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盡江山舊》目錄

第九章 拷問

第九章 拷問

哲義惶恐地垂手站立。
哲仁跪下頓首,「是。哲仁確實不願意害你,既然害了,無論什麼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爺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哲仁此時倒鎮定下來,反笑了一笑,道:「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屬下不才,追隨左右,並無時間和能力去接濟這許多戰俘。」
「他們要襲營。」
「你為什麼要學?」
「糧草營里。」
哲仁默然半晌,慘然笑道:「王爺既早已知曉,何故姑息至今?」
承鐸柔聲道:「你是聰明人,不用我聲色俱厲地嚇唬你。我問你什麼你都老實地回答我好么?」
哲仁看著伏地昏迷的茶茶:「所以那天之後,主子一反常態,弄了個女人住在大帳里,以礙他人出入查探?」
承鐸輕拔著指間一枚羊脂玉扳指,已自接了下去,「昨日阿思海回來時,哲義在我身邊,而你不在。那時茶茶正好在我大帳外閑逛,你趁隙把那個瓷瓶放到了我的帳中。茶茶回去之後……」承鐸也看了一眼已然昏迷的茶茶,「偶然……發現了那隻瓷瓶,便拿了出來,扔到了茅廁里。於是你功虧一簣。」
茶茶吃疼,身子顫抖了一下,悠悠醒轉,見承鐸抱著自己是往他大帳的方向去。茶茶心裏稍稍落定,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性靠在承鐸肩頭,又昏了過去。
哲仁神色是一如往常的疏淡空曠,道:「主子莫不是說那個來歷不明的小孩,他現在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哲義想了想,遲疑道:「那兩個副將是在一處議論過,用的胡語,說……我軍營嚴整,布防周密……是……是議論了兩句我軍的布置。」
承鐸便也笑了笑,「你自然也是為人爪牙了。東方先生初來時,有人想查探他來歷,便乘隙翻了他的帳子。卻不想東方先生帳內陳設暗合九宮十方之勢。那人翻動之後,表面看來不差,卻把其中陣局打破了,這人便露了形跡。你說,是么?」
疼痛蔓延開來,一陣血腥湧上喉嚨。茶茶勉力維持著思維,認真考慮要不要先招個承鐸想要的答案,怎樣的答案才能最大限度為自己開脫。哲仁揮下第四鞭,有血滴順著鞭梢甩到空中。茶茶心想,這是要我死啊。一念及此,心思一轉,既然自己疑點頗多,又是從胡人那邊來,承鐸大可以一殺了之,用不著這樣費事地審問……除非他有別的懷疑……
承鐸淡淡地說:「看來休屠王是不怎麼樣,你還有這閑工夫學寫字。」他這話里當然有些下流的意思。他問了半天,都被茶茶擋過,不覺有些浮躁。
茶茶點頭,伏地寫字:「我那天回帳看見過,就放在趙將軍身後氈墊旁的帳角。」她寫完,一指趙隼站著的地方。哲仁便把她寫的念出來。
「不知道。」
哲仁搖頭:「沒有。」
帳里一時異常安靜。只聽見茶茶緩過一口氣來,喘息了兩下。那五臟六腑的疼痛,慢慢延伸到皮肉,她伏在自己手臂上,默默咀嚼那傷痕上傳來的劇痛,心裏疑惑不定:方才何以覺得心中難過?只因難過若得不著同情,不過是徒增苦悶,所以她從不難過。
承鐸盯了他片刻,點頭道:「既如此,哲義,把腰刀給他,讓他自行了斷吧。」
承鐸一念及此就覺得胸悶氣短。
「然後呢?」
「這次回燕州,我便覺出燕州不復是兩年前的燕州了。」承鐸坐回椅上,「我此次回來,事起倉促,休屠被我奇襲全不知曉。事後我去了平遙鎮,回來時在路上遇見一個人,告訴我他看見了胡人。」
承鐸點頭道:「可惜你還是不夠沉穩,立刻就想把她攆出去,拿營妓里雞毛蒜皮的小事來問我。事後我讓你監視茶茶,你知道我懷疑她,就乾脆想讓她做個替死鬼。可是茶茶平日並不與人往來,於是你暗示我東方先生和她是一夥的,可你這個暗示又讓你露了馬腳。原因無他,一個人說一個人有問題,那個人確有可能不對;一個人說其他人都有問題,這個人他自己才有問題。」
承鐸走下來蹲下,一伸手按在茶茶腰上新添的一道血痕上。茶茶極微弱地抖動了一下。承鐸波瀾不驚地問:「你想好了沒有?」茶茶趴著不動。承鐸一把抓住她頭髮把她臉仰了起來。二人對視,這個手勢和觸覺驀然帶來一陣熟悉的衝擊。除夕那夜,他也是這般抓住她的頭髮。茶茶此時想起那夜悲慟中的撫慰纏綿,一陣愴然之情不能自抑,湖藍色的眼眸竟然一濕。
承鐸沉吟片刻,問:「你會讀唇語?」
哲仁用腰刀一把劃開她外袍,甩到一邊,只剩了一件單衣,便看見她肩膀在微微發抖。
「我遇見他時,他告訴我前夜在雪地里躲避胡人。倘若此話是真,這胡人必不是殘敵,亦不是援軍,而是我下令放歸的降俘!他們能平安無事地走到那裡,須得有人幫忙,所以我軍中有人通敵。你說,是也不是?」
承鐸手撐在案上,身子略微前傾,問她:「這是什麼?」
「昨天跑著出去,就是拿這個?」
茶茶又寫:「我拿出去了。」
這長鞭原是牛皮編成,鑲著碎鐵,舞起來剛柔並濟。哲仁凌空揮舞了一下,「呼」的一聲很是嚇人。茶茶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她方才做出那般膽怯畏懼的樣子,此刻卻腰不彎肩不塌,只跪著一動不動。哲仁抖開那鞭子,便重重一鞭抽在她身上。茶茶的棉衣裂了一道口子,人也應聲倒在了地上。空中飛舞著一些細小的棉絮。
茶茶點頭。一般聾子才會看唇語,茶茶雖是啞巴,卻不聾,竟然也會讀唇語。
「我看見他們商量了。兩個副將,在昨天的酒宴。」
承鐸蹙額嘆道:「你這不明白倒叫我不知從何說起了。」
哲仁並不停手。片刻之間,茶茶已立定了主意,咬牙把頭埋在手臂上,任由自己身上開花兒。承鐸看著她埋頭,一副生死置之肚外的樣子,眼光變得陰晴不定。
半晌之後,承鐸側頭對哲義道:「把哲仁葬了。」哲義允諾,眼裡有幾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鐸見他這樣,心裏突然有些發酸,也不說話,也不管帳里其他人,兀自走到帳中,伸手撈起茶茶。
「那你為什麼拿出去?」
承鐸望著茶茶,似笑非笑,眼神卻深不可測:「所以我的大帳比較危險,你就先跑了?」
她這番態度裝得非常端正,回答得十分利落,四兩撥千斤的本領練得很是純熟。承鐸不由得冷笑起來。
「一個南邊抓來的奴隸。」
承鐸抿著唇,並不說話,慢慢地把她的腦袋按回她手臂上埋著,手仍然按在茶茶頭上似觸撫一隻小動物,柔聲問:「你跟著我也有十二年了吧?」
哲仁並不停手,舉起鞭子又是一下。
「讀書人。」
片刻之後,茶茶便跪在了承鐸的大帳正中,心中隱覺氣氛不好。承鐸、東方、趙隼、哲仁、哲義齊聚帳中,彷彿三堂會審。她抬頭看了承鐸一眼,可惜這個人的臉色關鍵時刻總是看不出內容來。承鐸一揚手,哲仁把一沓白紙和筆墨端過去,放到茶茶麵前。
承鐸忽然慢慢開口:「哲仁。」
茶茶再一次默認。
承鐸此言一出,帳中有片刻沉默。哲仁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是在問他,便答道:「是。」
若是旁人這麼做,承鐸還能暗贊一句冷靜機智。可這女人是他的奴隸,過去是胡人的賤婢,竟然敢在他眼皮底下玩這種手段。好嘛,你還沒法解氣,她推得一乾二淨,她什麼都不知道,她甚至連話都不會講。
「他們要先到大帳殺你。」
無疑承鐸是不同情她的,但是除夕那夜他又確實是同情過她的,那麼她難過大約是因為這同情后的不同情吧。想了片刻,她終於承受不住,如願地昏了過去。
承鐸輕哼了一聲,緩緩道:「你還是太過剛介孤傲,寧願抱憾而死,也不願說出實情。」
這個回答倒是出人意料得很,承鐸微笑:「你就不怕他們燒我糧草把你燒死在裏面?」
帳中人人都看著這一幕。只因承鐸沉著臉不響,其他人也便不敢出聲。
「你除了一張臉,也確實不怎麼樣。」承鐸沒忍住地接了一句。說完他在心裏罵了一聲——這茶茶是故意地胡寫轉開話題,偏自己果然就跟著走了!承鐸一時坐在案后,默無一語。
哲仁驀然停手,對承鐸躬身。承鐸緩緩道:「你這樣打,很快就把她打死了。」
承鐸站起身,盯著他說:「莫非我待你有什麼不好?」
他收起笑:「答得還好,就是勉強了點。不如我換個法子幫你想想,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茶茶還是跪著不動,承鐸也坐著不動,看了哲仁一眼,對茶茶抬了抬下巴。哲仁便上前把茶茶拖到帳中,從門首拿了一柄用作兵器的長鞭。
此時東方突然從旁問道:「我曾說姑娘在此方有大難,可求大將軍讓你離去,你卻不願意。姑娘既然甘為營妓,想必是有所圖?」他語聲溫和,就像問一個尋常朋友,而不是審一個女奴。茶茶也似乎不那麼怕他,抬手寫道:「我無處可去。」
茶茶卻並不買賬,繼續面不改色地寫:「他的奴隸很多,也並不喜歡我這樣的。」
哲義素來與哲仁同進同出,原是極熟悉的人,當此之時,也只能摘下腰刀。他上前遞給哲仁。哲仁接過來,默視片刻,抬頭看承鐸,想要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鐸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許會應你。」
承鐸靠回椅背上:「昨天晚上你在哪裡?」
東方看著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剛才那個個理由,看似合理,卻又合理得勉強,你用心一查,又找不著破綻。茶茶若非無辜,便是裝得實在太好了。
「哦。你怎麼知道呢?」
茶茶點頭默認。
哲仁垂首不語。
茶茶身上的單衣很快洇滿血跡,身體在哲仁舞得翻轉的皮鞭下格外單薄,像隨時會被皮鞭捲走的一片落葉,卻聽不見她絲毫的聲音。她並不翻滾,躲避,只是蜷縮起身子,如同死了一般,像只正被虐殺的獵物,全身都抽緊了,抵禦那撕裂皮肉的鞭打。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橫刀抬頭道:「王爺從此忘了哲仁這不義之人吧。」言畢手肘一橫,刎頸自盡。
沒有空隙的時間,哲仁第二下鞭子已經甩了下來。那皮鞭末梢凌風呼嘯的聲音細而利,落在人身上卻鈍重而不響亮。茶茶窒息了一下,瞬間覺得那一鞭之力抽到了五臟六腑,她匍匐在地,髮辮散了開來,披落在地。
茶茶乖乖點頭。
「那日阿思海報來,說胡狄的騎兵要夜襲我中軍。我當天布置了楊、趙伏兵,其餘並無人知曉。只是為防文書軍機被毀,午後收拾了大帳的書案。那夜胡騎果然來了,可見之前消息並無泄露;然而殺到一半,援軍來了不少,行跡上看是已經知曉前軍中了埋伏。算算時間,這細作正是午後方知,通報得倉促,才弄成這樣。那麼,這人必是常在我大帳出入的近侍之人。」
哲仁望著承鐸,收起笑容,道:「是。」
昨日她不聲不響地把毒藥發現了,清理了,夜裡亂軍中跑到別處躲起來了。另一層意思也很明顯,你承鐸有本事贏就贏,沒本事贏就死,她只管自己跑掉。分明是對他的應變之力不抱希望。
「為什麼又跑去那裡?」
承鐸緊跟:「那為什麼拿到了茅廁?」
哲仁如受教一般地「哦」了一聲。
茶茶輕抒皓腕:「除了大帳,我只能去那裡。」
承鐸卻不再搭理他,又轉向茶茶:「誰教你識我們的字,學我們的話?」
「是個什麼樣的人?」
承鐸一招手,哲義把一個白圓瓷瓶端了上來。承鐸問:「這個你可見過?」
「所以你就拷打她,既試探我也試探她?」哲仁神色決然,平靜點頭,「現下看來,她倒是不差,我卻有些心急了,想打死她,她便無從說話,這些懷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又或者,她熬不住自己招認了。」哲仁最後一句,等於已經承認了。承鐸不再說話,哲仁也不說話。除了茶茶昏迷,餘下的幾人都覺得結果出乎意料,大帳里再次沉默一片。
哲仁雙膝一跪,道:「屬下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承鐸點頭:「誇著你議論就聽不出來了。」
哲仁沉默地看著他,忽然叫道:「主子。」
承鐸冷冷道:「你毋需如此叫我!」
「他們不見得在我大營里就議論這個吧?」
承鐸一字一頓道:「哲仁,你跟了我十二年。我第一次上戰場十五歲,你十三歲,那時你便長隨我左右。時至今日,我並不想刑辱於你,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告訴我,那位主子是誰?」
茶茶猶豫了一下,寫道:「他們議論了營里的布置,沒有說到糧草的事。而且,」她抬頭看了承鐸一眼,神色畏縮地寫:「他們只有兩千人,只有先殺了你才可能成功。」
茶茶意態怯弱地望了他一眼,提筆又寫道:「這瓶子精緻,不是帳里的,怕人發現,說我偷盜。」
「這種字好看。」茶茶麵不改色地寫出這麼一句。
承鐸卻側頭問哲義:「有這回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