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安慰我，「別怕，最多把現金都給他們。」
書上說，人類都有自我催眠的天性，這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謊言重複千遍，就會變成深信不疑的事實。
「靠！」三十秒錯愕之後，他把手包狠狠摜在地上。
濟里巴斯大街的兩側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樹，夏季的時候濃蔭蔽日，鵝卵石鋪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濃郁的歐洲風情。但現在是冬季，人煙稀少來去匆匆。
我撲嗤一聲笑出來，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走過去把鑰匙交在他手裡。
我誰也不恨，只恨自己，明知是這樣的結果，還要自尋傷害，再來參觀一次別人的天倫之樂。其實不過是想找個理由再見他一次。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見一隻路燈，只有道路中間的貓眼石，在車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我回頭瞄一眼，那塊塑料布被氣流頂出一個大包，從洞里直鑽出去，象朵蘑菇雲蓋在車頂。我的天！
司機把我放在濟里巴斯大街附近，猶自安慰：「不要為打翻的牛奶哭泣。」
車子在校門口停下。那座精緻美麗的石頭校門，沒有任何變化，我卻在一夜之間，經歷了女孩到女人的轉變。
「喂！喂！小孫，你怎麼了？」老錢的聲音透過話筒清清楚楚傳出來。
「你說。」
我拉開車門便坐上去，管他去哪裡。心中酸痛不能控制，眼淚順著眼角不停滑落。
我坐在副座上，看著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剎車，那把椅子跟著前仰後合，他一次次撞在車玻璃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追在我後面說：「你吃什麼醋呀？這不就是逢場作戲嗎？我又不跟她們上床。」
「那也不一定。太難搞定的，幾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非在一棵樹上弔死。」她忽然笑起來，擰著我的臉問，「你今兒怎麼了，盡問些奇怪的問題？真和小蜜蜂那什麼了？」
他故作無辜地睜大雙眼，「我想你了，行不行？」
我打開她的手，「讓我睡覺！」
我往旁邊挪了挪，問他：「嘉遇的病，是怎麼回事？」
「趙玫，咱們商量個事兒成吧？」
我還是垂著頭不說話，想起大門鑰匙還在褲兜里，取出放在他的手心裏。
我奇怪地問他：「怎麼不睡了？」
我伸手蓋在書上，連聲感嘆：「你怎麼能看《聖經》呢？」
我留戀這一刻的溫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跡，覺得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不壞。但他的手機鈴聲一響，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可那又明明是孫嘉遇，陽光在他頭上肩上圈出金光，遠遠看過去，他們兩個就象一對璧人。
算了，我嘆口氣，認命了：「成交。」
「我跟你一塊兒過去。萬一這回來真的，肯定是大動作。」
孫嘉遇明顯不好賭道，每次五百美金，輸完了立刻就撤退，沒有任何流連。除了特別場合，他這個人又幾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點，恐怕只有美色。
那女人原想去扶他，只好又回過頭哄孩子。護士進來大聲斥責，場面一度混亂不堪，我趁機脫身，一路飛跑著衝下樓梯。
他攪著粥里的牛肉粒看半天，悶頭喝兩口，才整整表情： 「昨天的事，對不起，我說話太沖了。」
「給媽媽一顆。」孩子重複著，抓起一顆看了看，還是塞進他嘴裏。
洶湧的淚水流出來，胸口象有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我覺得喘不過氣。
我凝神細聽，努力捕捉著每一個信息。因為想了解那張玩世不恭的面孔后，是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面目。
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做埋頭沙堆的鴕鳥，假裝這些問題都不存在。幸好還有鋼琴，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可以寄托在五十四個琴鍵中。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說出我的疑問，老錢嗤一聲笑出來，「你想得太簡單了，天底下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一個集裝箱，通常值七八萬美金，說沒了就沒了，貨主不會善罷甘休。」
「別呀，你還沒聽見條件呢。」他把車停在路邊，一五一十同我談判，「我和妮娜說好了，每周兩次，你去她那兒練琴，代價是周末陪我出去，這個交易如何？」
「請問你的地址？」
被驚動的奧德薩市民圍在路邊品頭論足，幾輛警車也跟在沃爾沃和賓士後面湊熱鬧，可是警車都是「拉達」，終究跑不過賓士和沃爾沃，很快就被甩得無影無蹤。
「車是他開的，我都這樣了，他逃得過去？……」
他楞了片刻，大概以為我是個醉鬼，搖搖頭走開了。
他煩躁起來：「你甭給我添亂成嗎？」
孫嘉遇象是緩過勁來，又開始胡扯，：「那還用問？把你雙手奉上，自己趕緊逃啊！」
維維轉頭問我：「你打算怎麼辦？」
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來，個個胸是胸，臀是臀，我有什麼？我連維維的條件都比不上，居然痴心到以為能令浪子回頭，金剛鑽化成繞指柔。
「那你拉著臉做什麼？」
這個人，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老錢瞥我一眼，「小孫沒跟你說？」
我引以為傲的基本功被貶得一錢不值，頭兩次幾乎堅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頭土臉。終於有天對孫嘉遇說：「我不幹了！」
他的車子滑過來，嬉皮笑臉地說：「上車吧，寶貝兒。」
他又叫住我：「等等。」
「出了什麼事？」維維抱臂站在浴室門口，
我終於知道了「大清炮隊」的原創者。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是小蜜蜂說的？那還跟他混什麼？直接踹掉。」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麼了，對她的興趣就會減淡？得一直抻著他才行？」
我嗚咽出聲：「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見你受罪。你當面就給人難堪……」說完自己也覺得肉麻不堪，眼淚立刻就收住了。
我沒說話，專心聽他一個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對我有好感，所以才會急著討好我。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把整個紙巾盒遞過來。
我像是做了虧心事，依舊不能和她長時間對視：「你別胡說，就一朋友。」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孫嘉遇按住我的手，「別！」他朝窗外使個眼色。
我說當然沒問題。
尼娜端著盤子上來，招呼我們喝咖啡，還有她自己烤制的點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纖薄細膩的英國骨瓷，看得出當年全盛時期的舊跡。
如此珍視努力留下的第一次，只想在某天親手交給一個心甘情願的男人，可對方好像並不領情。
那些日子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的功課。
「啊，你個白痴。」我取笑他。
貨主們吃過數次大虧，後來就開始要求在市內倉庫交接，因此如今的清關公司，還要負責貨物的運輸。
他慌了神又回頭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說錯話，你也用不著哭啊？」
夢醒以後我睜著眼睛愣了半天，心口還殘留著那種如釋重負的愉快感覺。都說中國男人有處女情節，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寶地地捧出去，到頭來卻是一場笑話。
——普希金 《歌者》
聊天時我經常問一些很傻的問題，按照孫嘉遇的評價，都是隸屬白痴級別的，妮娜卻總是耐心作答。但她從來不談自己。
我靠在車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覺車子開始走之字，我驚醒，非常詫異，因為孫嘉遇的技術一向很好，車開得相當平穩牢靠。
為了幫助貨主
我搖搖頭，掏出手機充電。一開機只聽到簡訊滴滴滴不停往裡進。
半小時后，老錢那輛白色的標緻旅行轎車終於在視野中出現。
車子一起步，聽到奇怪的嘩嘩聲，回頭尋找聲源，卻發現後窗被人砸了個窟窿，一大塊塑料布堵在那兒擋風。
我心如刀割，卻如啞巴吃黃連，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個花花公子，只有我傻乎乎如飛蛾撲火，枉做旁人的笑柄。
第二天孫嘉遇直接送我去學校。
上完課身上一個子兒都沒了，只好餓著肚子步行回去。剛走出校門沒多遠，便聽到有車子在我身後鳴號。
感情的道路如此晦暗不明，看不清真正的結局，彷徨中我只能接著做鴕鳥，一天天混著日子，朝著唯一的亮處走。
我練琴的時候，孫嘉遇通常拿本書在一邊看。
安德烈聳聳肩，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你真的愛他？」
車速一起來，後窗塑料布「呼啦啦」的聲音極度刺激著耳膜，孫嘉遇卻恍如未聞。
「嘿。」說他胖他還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著練琴。
他去了海關，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館等他，坐立不安。
「誰告訴你我會上車？」我忍不住回他。
他似乎想湊過來親我一下，看看我的臉色又識趣地退回去，發動車子上了大路。
日子在我的忐忑中過得不咸不淡，時光流逝，窗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維維繼續著她花枝招展的生活，依舊會時常失蹤三五天不見蹤影，不過那輛車牌「TTT」打頭的賓士，似乎再也沒有出現過。
老錢喝完粥，原來灰敗的氣色添了點油光，興沖沖地說：「其實也沒幹什麼，就換了幾個倉庫。知道我們把貨放哪兒了？」
「你的精明只用在我身上。」他終於也有忍耐不住的時候，臉上是掛了相的慍怒。
這一刻我對著窗外笑出來，世上多的是這種荒唐的事。後視鏡里看到的，依然是自己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他究竟瞧上了我什麼？
「真他媽的丟人啊！」 看著青煙在空中渺渺飄散，她微笑著開口，「為了那個混球，我們兩個前仆後繼，到底吃錯了什麼葯，啊？」
正在這時，一個五六歲的黑髮小男孩從店內衝出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發牌員里也有女性，穿著統一的白襯衣灰馬甲，冰冷而專業，並非我想象中的艷女。真正的誘惑，是那些整日流連在賭場內，穿著暴露的女性客人，種族繁多，容色各異，是一道極其養眼的特殊風景。
我愣了一下：「太危險了，你怎麼能隨便把鑰匙給人？」
我不出聲，緊緊閉著眼睛，想阻止眼淚流出來。
「我和你沒得商量。」
見不到他的時候，想的是他的花心和濫情，見到他就忘記一切，一顆心飄來盪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安置。
「你們吃，慢慢吃啊，我出去辦點兒事。」老錢笑笑，站起身迴避。
「越來越難嘍，」老錢感嘆，「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你覺得我應該看點兒什麼？」聽得出我話中的嘲諷，他合上書問。
我搖頭：「周末要練琴。」這點自尊還有，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則去。
我頓時敗下陣來，扭過臉不再說話。
他搖頭，手腳麻利地褪掉外套，打著哈欠鑽進被子，摟著我夢囈一樣的說：「乖，別亂動，讓我抱你一會兒。」
孫嘉遇看見我，卻坐著不動，冷冷地說：「大小姐，您終於捨得過來了？」
我惦記著他剛才的難過，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
「趙玫，有句話，我必須說清楚。」他沒有看我，只是盯著前方的路面。
這天課間，接到安德烈的電話，他問我是否願意陪兩個妹妹去「七公里」市場買點東西，因為我可以用中文討價還價。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瞪著他，忍不住就哭了。自從認識他，我的眼淚多得象壞掉的水龍頭，止都止不住，而且說來就來。
我拚命掙扎，用力推開他。他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後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床邊的盤子頓時滑下來，摔得粉碎。
我拿著它躊躇半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把鑰匙給他送回去。萬一他的門戶出點問題，我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
本來挺搞笑的事，我聽了卻實在笑不出來。有時半夜兩三點醒來，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回顧一遍，實在無法理解自己的遷就和選擇。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將來後悔。」他湊過來吻我的臉。
我和孫嘉遇在一起的時間也多了起來，他開始帶我出入一些朋友的聚會和娛樂場合。我這才發覺，他一直玩得很瘋。
他笑著說，「行啊，玫玫，看不出你還這麼賢惠。」
一個多月過去，市面上一片平靜，除了海關需要上上下下重新打點，孫嘉遇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他們如臨大敵緊張了一段日子，見諸事太平，又開始恢復常態。
我回頭，還是那輛黑色寶馬，孫嘉遇坐在裏面。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負他，把他當垃圾桶傾瀉情緒，他卻毫無怨言。
他攤著手心依舊伸在我眼前：「你留著吧。」
下了課在快餐店吃漢堡，前面的食客留下一份報紙，頭版頭條醒目的大標題：「海關稅務警局聯手，嚴厲打擊商品走私」。
「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照辦。」他一疊聲地答應，嘆口氣去開車門，「女人就是Trouble本身 ，這話說得真正確。」（注：Trouble，麻煩。）
我在恍惚中說起中文：「四元橋xxx小區。」這是我家的地址。
飯後孫嘉遇送我去學校。
「去你的。」我臉紅，著實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只是朋友。」
幾乎是憑著本能走回公寓，渾身上下摸過一遍，卻找不到鑰匙。屋漏偏遭連日雨，我靠牆坐下去，神智逐漸模糊。
孫嘉遇第一次對我發了脾氣：「瞅你那點兒出息！只能捧不能踩，你以為你是伊麗莎白二世女皇陛下？」
「辛苦錢，昨晚您辛苦了，少是少了點兒，千萬甭嫌棄。」我拍上車門揚長而去。
「哦。」他暫時不出聲了，過一會兒又開口，語氣帶著輕微的嘲謔，「剛才在教室後面看你，語言課還那麼認真，真是好學生。」
「活該！」我覺得特別解氣。
「玫，你在哪裡？」
「差不多。」維維咬著蘋果直點頭，「男人墜入愛河，是三十秒之內的事，他們老把性衝動當作愛情。可是結婚啊，那是另外一回事。」
特別報道中提到，有三名嚴重走私嫌疑的中國商人被警方傳喚，孫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
「那也好。」他猶豫一刻說，「接下來我會很忙，你可能找不到我，過幾天我再聯繫你。」
「趙玫，快醒醒，你怎麼睡在這兒？」半夜回來的維維拚命晃著我。
她幾乎是把我拖進房間，放了一缸熱水，和衣把我按了進去。
我獃獃地看著他吃藥，扣子大的白藥片，沒有水，他就那麼乾咽下去，藥物刺激到咽喉，他伏下身嘔吐。除了那片葯，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是。」
我低下頭，感覺心如刀絞：「那意思是說，他想娶的，不是我？」
「出什麼事？
「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告訴我，行還是不行？」
幾天之後我才明白安德烈在忙什麼。
這傢伙居然拿把刀進來，「你剝我的皮做成你家門墊踩著出氣行了吧？」
「知道。」我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
我聽得心裏揪著疼。這些事，孫嘉遇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平時只見他不把錢當回事，沒想到這份錢掙起來如此艱難。
我什麼也沒有說，推開車門走下去。
我沒回答他的話，朝他身後張望：「我找孫嘉遇，他在嗎？」
後來我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安德烈聽，他也笑個不停：「你們中國人真有製造冷笑話的天份。」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眼淚刷刷就下來了。
「你和她胡說什麼？」他皺著眉頭。
「我哪兒猜得到？」
他沒有回答，靠路邊停車，伸手按下開關，車門咔噠一聲全部落鎖。
鬧鐘恰在此刻不合時宜地狂響，我掙扎半天，還是懨懨地起床刷牙洗臉，眼睛腫得象爛桃。
我另有一層擔心，彭維維現在一直以為我和安德烈在拍拖，所以偶爾夜不歸宿一次，她除了取笑我兩句，並沒有任何疑心。可我和孫嘉遇這樣公開出雙入對，早晚有天會撞見她，到時候我該如何面對？
他在卡奇諾里人緣極好，那些洋妞兒經常無視我的存在，撲在他身上膩聲叫著：「馬克馬克馬克……」水汪汪的大眼睛瞟著他，更是恨不得當場生出兩把鉤子來。
維維正坐在沙發上吃蘋果，拍拍身邊的坐墊對我說：「過來過來，跟我彙報彙報，我不在家這幾天，你都做了點兒什麼？」
我扭過臉接著掉淚。
「對不起。」我再次低聲下氣地道歉，我欠每個人的。
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應過來，去摸他的額頭，被他伸手擋開，厲聲道：「別碰我！」
「三餐不定時啊，姑娘。」老錢苦著臉說，「早餐來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風，晚上八九點才能回城，一天的飯都攢在晚上一頓解決，又老是提心弔膽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因為語言和背景的不同，電視、報紙統統絕緣，又無法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壓力既大，這些中國商人日常的娛樂，只剩下賭博一條路，還有一個減壓的消遣，就是泡妞。
玫，玫，玫……
進了教室坐下，我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麼也止不住，或許因為一起顫抖的，還有我的心。要到這個時候，神經末梢才感受到難過， 難怪我媽總說我反應遲鈍，神經反射弧比別人都要長。
老錢還在啰嗦，他已經扔下電話。下面的發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聲，身不由己攥緊我的手，額頭上全是汗。
「平時你幹什麼去了？」
「不斯文的呢？」
我嘗試著忘掉他，喉嚨處卻似哽著一團爛棉花，五臟六腑被只無形的手擰成一團。
「懶得想。」我感覺疲倦，「這是我第一次為一個男人認真，不懂得如何對待男人。」
課後我帶著安德烈的妹妹在市場里逛，挨著商店試衣服，女孩子們最喜歡中國的真絲襯衣和羽絨服。
太荒謬了，這種電視中的蹩腳橋段，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緊緊捂住面孔。
這回輪到他愣住：「你他媽什麼意思？」
孫嘉遇似乎看我一眼，我卻懶得回頭。
妮娜平時是很溫和的人，一旦談到鋼琴，就變得異常嚴格。對每一首練習曲的速度、音色和風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覺得心跳站不穩，靠牆慢慢蹲下。好容易緩過一口氣，才掏出鑰匙，從門縫裡塞進去。
她們進一家店試襯衣，店主乍見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戶，趕過來鞍前馬後地服侍。
他放在手心裏掂了掂，滿臉譏諷地笑：「這什麼意思？你厭倦了我？還是前兩天的事嚇到你，怕受我連累？」
不過我也很疑惑，清關公司和貨主之間，採用的是包櫃包稅的方式，貨主按貨櫃數量交納費用，清關公司幫助通關，如果貨物被罰沒，損失的也是貨主，和清關公司有什麼關係？他們為什麼這麼緊張？
他耐心對我解釋，烏克蘭過高的關稅，已經把灰色清關逼成了進口商品的正常途徑。如果認真清查，七公里市場的中國貨，幾乎都能找到逃稅走私的證據。
被認為已經丟掉的鑰匙，離奇地在洗衣桶里重新現身。我舉著書包對光線研究半天，才發現包里的內襯破了個小洞，鑰匙就是從這裏滑進了夾層。
一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車內一片靜寂。我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幾乎跳起來，妮娜就是他的房東老太太，真能被她指導，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
又是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愛是恆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一生包容。如此複雜，我真的愛他？
他扶著額頭嘆氣：「小姑奶奶，你這不是壞我生意嗎？求你了，抬抬手饒哥哥這一遭兒行不行？」
我把臉埋在膝蓋上，忽然間笑起來。
「車禍，碎玻璃划的。」他摸著自己的臉苦笑，「玫玫，你這段日子是怎麼回事？電話不接，人也不見蹤影。」
我釘在原地，全身因驚懼而顫抖，這到底是幻是真？還是一場噩夢？
我沒說什麼，低頭走開。。
七公里市場的得名，是因為它距離市區七公里。十幾平方公里的面積，由一排排廢舊集裝箱貨櫃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這裏以批發為主兼營零售，類似國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
連陌生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微笑著和他揮手告別。
我則開始大笑，真是，這世道什麼稀罕事都有。
我搖頭：「他剛睡了。」
房門突然打開。我抬起頭，正碰上那女人驚愕的雙眼。
我漲紅面孔，不由地惱怒起來，拉開車門坐進去，大聲質問：「你想幹什麼？」
說的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這幫閑極無聊的傢伙想找點樂子，便在報紙上登出廣告，說某部中國電影攝製組，要在當地找一名女主角。結果上門的女孩子多得烏泱烏泱的，個個年輕美貌。
我看著維維，略微有點吃驚，沒想到她會這麼恨他。
我的手直哆嗦，連著撥錯幾次才算接通。
我躲進浴室沖熱水澡，自己給自己打了半天氣：她和孫嘉遇已經分手了，我這麼做實在不能算撬人牆角。覺得心理建設做得差不多了，才換上睡衣出來。
老錢驀然住嘴，因為孫嘉遇站在廚房門口。
當時前方一輛沃爾沃拚命逃竄，一輛賓士在車縫中輾轉狂追，衝鋒槍噠噠的點射聲不絕於耳。
「知道了，我現在帶車過去。你記得鎖好車門，千萬不要出來。」
「請一天假？」維維徵求我的意見。
那好心的司機說：「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他仰頭打著哈哈：「我只能做這個，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就是我。至於你們家小孫，那是個long long story……」
也好，寧可她這樣誤會。我真是怕她，我一直無法忘記她眼睛里曾有過的煞氣。
他每天的睡眠非常少，經常晚上七八點才能回到市區，那些狐朋狗友一聲唿哨，又結伴去卡奇諾賭場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樣六點起床，然後開車去港口。
「我沒生你的氣。」我低聲說。
我側頭避開，忍不住冷笑的慾望。要說為什麼不早說？如今搞得跟良心發現似的，不就是怕被纏上嗎？傳說他們出來玩的，絕對不會碰處女，擔心將來甩不掉，他居然也是其中一個。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五官完美至無可挑剔，小巧的面孔上有一種憂鬱的氣質，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低頭，溫柔地吻她額頭。
這段時間我和孫嘉遇的關係也相當奇特，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他送我到妮娜的別墅，傍晚再接我回來。我也只有這兩天下午和周末可以見到他。其他的時間，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和什麼人在一起，電話打過去，經常處於無人接聽狀態。
手機在包里一遍遍振動，我懶得去看。電池耗盡，它終於嗚咽一聲沒了聲息。
「怎麼會這樣？」我奇怪。
我聽到他和尼娜說話，似乎是港口的貨物出了事。
女人對不愛的男人，一向判斷準確；遇到心儀的人，智商就自動歸零。
「不是偏見，我……算了，以後你會明白的。不過你現在最好想清楚。」
下午的陽光從紗簾縫隙射進來，細細的灰塵漂浮在空氣里，讓人有時間靜止的錯覺。
「那小警察？行啊，真看不出啊！」維維火爆地擄起袖子，「等著，明天我找人給你出氣。」
病房的門上有一塊巴掌大小的玻璃，我湊上去。室內的情景象幾百根鋼針同時刺入我的眼睛。
他很驚奇：「你不知道？小孫還在留院觀察。」
「怎麼樣？」他追著問。
他來不及送我回城，直接開到幾十公裡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嚇到了我，平時他可是開了閘門就合不攏口的人。
維維失望之下，把報紙一扯兩半，拍著桌子大罵：「Bull Shit！」
我跑得汗流浹背，肺幾乎要爆炸。在樓梯上抓住路過的護士問：「孫嘉遇，中國人，他的病房號？」
他不服氣：「你經一回就明白了。」
我只好撥回去：「安德烈，我沒事，昨天有點不舒服，請替我給妹妹們道歉。」
我既留了心，平時也就聽到不少關於他的風流韻事。他有一個著名的綽號，叫「隊長」，全稱是「大清炮隊隊長」。
想起附近常有車主被洗劫一空的傳說，我的手心開始冒汗。
這一刻我幾乎懷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幫她們還價，一口氣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幫自己人幫鬼子！」
我笑笑，也不好太過分，於是退到店門口等著。百無聊賴間，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安德烈並不介意：「你今天怎麼出來了？你男朋友呢？」
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大腦一片空白。濕透的內衣粘糊糊地貼在身上，寒風吹過渾身冰涼。
回到教室，才感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個接一個呵欠，兩眼淚汪汪地幾乎睜不開。
他只是笑，悠閑地一下一下按著喇叭，那聲音象足了軍號，聲聲不息，半條街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我閉上眼睛，雙目火熱乾澀。再睜開雙眼，眼前已沒有人影。
「真的，我都說對不起了，你就開恩對我笑一笑行不行？」
我在洋洋得意之餘，彷彿慢慢找回失去很久的自信。
「沒事兒，兩單貨被罰沒了。」他摸出煙點燃，看上去情緒基本已恢復正常。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極其陌生：「恭喜你答對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
他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飯店裡租了一個房間，一本正經開始挨個面試，把人家的背景和聯繫方式盤查得一清二楚，好留待日後勾搭上手。
我等著維維暴跳如雷，她卻沒有如我想象一般跳起來，反而慢慢坐在馬桶蓋上，啞然失笑。過一會兒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湊著火機點燃。
」趙玫，說話呀！「她著急。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學或者泡妞秘籍什麼的。」
事後他發現我是第一次時，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並不見得是驚喜。一直到臨睡前，他都不怎麼說話，只是悶頭抽了幾支煙。
出來開門的卻是老錢，頭臉纏滿紗布，包裹得象個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
「寧可信其有，這也不是第一次。馬上跟他們說，所有倉庫今晚全部轉移。」
他跳下車，用力拍打著我們的車窗。看到同行的還有三名高大剽悍的烏克蘭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處。
我霍地站起來，她退後一步回頭叫：「孫……」
不過這種事，郎有情妾有意，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若以為我會象某些女人一樣，事前半推半就，事後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負責任，四處哭訴上當受騙，還真是看錯了我。這種受害者的姿態，打死我也做不出來。
「趙玫，你別這麼狠心成嗎？」 他伏在方向盤上，神色哀怨，「你看看，我都沒去修車，只顧著惦記著你，怕你沒錢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和我較勁了，我錯了行嗎？」
「要是真出了事，會怎麼著？」我追問。
安德烈說，他加入警察隊伍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國黑幫的當街火併。
我自覺長得還算過得去，所以追求者也不少，平時總刻意同他們保持著距離，偶爾出去吃頓飯已是極限。他們覺得我拘謹而傲氣，我卻明白，並非不解風情，而是沒有遇到值得放肆的對象。
我想和維維談談，可每次面對她，都不知如何開口。
我抬起頭，全身血液幾乎凝固。車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動，還有人趴在玻璃上往裡看。這才明白，為什麼他和老錢都強調車門落鎖，這輛車實在太扎眼。
不出五分鐘，他的呼吸聲變得均勻，人已睡熟。我卻閉著眼躺了很久，再難入睡，於是從他懷裡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出卧室。
那麼上帝有沒有告訴他，什麼是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什麼是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我條件反射一般縮回手。
「行行行！」老錢不停點頭，「我去好了，你趕緊回去休息。」
「你總算回電話了，讓我擔心死了。」他在那邊長出一口氣，「你病了？我現在去看看你好嗎？」
我說：「我想回家。」
孫嘉遇和那個孩子正坐在床上，頭對頭搶一盤草莓。那孩子兩隻小手沾滿了草莓汁，呵呵笑著抹了他一臉，口口聲聲叫著「爸爸」。
我暫時忘了自己的鬱悶，差點兒笑昏過去，這位警察叔叔可真有創意！
打完電話，孫嘉遇又用俄語和那幾個當地人嘀咕一會兒，回過頭安排我：「趙玫，跟車先回去。」
而我連恨的力氣都沒有。
老錢早已出門，他又急著出去辦事，只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檔處。
時間象過了一世紀，他終於緩過一口氣，虛弱地對我笑笑，「你別怕，是胃痙攣，一會兒就過去了。幫我給老錢打個電話。」
老錢過來打圓場，塞給我一把鑰匙，「別哭別哭，回我們那兒等著，小孫是心疼你，聽話！」
我拉過被子蓋他身上，摸他的臉，冰涼，手也涼得象冰塊。我有點害怕，忍不住搖晃他，「脫了衣服再睡，給你熱碗粥？」
維維用力拍著我的背，「你怎麼傻成這樣？再怎麼著
他走過來，從身後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頭頂摩挲著，「好了好了，沒事了。你看我好好的，哭什麼？別哭了……」
在烏克蘭的中國商人，因為彼此之間都是現金交易，所以個個把門戶安全看得比天還大。不過話雖這麼說，我心裏還是受用的。
我站住腳，正色道：「孫嘉遇，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尊重？當著我的面，你能不能收斂一下，哪怕做戲給我看呢？」
為這樣一個人。
循著敲門聲跑來開門的，果然是維維。她晒黑了許多，氣色卻很好，一頭順直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光可鑒人，顯然這一趟玩得很愉快。
「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緊張或者情緒不好，他就頹了。話說回來，做我們這行的，就沒幾個腸胃正常的。」
孫嘉遇一下坐起來：「壞了! 莫非三家聯手上演廉政風暴？」
在妮娜的指導下，我的鋼琴進步神速，惹得輔導教師嘖嘖稱奇，嘰里咕嚕說了一堆讚美的話。我的俄語進境也一日千里，已經可以和當地人做簡單交流，她的話我沒有全部聽懂，但總結歸納一下，大意就是武俠里打通任督二脈的意思。
熱水驅去寒氣，我漸漸清醒過來，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幾乎疼得喘不過氣。
我麻木地看著，漢堡中的醬汁淋在報紙上。我團一團，隨手扔進垃圾箱。
「進學校等你，把包忘車裡了，結果擱那兒遭了小偷。」
他自知理虧，也沒說什麼，但拉開門一看，我們兩個登時全愣住了。
他們回來的時候，已是凌晨五點。孫嘉遇帶著一身寒氣進來，一頭栽在床上，半天一動不動。
「玫，我為你擔心，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安德烈明顯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
我鬆口氣，一口喝盡杯中的水，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我停下來望著他。
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樓，407室。」
「喲，回來了！」她活潑地看看我身後，「我在窗戶里都看到了，是哪位男士有此榮幸，打動了你的芳心？」
他瞪著我：「你想幹嘛？」
「你是不是困了？」
我扭頭就走。老錢追在身後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醫院？巴拉堡，別搞錯了。」
我想笑，卻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忙把臉轉到一邊。
我索性抻開錢包，頭朝下把所有的零碎紙幣鋼蹦兒都倒在他身上，
在街道上我就看到家裡的燈光，先吃了一驚，算算日子，便定下心來。
我趴在課桌上，雙眼發澀，渾身無力，對老師的聲音充耳不聞。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過腦袋看一眼，結果差點被震飛到九霄之外。他這樣一個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聖經》。
「我才不像你這麼傻。」在他跟前我一向放肆，從不擔心他生氣。
「嘿，該吧。」我幸災樂禍，「誰讓你那麼招搖，非要開輛寶馬。開寶馬的能有好人嗎？」
他扳過我的臉：「怎麼又哭了？」
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說清楚再走。」
因為羞慚，我低著頭一聲不響。
「到了。」孫嘉遇提醒我。
「廢話！到底什麼事？難道失戀了？」
那串鑰匙中，有一把與眾不同的大鑰匙，是孫嘉遇住處的。
我覺得警察實在太笨，其實走私的貨物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奧德薩市消防隊的車庫裡。可是丈八燈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對方實施的又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游擊戰略，曾拖垮蔣介石四十萬軍隊，區區一個奧德薩警局如何對付得過來？
還能幹什麼？打上門去興師問罪？別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敗下陣來。何況還有孩子。成人罪不可逭，孩子總是無辜的。
「不是他，那人你熟悉。」 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過我，不要碰那個人。
司機座椅居然沒了！
我異常彷徨，不明白別人的男友，是否也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
孩子嚇得摟著他脖子哇哇大哭。
「我告訴過你，周末琴房半價。」
我冷眼瞧著，勉強壓抑著怒氣，不想當著朋友的面給他難堪，出了門才沉下臉，一個人往前走，再不跟他說話。
我想了許久，揣摩著也許經歷過真正的滄桑巨變，嘗遍世間辛酸苦辣，很多事，就變得欲說還休。
「吃飯睡覺，該幹什麼幹什麼。」我水淋淋地從浴缸里站起來，一路滴著水進了卧室，剝掉濕透的外衣。
「我當時看傻了，以為好萊塢在拍警匪片，還拚命往前擠，子彈在身邊嗖嗖地過都不覺得害怕。回到警局才明白死裡逃生。」說起這段經歷，即使過了這麼久，安德烈還是心有餘悸。
我不搭理他，索性閉起眼睛。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場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兩個女孩。不知道該去哪兒，只是茫然地沿著大路不停地走，漸漸汗濕重衣。
維維也看到了，她對此報道的評價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我終於橫下心：「維維，你真想知道？」
我非常不安：「安德烈，或許你對他有偏見。」
他捏著我的鼻子笑笑，「這兩樣，我都可以著書收弟子，用得著別人教？」
他叫得如此肉麻親熱，我非常不適應。我忘不了第一次見他時，那隻停在維維肩膀上的手。
我的喜怒哀樂，一直都是由他控制，我早已經放棄。
「那就難說了。我們被人拿槍逼過。」他指指太陽穴的位置。
我沉默著轉身離開，事實都在眼前擺著，實在沒什麼可說的。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能讓我笑出來；離開他身邊，我就會想起不開心的事。心臟一下緊一下松，一會冷一會熱，處久了會得心臟病，至少他給我的，不是輕鬆溫馨的愛。
「昨晚你們幹什麼去了？」
我耳畔嗡地一聲：「留院？為什麼？」
「哎呀，怎麼回事？」沒來由地替他心疼，暫時忘了彼此間的齟齬。
後來幾天孫嘉遇一直在找我，每次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我都直接掛掉。它執著地一次次撥進來，我終於不耐煩，乾脆把手機關掉。
彭維維外出旅行十幾天，應該回來了。
他從雜物屜中摸出一盒葯，藥盒上印著「Atropine」。
有那麼一兩個腦子清楚的，問起電影的名字，其中充當釣餌，也就是男主角的孫嘉遇急中生智，隨口說出這個名字，「大清炮隊」由此變成了一個膾炙人口的稱呼，應時應景。
「就昨天……看你那樣，我心裏特別難受。」我斷斷續續地說，眼框里掉出兩滴眼淚，背著他抬手抹去了。
「我和他鬧翻，就是因為他和當地妞兒胡來，被我撞個正著。」她依然微笑，笑容卻極其僵硬，「他明知我最恨人騙我，還是和我玩盡花樣。可我沒有想到，他還另有埋伏，連孩子都生下了！行，算他牛逼！」
直到八點孫嘉遇才回來，臉上的氣色非常難看。我點了湯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我反問：「他們要是劫色呢？」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媽，你緊張什麼？不就是那隻小蜜蜂嗎？」
「為什麼做這行，因為錢來得快？」我無法理解。
老錢恍然大悟：「我說呢，今天市場里到處都是稅警和警察。」
他抱起孩子往店裡走，一個苗條的烏克蘭女子迎出來，摟住他的腰身。
說起來老錢也曾是某大學的俄語講師，言行舉止卻有一種說不上的猥瑣，或許是我多心。
老錢想了想答：「斯文點的
我沉默下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和孫嘉遇交往的事，我沒有瞞著安德烈，他的失望雖然溢於言表，可是並沒有因此疏遠我。其實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麼就和孫嘉遇稀里糊塗走到這一步。
我翻身，臉埋進枕頭，死了算了！
我把粥重新熱過，又煎了兩個雞蛋，倒上點生抽和醋，一起端給他。
「謝謝，不用了。我很好，馬上要去學校。」我一口回絕。現在我不想見任何人。
「玫，為什麼無故失蹤？」
明知道我不會拒絕，還要做足姿態，我在心裏呸了一聲。可他仰起頭笑的樣子，牙齒顆顆雪白，黑眼睛里像要濺出水來，實在讓人無法狠心。
我哂笑：「得了吧，這件衣服在秀水，也不過三十快人民幣，您見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我鎖上門，拉過被子蒙住頭。
他狠狠在我腦門上彈個爆栗，我奸笑著跳下車跑了。
老錢正一個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給他。
「小孫你沒事吧？出什麼亂子？」看上去老錢也很緊張。
我取出錢包翻了翻，裏面只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堆零錢。
我打了個冷戰，覺得腿軟，慢慢坐下來。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連丟進去兩塊方糖。
我想來想去，忽然想哭，有淪陷谷底的感覺。你說我幹嗎要招惹這種人？彼此根本就不在一個段位上，我怎麼斗得過他？
孩子媽媽就蹲在床邊，他逗孩子，「伊萬，給媽媽一顆好不好？」
「你不是說，她的課程很貴？」我擔心我單薄的錢包承受不起。
他的寶馬就胡亂停在院門外，車門半開著，居然沒鎖。我乘機啰嗦他：「你什麼記性？」
其後三天，各家報紙陸續有跟蹤報道，最終卻只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餘兩名無罪釋放。這兩人中就包括孫嘉遇，因為奧德薩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確鑿的證據，證明他長期從事走私。
以前清關公司和貨主的交接地點，通常在港口。因為出了海關，就不再是海關的管轄地盤，可從港口到倉庫這段運輸路程，卻是最容易被稅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這裏被查到，也會被沒收全部貨物。
我哼哼著說：「我才不在乎，反正每次腰酸腿軟爬不起來的都是你。」
他對著話筒說：「老錢你趕緊通知貨主，這幾天千萬別從倉庫提貨，過了這個風口浪尖再說。」
猶豫半天，我敷衍地說：「他有他的事，不喜歡女人纏著他。」
我氣得直笑，他從來不肯好好說一句話。
毫無理由的沉淪。
「玫請速回電話。」
他彎下腰，額頭抵在方向盤上，背對著我躬起身體，車廂里只能聽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氣聲。
我從鼻子里冷冷哼一聲，象沒看見，轉身接著往前走。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我的家在北京，你幫不了我。」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亂吮著我臉上的淚珠，接著不停地抱怨，「哎，我說，你怎麼是個淚彈啊？」
「他有個外號，叫『隊長』，你知道嗎？」
「求你回電話。」
我回到他們的住處，先是坐在客廳里等，往家裡撥電話，維維照例不在。後半夜實在頂不住，走到樓上和衣躺倒。
我被他的怪模樣嚇得倒退一步。
「邱偉今天又不在，她去沒關係。」老錢不讓他說話，拉起他走了。
她反應極快，明顯一愣，隨即微微張開嘴，象是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 「孫嘉遇？」
對面經過一輛車，可以清楚看到司機因為驚奇張開的大嘴。
「海關的老大換了，原來的投資全廢了。」孫嘉遇已經換到後座上躺著，氣息微弱，聽得讓人心疼。
我低頭不說話，眼淚一滴滴往下落，一直止不住。
「有句話我也要說清楚。」我把整張的鈔票甩在他臉上，「孫先生，別以為你得手是因為你魅力無邊，我還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樂意，否則你門兒都沒有。」
他咬牙切齒地回應我：「趙玫，你當心，看我晚上怎麼收拾你！」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迷迷糊糊睡過去，而且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喜滋滋地告訴維維：原來我今天下午看到的，只不過是場噩夢，原來我是在庸人自擾。
告別時尼娜擁抱他，滿心不安溢於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對不起，安德烈。」
我坐在旁邊迷迷糊糊聽著，心裏直犯嘀咕：上帝啊，怎麼這麼象販毒集團啊？
「不會這麼衰吧？」
想起她第一個男友做過的事，心內不禁惻然。可眼下我自身難保，也想不出什麼話安慰她。
孫嘉遇坐下來摸著肚子，「餓得睡不著。」
不能再去妮娜那裡練琴，時間忽然多出來一大塊，我開始在家裡大掃除，床單、被罩、沙發罩，都扔進洗衣機里清洗，連平時上學背的雙肩包，我也甩進洗衣機。
「知道你猜不到，沒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隊的車庫裡，塞點兒美金他們就把消防車開出來騰地方了。」他樂得合不攏嘴，「你別說，那兩次火警還挺值，居然拉上這個關係。」
「你要幹嘛？」我茫然問。
這些天我心裏七上八下，也沒有人可討個主意，一直堵得難受。猶豫半天，我問她：「維維，如果一個男的跟你說，他不想結婚，是什麼意思？」
奧德薩最大的卡奇諾，有一半的侍應生會說中文，可見中國顧客在這裏的比重。
「算了。」他嘆氣，「十點了，我送你回去。」
我覺得自尊心被沉重打擊，沉默許久后問：「為什麼跟我說這個？」
孫嘉遇似乎很享受這種左摟右抱的艷福，從兜里取出一疊十美元的紙鈔，一人一張，雨露均沾，招來一片尖叫，好像他是聖誕老人。
「周末出來好不好？我帶你去卡奇諾玩。」他邊開車邊問。
我如遭雷轟，半邊身體麻痹，幾乎不能動彈。
再招搖一陣，前方終於響起了尖利的警笛聲，一輛警車迎面開過來橫在車前。
「玫，你還好嗎？」
「靠邊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搖搖擺擺走過來，卻是一臉好奇，「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跑車也要撐把雨傘？」
在荒涼昏暗的樹林里，你可曾遇見，一個歌者在歌唱他的愛情和苦悶？他的微笑，他的淚痕，還有那充滿煩憂的溫順眼神，你可曾遇見？
他總是跟我說：你自己的功課都管不過來，操那麼多閑心幹什麼？
他斜睨著我，指指自己：「這裏什麼都沒有，除非你見色起意。」
路過的司機放慢車速：「順風車？」
他遲疑片刻，像是在組織措辭，話說得很慢：「你願意跟著我呢，我不會虧待你，可我得告訴你，我不打算結婚，這輩子都不會。你要是覺得不妥，我們就到此為止。」
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啼笑皆非。
我招架不住，自動舉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發嗲。這人的確是武林高手，熟知對方的軟肋，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殺手鐧。女人都吃這一套，輕易就被破了功。
街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我依然坐著，直到警察來干涉，「小姐，是否需要幫助？」
到了這會兒，我反而鎮定下來，拾起電話報上我們目前的位置。
這傢伙不去海關跑這裏做什麼？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想給他一個驚喜。
「老錢……」孫嘉遇極其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