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夜（上）
「……中心大道這邊有幾個學生受了傷，請馬上拍救護車過來。詳細地址是……」
「從師不少，主要是爺爺要求的。」
孟緹搖頭，「不是，如果要這麼比較我簡直可以不活了。從小到大，我身邊的這些人，我哥，鄭大哥，小聲姐，哪個都比我聰明能幹。我最好的朋友熙如都比我厲害得多。我爸媽對我沒有任何高要求，他們根本不在乎我成績好不好，平安長大就好了。」
他在幾個路人詫異的目光里放下孟緹，拉開車門扶著她上了車，完全不著急開車，自己坐到駕駛席，先開了暖氣，又探身過去，用自己的風衣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才從衣兜里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照片大概寬三四十厘米，足夠大小，五個人的表情都很輕鬆。背景是春光燦爛的花園，趙初年很快辨認出就是樓下的小花園；孟家的父母坐在最前面的兩張藤椅上，五十多歲的人不會年輕到哪裡去，表情很是溫和，一看就是高級知識分子；後排中間是一個五官清俊戴著眼鏡的男人，自然就是孟徵，他右手邊那個留著齊肩短髮的俏麗女子毫無疑問是他當時的新婚妻子，他們感情看上去很不錯，她很親昵的挽著他的手臂；孟緹站在孟徵的左手邊，穿著寬鬆的娃娃衫，那時候的她還有點虛胖，典型的蘋果臉，線條圓潤豐滿。
孟緹傻傻地「哦」了一聲：「那就好，我怕萬一那幾個高中生真出什麼問題……」強烈的后怕讓她大腦發昏，話都說不完整，「趙老師，如果今天不是碰到你了嗎……我……我真不知道……」
孟緹鬆了口氣，拿下趙初年的外套檢查了一下，說：「趙老師，今天晚上謝謝你了。那個，我身上都是泥水，弄髒了你的衣服。車子也是。」
「我慢慢看。」
孟緹看著他遲遲不挑出衣服，自己動手取了件雙排扣的褐色風衣，一揮雙臂呼啦啦展開，踮起腳尖披在他身上，「我哥的衣服雖然沒你的好，樣式也有點老，但還是很暖和的。趙老師你不要嫌棄啦。」
「這樣就好了。」
客廳中央擺放著套一圈木沙發，前面的漆木茶几上堆了一沓書，攤開個厚厚的筆記本；趙初年翻了翻那堆書，幾乎都是數學
趙初年「嗯」了一聲。
回了家，屋子裡的溫度比外面高了不少，宜人的溫度中，臉上的鈍疼感散了不少，孟緹招呼趙初年進屋，伸手去開了燈。在燈光下現在才發現客廳亂糟糟的，簡直一塌糊塗，窘迫地回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趙老師，屋子被我弄的很亂……你不要笑我。」
孟緹試圖撇了撇嘴來展現對他恭維的不屑，卻牽動了嘴角的傷口，只好立刻收斂表情，淡定地回答，「不用這麼委婉的，直接說我胖不就好了。」
說完他伸手過去，擦拭過孟緹的嘴角，那裡還凝著一點猩紅的血。
車子很快開到學校。
「沒關係，不要跟我客氣。」趙初年很快發動了汽車。
趙初年看了她很長時間，好像被燙到那樣，無聲地把頭轉向一邊，垂下了視線，沉默了一會，說：「你們很像，她……」又是艱難的一頓，「今年應該跟你一樣大了。」
他胸膛也微微震動著，每個字都是最好的鎮定劑。
趙初年自顧自地微笑起來，「你那時候很像壁畫里的唐代仕女，芙蓉如面柳如眉。」
趙初年發出一聲近乎嘆息的感慨，「阿緹，我不會跟你生氣。」
「不是，我怎麼會嫌棄，」趙初年迅速穿好大衣，「不是說觀屋可以知人嗎，我想，你哥哥是個很有條理的人。」
「阿緹，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了。」
孟緹把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喃喃自語。
「我妹妹，她叫趙知予，」趙初年聲音溫柔，好像念著世界上最美的詩，「知識的知，給予的予。」
因為太累太困，孟緹整個人都陷在沙發里，眼神有點迷茫，喃喃說：「怎麼會無所謂？誰會喜歡胖姑娘。其實這張照片的我已經瘦了很多了，小時候更是難看得很。」
趙初年看著衣櫃，衣服掛的整整齊齊，都偏深色系，是外套的常見模樣。一望可知衣櫃的主人非常有條理，聯繫到照片上那個戴著眼鏡看似沉默寡言的年輕男子，這個素未謀面的孟緹大哥的形象立刻生動起來。
在車子中重新落座后孟緹的正常思維才慢悠悠地回來。看著他掛了電話，孟緹擔心起那幾個孩子的傷勢，趙初年出手似乎不太
「是啊，我哥那叫一個聰明啊，」孟緹笑得眯起眼睛，但臉部皮膚卻被扯疼了，立刻收了笑，蹲下身抱出衣櫃下方的木箱子，打開蓋子，「你看，這裏面都是他的獎狀。」
「……嗯。」
側頭看到趙初年關切的眼神，一時間也恍惚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如果他妹妹還在的話，有個這麼關心她的哥哥，是多麼幸福。
趙初年放慢車速，神色有點遠，側頭看到孟緹好奇的模樣，明明臉上到處是傷，怔了怔。他不願意讓她失望，又怕自己分了心神。把車子停穩了才說：「我是十一二歲上下才回到趙家的。回來的時候獨自一人，自然被人欺負。所以就開始學防身之術。國弱則百事衰，更遑淪個人？」
她平時沒在意過趙初年穿什麼，只依稀覺得他喜歡黑白二色，衣服很少重樣；從她剛剛摸著那件風衣的絕佳質感來說，絕對不會便宜。上選修課的時候，也曾聽到其他女生挖空了所有的褒義形容詞，來評價趙初年的外表衣著。
「謝謝你救我，那天的事情，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孟緹垂下視線，有點不敢看他。
趙初年無聲無息的擁抱她很久放開。他的懷抱異常溫暖，孟緹實在不想離開，蜷了蜷身子，縮在車座里，輕聲問：「趙老師，你怎麼找到我的？」
孟緹的腿現在倒是好多了，起初的疼痛過去，現在剩下麻木的鈍疼感，好像冷得過頭痛覺都不那麼敏銳了；臉上的擦傷更敏感，迎著風持續地疼痛著，沒有任何中止的信號，好像被人毒打了一頓。
趙初年正在好奇地打量屋子，「沒關係的。」
走出小巷子才發現，趙初年的車就停在巷子外面的公路上，車窗上被貼了許多黃色的罰單。
孟緹走進書房，從趙初年手裡取過書包扔在桌上，長呼出一口氣來，定了定神，回到客廳，開了飲水機燒水，說：「趙老師你隨便坐，不要客氣。」
「你爺爺？」
這是他第一次來她家，格局自然和樓下鄭柏常家差不多。一百多平米的屋子，或許是因為父母都是理工科教授的原因，裝修得規中規矩，
趙初年翻動著那些獎狀，聽不出感情的「嗯」了一聲，「他的確很能幹，不過對你，壓力就很大了吧，處處都要跟他比較。」
「嗯，你等一下。」
孟緹低頭沉思，片刻后頷首，「這是個很好的名字。」
她去書房拿了本大相冊出來遞給趙初年，「我跟我哥的照片都在基本上這本裏面。不過我的照片不是很多，我不喜歡照相。」
「好像很成功。」
「我知道，我不會客氣的。」
孟緹看著他，不知道如何開口，隔靴搔癢的安慰沒有必要。但現在就有些明白他跟趙律和之間的恩怨從何而起，也隱約明白了他對他的妹妹為什麼念念不忘。童年時代的心裏創傷往往是一輩子的事情。
他寬慰她，「今天被我這麼一嚇，他們大概一輩子也不敢再恃強凌弱了。這種十幾歲的小混混，多半是家庭不幸，又被電影小說影響后才變成這個樣子，其實是沒有什麼膽量的。一次被打怕打狠了，很長時間都會夾著尾巴做人。別擔心，我平時也會找人盯著，一次教訓不夠再教訓一次。」
路燈照進車廂，孟緹正要感謝趙初年送他回來，結果卻吃驚地看到他熄了火，拿好車鑰匙扶著車門回頭跟她說：「走吧。我送你進屋。」
此時才很慶幸醫院跟這裏不遠，兩個人在急診室簡單的檢查了一下，孟緹主要是臉上的幾處擦傷和小腿的撞傷，看起來驚人其實沒有大礙。醫生很快開了幾種葯，又在醫院略略清洗了臉，護士擦傷了藥膏之後，兩個人才離開了。
孟緹搖了搖頭：「還好。」
衣服是早就不能見人了，但誰也不會關心這個。街道上大幅的商業廣告和各種招牌的霓虹光管，把夜空映照成一片彩虹。
「……嗯。」
趙初年穿孟徵的衣服比較合身，孟緹滿意地笑了，「這話有道理。我哥哥很有憂患意識，是那種恨不得把自己的人生畫成格子，做成框架的人。」
「其實也就幾步路了，趙老師你先回去休息——」孟緹看到他被那件自己弄髒的外套，想到可以回去把他的衣服弄得稍微乾淨一點，於是猛然剎住話端，輕微點頭
「在這之前先換一下衣服吧。」
「嗯，對的。這是我上高二的時候照的，」孟緹站到趙初年身邊，指著照片興緻勃勃地介紹，眼神明亮，笑容如昔，再不見剛剛的陰霾。
平時只看到她的活潑可愛，無助成這樣則是前所未見。趙初年覺得自己心臟被人惡劣的揪住，氣都喘不過來。這種事情，絕不能再發生第二次了。
「那個，」孟緹猶猶豫豫開口，「不介意的話，我當你妹妹好了。啊，我不是說我可以取代她，我肯定不如你妹妹的……但如果你把我當成趙知予心裏會好過一點，我不介意的。趙老師，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她知道這個提議十分愚蠢，也有些不經大腦，可在趙初年那種深沉的悲哀下，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不提出這個建議。
孟緹回頭去看他，「趙老師，你到底是跟誰學的功夫？」
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趙初年那麼難過的樣子她此生絕對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趙初年默默伸出雙臂擁住她靠向自己，頭壓著她的左肩，仔細地梳理她的頭髮。
趙初年看了眼她，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阿緹，你是胖是瘦，我都不在乎。」
「哦，我也真是，算是犯小人了吧。我那天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惹了這麼瘋子神經病，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呢？這個社會又沒有，我長這麼大，第一次遇到這種人。」
「啊，我嫂子，」孟緹興緻勃勃介紹，「那時候我哥第一次帶我嫂子回家，呃，那時候還不是嫂子，我叫她文君姐。我哥跟她是留學時候認識的，新媳婦上門我爸媽很高興，來特地把隔壁樓的汪伯伯請過來照的，他是專業攝影師。」
趙初年過了一會才對這句話有了反應，摸摸她滿是擦傷的臉，輕輕笑了：「阿緹，謝謝你的安慰和憐憫。不說其他了，我送你回去。」
只可惜，名字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趙初年在她身邊坐下：「上次你說給我看你小時候的照片，現在可以給我看看嗎？」
「你身邊的人是？」
身上的確早就是髒兮兮的，孟緹也表示同意：「好的。」
趙初年發現自己不能不承認這個事實，一笑置之，「這到也是。」
「我剛從醫院看了趙律和出來，就
她猶豫了一會，摸了摸自己的臉：「那個，你有個妹妹吧，我真的跟她長得很像嗎？」
孟緹把趙初年帶到了另一間卧室，拉了燈打開衣櫃，解釋說：「這是我哥的房間，衣服也都是他的，也都是乾淨的。趙老師，你外套上有些泥點子，你先脫下來，換上件你喜歡的衣服。趙老師，你把衣服留在這裏，我明天送去乾洗。」
各種各樣的獎狀，從三好學生，優秀學生，到各種競賽的各種級別的獎，哪裡是獎狀，完全是一箱子驕傲。
「嗯？」
「我不想跟你鬧不愉快，」孟緹絞著手指，「我不想去照MRI，因為沒有必要。我真的沒事的，我問過我爸媽還有鄭大哥了，他們都說我腦子沒什麼事情。」
「趙知予。」
剛剛像切蘿蔔一樣教訓那丁雷那群人的趙初年忽然變得柔軟起來，「跟你一樣大」那幾個說到最後，聲音都在一抽一抽地發抖。有那麼一個瞬間孟緹懷疑他是不是要哭出來了。她忙忙地安慰，「別傷心啊，趙老師，你妹妹她一定活著的。」
孟緹頭靠著車窗沉思了一會，抬起眸子看著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臉，連額角都有擦傷，忍不住哀嘆一聲：「我跟熙如怎麼那麼倒霉，真是難兄難弟了，也不知道同學們明天問起來說什麼。」
她一幅很想得開的樣子。趙初年摸了摸她的臉頰，頷首，「阿緹，你去洗個澡吧，出來后我給你上藥。」
疼痛使她微微蹙著眉頭，趙初年立刻問：「臉上還疼？」
說歸說，趙初年卻沒坐下，站在沙發前仔細看著牆上的大幅家庭照，「這兩位是你父母，這個戴眼鏡的是你哥哥嗎？看日期是五年前照的？」
眼看著教職工宿舍樓在望，趙初年沒有把車開到樓下，停在了宿舍區外的小廣場邊上。孟緹很明白的他的心態，說到底兩人還是要在這個學校呆下去，總是要低調一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