂，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走得太快的關係，世紜拿出手機撥通了子默的電話。
手忙腳亂地開了一個小時，儘管車裡開著空調，世紜卻覺得自己已經汗流浹背。從教練車上下來，她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買一瓶冰鎮啤酒，一股腦兒全部喝下去。
「都是他……」施子默不悅地指了指身邊的項嶼。
「……」世紜看著子默，等她說下去。
「沒事，」她搖搖頭，又倒了一杯，「我剛才又做夢了。」
「分手？我想你誤會了，我們從來沒有開始過，又何來分手。」
「喂，世紜，」子默拆開酒瓶外面的包裝紙，頗有些熟練地拔著瓶塞，「上次那個……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第二天，是六月的最後一個周五，所有人的工作頻率都自動自覺地緩慢下來，有的在網上聊天，有的在發獃，甚至有人在打瞌睡。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和心臟，說：「而不是用本子來記錄病人的。」
世紜只象徵性地吃了一口蛋糕，就放下了叉子。
「……」世紜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Sorry。」他沒有多解釋，誠懇地道歉。
「你會不會有一種感覺……」子默也坐到沙發上來，輕輕嘆了口氣，「就是，心底有一些秘密，也不能說是秘密——就是一些事情而已，就算對很親近的人也沒辦法說出來……但是卻可以跟，完全不認識的人說。」
有人說：「袁世紜，該你了。」
世紜分辨不出那是誰，不過這無關緊要，因為她沒有要探聽別人秘密的意思。
究竟，怎樣的人會愛上子默這樣古怪卻可愛的女孩呢？
有個男人坐到她身旁，一邊跟其他人打招呼一邊點起煙。
推開包廂的門，裏面已經吵翻了天，很難相信這些人已經快要三十歲。
說完，他退出去，看著電梯門在他們之間合上。
電梯開始上升，世紜想起子默讀書時的樣子，好笑地點點頭：「她以前是有點……」
項嶼壞笑地盯著子默：「真的假的？」
「各位聽眾，這裡是書璐在紐約為您帶來的節目，本周又發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呢？讓我們一起來聽聽吧……」
「我們可能會很吵，請多體諒。」項嶼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一條細細的長長的紋。
也許吧，所以媽媽和外婆每次看到她都一臉擔憂。來到了二十九歲的袁世紜，不再是那個會在父母膝下撒嬌的女孩，而是一個，除了那紙看似高高在上的學歷之外，一無所有的女子。
蔣柏烈：「恕我直言，你是否有親人或關係很好的朋友離你而去了，我的意思是……永遠的……」】
「首先要跟你強調以及保證的是，我不會把你說的事情在沒有經過你允許的情況下透露給任何人，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可能會因為一些疑問而將我們談話的部分內容剝離出來去請教那些比我更有經驗的同仁，但我想我會儘力不讓你因此感到困擾。」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鄭重。
世紜低下頭，看到門口有一雙破舊的男式帆布鞋，那好像……並不是項嶼的風格。
那麼，這計程車是？
項嶼愣了愣，露出一貫的迷人的微笑：「Hi!」
她不知道。原來，惡魔也會過生日。就好像黎明在《墮落天使》里說：就算是殺手也有小學同學……
上面只印了某某醫院附屬大學心理醫療室醫生助理，蔣柏烈。
他轉身要走，女孩突然哭著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喂……」子默的語氣還是一貫的僵硬。
我知道……可是我以為我會不一樣……
「我有……紅酒。」
聚會臨近尾聲，施子默和項嶼才出現。
他把兩頁紙丟到那個曾跟他一起共進晚餐的女孩桌上，世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可以肯定，他不太高興。
慢慢走到校門口，警衛室門前有一台自動販售機，世紜連忙從包里掏出零錢丟進那細細的投幣孔。輪到要選飲料的時候，她的手指在啤酒的按鈕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了蘇打水。
「嗯……」
打開論壇，果然有一個帖子，名稱是：曹書璐@紐約中文電台0613。
「是嗎，」她故作開朗地說，「那個心理醫生長得帥不帥？」
走出寫字樓，漸漸起風了。
至於是什麼部……她記不起來。
……
晚上，世紜約了石樹辰慶祝找到新工作。
「門口的男式運動鞋也是假的么。」世紜「好心」提醒。
「這兩位是我的老同學，」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指了指，「A小姐和B小姐。」
於是她決定再買些水和吃的東西，經過冰櫃的時候，忽然看見架子上放著她喜歡的某種果味酒，下意識地伸手去拿，但當手指觸砰到冰涼的瓶身時，她又開始猶豫起來。
她們抱著酒和從超市買回來的各種食物搭上電梯，按下了頂樓的按鈕，電梯門關上，世紜忽然說：「那是個怎樣的人？」
「對啊，就是這點奇怪，她在我家隔壁住了十年我都不知道，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世紜收起笑容，以一種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溫柔的口吻說：「所以，她並不是古怪，她只是……很寂寞。」
好不容易隨著人潮擠進電梯，超重的警告音卻響了起來。因為是最後一個，世紜只得無奈地退出電梯，才移了一步，卻被袁祖耘按住：「我搭下一部。」
周六早晨，世紜很早就醒了，也許因為要去見心理醫生，所以覺得緊張。她乾脆起床開始整理房間，還有許多紙箱是封著的，沒有拆開，她總是等有興緻了才開始整理。
「……」世紜的手心有點冒汗。
她走進房間，牆壁和天花板都是大片的米白色，一種讓人覺得溫暖的米白色。牆的下半部是淺淺的藍色，像是清澈的海水。房間很寬敞，光線也很好，正中央放著一隻大大的皮椅，似乎是帶按摩功能的那種，椅背可以放下去，她猜想一般病人就是躺在那上面接受治療的吧。皮椅旁邊是一張辦公桌，桌上放著一些書，中間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
世紜跟在他身後，有點茫然，彷彿眼前這個，不是她認識的石樹辰。
這時候，服務生端上一個蛋糕，有人說：「袁祖耘，切吧。」
「謝謝，」世紜說，「等我找到了工作，就請你們吃飯。」
她笑了，看來，他真的沒變呢。
他的側臉看上去很嚴肅，不苟言笑的樣子，對面的女孩一臉溫柔，相比之下他更顯得生硬，這就是她記憶中那個的袁祖耘呢！
「……沒有。目前為止，還沒有。」
「有……有的。」子默的語氣是一貫的僵硬，「不過……不太方便……」
在倫敦的最後一晚，望著窗外的街道，世紜第一次覺得，自己長大了。有點喜悅、有點悲哀，因為成長，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我最近……一直做奇怪的夢。」
六月就要結束，悶熱的七月迫不及待地就要來臨。周四晚上，世紜和子默一起吃了晚飯，相約去子默那裡喝酒，這是世紜回到上海以後才發現的一個屬於她們的共同愛好。她並不是真的愛喝酒，只是喝了酒之後，身體那種暖洋洋的感覺讓她很沉醉。無數個獨自在倫敦度過的夜晚，她都是慢慢地喝著酒，看著電視，沉沉睡去。
「世紜……」子默從門縫裡探出頭，臉
她只是覺得緊張而已，因為，將要對一個陌生人說出自己心裏的話，她真的可以么？就像子默說的那樣？
回去的時候，石樹辰快步走到餐廳門口攔了一輛計程車，世紜一邊向李若愚道別一邊走上去，卻被石樹辰一把拉住：「我送你回去。」
「你好。」
石樹辰拿出車鑰匙說：「走吧，去取車。」
她抬眼看著項嶼，他還是在笑，不過像真的覺得好笑似的——難道，此時此刻他也在幻想著這樣的場面？
「好啊，不過我到時未必有空，你知道，像我這樣的名人可是很忙的。」他側過臉來，擺了一個在鏡頭前或聚光燈下才會出現的造型，看上去很酷。
「我一看，原來地上有很多螞蟻，然後她抬起頭，一臉高興地說：『那是我昨天特地省下來放在這裏的呢……』。」
Why do stars fall down from the sky
世紜忽然緊張起來，覺得自己全身變得僵硬。
「加百列？」世紜微笑了一下。
但世紜知道，她不是，她只是……有點獨特而已。
「？」世紜看著他的側臉，覺得他有些落寞。
「怎麼說呢……」子默的語氣是一貫的僵硬，「可能你覺得我說得不對，但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而且我現在覺得，如果說出來……心裏會好很多。」
「長大了以後……就更怪了……」項嶼輕蹙眉頭，像在自言自語。
That is why all the girls in town
整頓飯，世紜不時偷偷打量那對男女，那是他的女朋友嗎？原來「惡魔」也喜歡小鳥依人的女孩——哦不，誰不喜歡呢，那樣的女孩誰都會喜歡的吧。只是，愛上袁祖耘這樣的男人，恐怕是件蒼白無力的事情。
「嗯，是不是覺得我很像天使？」他笑容可掬。
【袁世紜：比起做一個被寄予厚望的人，她倒情願自己是默默無聞的，那樣，她的人生，會不會輕鬆些？
然而，人的任性多少也會有盡頭，更何況，她不再是一個適合任性的女孩了……
周末，子默說老班長組織大家去唱歌，世紜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
跟內向沉悶的施子默比起來，項嶼從來都是滿身光環，但他的光環又那麼真實，有時世紜不禁想，總是抬起頭仰望的子默，難道不會覺得疲憊嗎？
「……」有這樣介紹別人的嗎，是不是因為以後不會有交集，所以也沒有必要知道彼此的名字？
袁祖耘面帶微笑地切完蛋糕，接著繼續沉默地抽起煙來。
「？」大約習慣了子默這種說話的方式，所以世紜只是靜靜地等待她把話說完。
這是六月的第二個星期五的下午，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身上，有一種火辣辣的溫暖。
And decided to create a dream come true
And starlight in your eyes of blue.
「事實上，你上次來的時候，我房裡的那個人他是……」
「是的……某個人……」
也許，真的不無道理。
袁祖耘看到她，愣了一下，放緩腳步，張口想說什麼，她卻連忙別過頭跑開了。
世紜搖搖頭，沒有看到子默伸過來阻止她的僵硬的手：「我們在說『子默房間里的男人』。」
他轉頭微笑地說：「想去讀書，學點東西。」
計程車很快開走了，站在餐廳門口的兩人都沒有說話。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
她決定去一次街對面的便利店，既然那樣東西沒有了，那麼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可以代替的東西。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那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施子默，也許不被人理解，但世紜卻羡慕她的自由自在。
「可以幫我約他嗎？」
世紜苦笑了一下，這個「加百列」，也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溫柔。
晚餐很快開始了，世紜不停地回答著各種關於倫敦的問題。但其實回來以後，她覺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倫敦，更不了解英國。等到有人把話題轉到石樹辰的新工作上，她才鬆了一口氣。吃完最後一道菜，世紜發現身邊這個男人才是真正的「聆聽者」。她轉頭悄悄打量他，側臉很好看。
生活就是這樣，當初要離開的是她，現在要回到原點的也是她，人往往會驚詫于自己的改變。
「是我的……雙胞胎姐姐……」
「對了，還沒自我介紹，」他走過來，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在皮椅上坐下，「我叫蔣柏烈，你可以叫我蔣醫生，或者其他任何你覺得習慣的稱呼，這是我的名片。」
回到家，媽媽早把她落下的東西整理在一個紙箱里，箱子一點也不重，但體積看上去驚人。
於是她想到了離開，走得越遠約好，最好沒有人認識她，那樣的話，也就沒有人認識……「某個人」了吧。
「這位是，」他摟了摟身邊的女孩，臉上始終掛著微笑，「C小姐。」
他們又互望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蔣柏烈才說：「就結束了？」
她拿著剛才在便利店買的東西，從包里拿出一支筆，坐到書桌前。
「我不喜歡寫信，如果你有任何話就請直接跟我說。」
她點點頭，沒有找到工作的時候確實有這樣的打算，但最近她又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今天是他生日嗎？
說完她推門下車，石樹辰揮手道了個別，便又風馳電掣地開走了。
世紜哈哈笑了兩聲，覺得尷尬。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我聽『獅子』說，你已經搬來樓下了。」回去的路上，項嶼一手插袋，另一隻手提著兩個大大的便利店袋子，裏面裝滿了礦泉水。「獅子」是他對施子默的「昵稱」，儘管子默好像很討厭他這麼叫自己。
「某個人？」
子默一臉愕然地想了想，才說：「不清楚，男人在我看來……長得都一樣。」
0613代表昨天的日期，而曹書璐——世紜點擊進入鏈接，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那是，「某個人」以前最喜歡的電台節目主持人。
「嗯……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很好。」是不是所有的心理醫生都可以在說自己的同時又把話題傳給對方？
世紜失笑，這就是那個，曾被稱為「天才圍棋選手」的人嗎？
子默的手伸在半空中，只得又僵硬地收了回來：「……假、假的。」
吃完最後一口芒果布丁，世紜請來服務生結帳。走的時候經過袁祖耘身邊，她故意沒有看他，就好像他們是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世紜心裏忽然冒出一句話來：愛情，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下班的時候路過茶水間，聽見細微的抽泣聲，世紜本能地停下腳步，但又猶豫著是否需要走開。
「再見。」
除了子默之外，她沒有把那些夢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父母。因為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之後，這個家的氣氛就變了。她開始害怕安靜，因為每當安靜下來，什麼也聽不見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般，想要喊叫，卻總是叫不出聲來。
突然，袁祖耘像是感覺到她的視線，轉頭看向她。她還在想著心事沒來得及躲開那兩道尖銳的目光，只好怔怔地看著他，然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世紜不禁點了點頭，感覺自己就像是將要開始手術的病人，而醫生正在跟她宣讀手術注意事項。
「我常常跟學員說，開不好沒關係，但是開車千萬不能違反交通規則，尤其不能喝酒，你要記住了，」師傅坐在副駕駛位上寫著她的練習記錄，「周末再來開一次，然後就開始練習倒車。」
他聲音低沉，卻很有力。
但不管怎麼說，最後，她有了一份工作。
「不用了，跟一個人喝酒比起來，更危險的是——跟一個男人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