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愛人
承鐸心下震駭，凝視他半晌，道：「他先要殺我，我不能不殺他，但我並不曾折辱刑訊他。他寧可一死，也不肯說出自己的主子；他明知我可以不殺他，卻不願受我恩惠。這多半，還是為了你。」
「什麼仇？」
下午無甚要事，承鐸換了便裝，窩在大帳里看書。帳子里飄蕩著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紅豆、棗子、栗子、花生、白果、蓮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細碎地切著蜜餞撒進去。即使承鐸不怎麼吃甜食，聞見這味道也覺得有些誘人，便倒到床上耍賴道：「你端出去煮，再這麼煮我呆不下去了。」
兵部廷報是軍機要務，都是專人專送，不能假他人之手。這個進來的遞送，穿著兵部六品服飾，高高瘦瘦的個子，約莫四十來歲，唇角卻有些蕭索的皺紋，顯得形銷骨立。他單膝跪下道：「王爺軍安，小人奉命遞送文書。」哲義上前欲接，他卻一縮手，自己站起來，往承鐸面前送去。
東方莞爾一笑：「關鍵的一點來了。」
東方輕笑道：「還沒到最精彩的部分。」
東方笑道：「正是來抓你的崗，給你點正事做。」他說完一招手，帳角站著的釘子怯生生地挨了過來，站在東方旁邊。
「你我有仇？」承鐸問。
那人卻定定地看了承鐸片刻，嘶聲道：「你當真不想知道是誰要害你？」
承鐸道：「可惜什麼？」
承鐸當即對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來往帳外去，哲義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帳外數步，便聽見一聲慘切的低叫。
承鐸笑笑：「楊酉林。」
*
承鐸見他面赧，失笑道：「那你還把她認做妹子？」
她喊完，深吸了口氣。兩人趴在木柵欄上面面相覷，王有才咧著嘴笑，忽蘭卻沉默地看著他。
承鐸正容道：「拿進來。」
「軍人有仗打有功立時，升遷便快。當初你跟著我不到兩年，擢升為上將軍，這是你軍功應得。然而我對你的期望不止於此。今後沒有仗打時，但願你也能守功克忠，勉勵上進。」
兩人各自說著對方聽不懂的話，卻也不介意對方說了什麼，竟聊得十分愜意。
「釘子？」承鐸故意問。
帳內哲義已經碾磨著切下了瘦高個子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后切指，從此便張不開弓，握不住刀。那瘦高個子咬牙不叫了。哲義估摸著那陣痛勁過去，再以腰刀砍鈍的刃口割他食指。不過一會，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來。
承鐸坐在那裡，覺得少了什麼，起身去
釘子囁嚅道：「師傅說起碼要訓練個十年八年才行，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我們抓去做釘子……」
楊酉林躊躇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聲。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裏面攪了一攪。承鐸坐起身來，正要說話，哲義在門口道：「主子，兵部有文書來。」
承鐸笑道：「那你可以再來殺我，一次不成，還可以下次，終身為之奮鬥，也不至於生無可戀。」
楊酉林總算是端正了臉色，率然道：「她說做妹子便做妹子好了，就算做一輩子妹子也沒什麼。」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聲，埋進承鐸懷裡，卻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裡旋轉。
「我看就叫王有才好了，這名字挺襯你的，兼且湊趣。」承鐸笑笑，「去吧，這次別跑了，要跑的話也不要燒我的馬廄。」
那女孩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見他過來就往後退了退，轉身要走。釘子看出她是個胡人，指指自己說：「王有才。」他笑得一片燦爛。那女子學著他話音念了一遍，漾起一抹笑意，也指著自己說：「忽蘭。」王有才也學著胡語的調子念了一遍，忽蘭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完了？」承鐸問。
承鐸笑笑，伸手去接，剛要接住時，那人手腕一翻，自書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鐸。然而承鐸卻先於他變勢，一伸手已扣住他右腕，著力一扭。這人急抬右腳，卻沒有快過承鐸，腳踝堪堪撞在他腳尖上。承鐸不容他出，將他左腕一拉，「喀」地一聲，高個子兵士整個人轉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腳。
承鐸一愣。
忽蘭看著那些人，雖不知道他喊的什麼，卻被他最真誠的豪氣所感染，也跑過去，對著天空大聲道：「喀拉崑崙神！總有一天我要讓草原最雄健的騎兵做我的護衛，讓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
那人淡漠而頹喪地笑了，斷指汩汩流血，「不錯，在這世上，他待我再好也沒有了。不管為什麼，你殺了他，我只要殺你。可我卻殺不了你。」
承鐸點點頭：「去年救你的時候就疑心了，因為你問我是不是『也是』皇帝的弟弟。只不過後來西營的廢馬棚子失了火，你就不
「是。」
瘦高個子臉現恨色，卻並不開口。
「師傅叫我們釘子，說今後讓我盯住誰我就要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上去，還說做這一行得把命別在褲腰帶上。為了今後不被人抓住，現在就要多挨打罵。我們一群七個小孩，一年以後只剩下三個，其餘四個都死了。一個當面活剮了，一個喂狗了，一個試毒死了，一個自己跳崖了。」
承鐸沉吟道：「哲仁隨我多年，並無父母兄弟。」
茶茶驀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個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脫的那個瘦高個子。承鐸接道：「你當時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願求死。我們今日正可說個分明。」
趙隼站住，望那人馬去盡，突然回頭看著承鐸，想說什麼又忍住了。承鐸四分疑惑，三分鼓勵，兩分同情，一分幸災樂禍地回看著他。趙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罵道：「他媽的楊酉林，平日跟老子裝傻！」
「誰？」
東方瞪著他，一時不知道該喜該憂。
承鐸見他如此，便也笑了一笑，道：「你就給他右手一個痛快吧。」哲義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個指頭一齊斬落。一陣麻木過後，斷指之痛陸續湧起，那瘦高男子竟放聲大笑起來，遠遠聽去卻似哭一般，他喘息咳道：「可惜了。」
承鐸沉吟不語，似乎並不吃驚，也不生氣，仍是抄著手道：「你說七王把你們抓來訓練，就是為了讓你們去做釘子好盯梢別人？」
「哲仁。」
誠然愛人是一個人的死穴。承鐸想到了當初在京城時，那個人為什麼放了茶茶回來。只因為承鐸與茶茶情愫已生，時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當初痛苦百倍。
「我是他師傅。」他眯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虛空。
「可惜還是沒殺了你。」
承鐸默然片刻，淡淡道：「哲義，你帶他去止血，完了放他走。」
承鐸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說：「嘿嘿。」
那人只咬牙看著承鐸，唇邊竟浮出一絲冷笑。
王有才說：「我在這裏一直都跟馬住在一起，今天終於可以睡帳篷了。」
東方道：「他不用跑了，我留下他給我跟班了。」
「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蠱毒所制，痛苦萬狀，他為了我，只好為人賣命。」他話語中的凄楚，溢滿眼眶；而這份拚死也要殺了承鐸的執著更是流露著另一種瘋狂。哲仁於他而言，恐不是親人這樣簡單。
承鐸從來沒想過茶茶竟這樣突然地說話了。她當初為什麼不能說
「哦。」承鐸做恍然狀，卻浮上一絲冷笑。
承鐸忽然轉過頭來笑道：「你是不是喜歡明姬那小姑娘？」
「就這些？」承鐸又問。
那人抬起臉，悲喜全無地望著承鐸，「當年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廢去七層功力，下了蠱毒，成了不生不死，為人賣命的走狗。哲仁是送來我教導的釘子，那年他只有六歲。之前，有三個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們成不了出色的釘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時間。」
她煮在帳側的粥已經快乾了。茶茶端下鍋，卻見承鐸如雕塑般愣在當場。茶茶也覺得哪裡不對，等她想出來了，卻不敢相信。承鐸搶上前捧起她臉道：「乖，再說一遍。就像剛剛那樣說。」
明姬揚首道：「哥哥，崎元關有雪獸。我去幫你打一頭回來作靈藥吧！」說完，也不等東方答應，揚鞭一策便跟著那騎兵去了。東方錯愕之下不及應答，大聲喚：「明姬！」明姬回頭沖他擺了擺手，馬不停蹄地走了。
這種愉快其實並不關乎肉體。承鐸喜歡茶茶，大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承鐸站住，聽他接道：「我本來只是個無名無才的小民，因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數年來都只是個小卒，而兩年間便做了上將軍。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這胡人的國都。」他望著承鐸懇切道：「楊酉林從不奢望做達官顯貴。日後便如現在，大將軍但有驅弛，即當效命。」
東方指承鐸道：「你別怕這個大惡人，昨晚怎麼跟我說的，就怎麼跟他說一遍。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東方仍是笑道：「他弄這麼多釘子來，無非是因為手裡只有鎚子罷了。」
承鐸暗嘆一聲，輕手把她抱起來，往大帳去。茶茶朦朧間醒來，往他懷裡縮了縮，懶懶地不願動。一進了承鐸大帳，她聞見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來。承鐸放下她時，茶茶懊惱道：「哎，糊了。」
承鐸低頭，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纓，一言不發地往中軍去了。
回到大營時，楊酉林的副將已帶了人馬出來。承鐸發了兵符給他，楊酉林領了，便帶了騎兵浩浩蕩蕩地出營。忽然明姬換了一身男裝，穿著個小兵的衣服，背了個包袱，牽了馬過來。東方一旁看見，吃驚道：「你要幹什麼？！
他接著問了一句：「你明白么？」
「你殺了我唯一的親人。」他聲音黯淡頹喪。
「就是派去卧底的暗哨。」
「師傅的主子也是個惡人，大惡人的主子是個將軍，將軍的主子是個王爺。師傅要我們每天早中晚跪在門前發三遍誓，要誓死效忠七王爺。我問師傅什麼是王爺，他說就是皇帝的弟弟。」釘子咽了口口水，自己說：「完了。」
「我本來姓王，沒名字。」
承鐸說罷，牽了馬走下山坡。楊酉林在身後忽然道：「大將軍。」
承鐸並不糾纏，只問：「你本來叫什麼？」
瘦高個子聞言愣了一愣，臉色陰晴不定，似悟似悲。他站起來，臉色雪白，踉蹌著向外走了幾步，走到帳口，放眼望去，天高雲淡，雁陣南飛，忽然回過身來，道：「不錯，心愛之人原是一個人的死穴。」
承鐸不由嘆道：「早知留下承錦來，免得你一天到晚蹲在這裏，倒像在抓我的崗。」
承鐸坦然道：「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倘若不願意說，我問也沒用。你心裏有執念卻無所寄託，來此一是為報仇，如若不成則可求一死。我說得是不是？」
承鐸手臂一揚，他應聲飛出，落在大帳中央，四肢都不能動彈，呻吟不止。這一下變故只在瞬息之間，令人目不暇接。承鐸卻微笑道：「你既然行刺過我，就不應再來我面前。」
哲義「啊」的一聲。
忽蘭說：「不過我看你跟頭翻得還好。」
那瘦高個子看他變色，搖頭輕笑，一步步挨出帳去。哲義跟去送了他出營，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釘子望了承鐸一眼，見他抄了手站在那裡正等著自己說，連忙低下頭，不敢看他，低聲道：「我是個孤兒，跟漆喬鄉的萬大爺住。前年遇到兵災，全鄉死光光。我被人抓了去，選來選去說我機靈，就讓個師傅教我拳腳工夫，天天挨打罵。去年冬天又打仗，我趁亂就跑了。跑出來在雪地上就遇見你了。」
「在。」
承鐸打斷他道：「你心裏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你在崎元關站穩，我這裏便可無事。」
忽蘭說：「你的名字真難聽。」
茶茶神情激越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卻不敢說話。承鐸輕聲哄她：「你說糊了，我聽見了。你再說一遍。」然而茶茶沒有說糊了，她叫了一聲，用手捂住了嘴巴，覺得這聲音如此陌生。承鐸一把抱住她，茶茶低聲道：「我……說話了。」承鐸點頭：「嗯，你說話了。」
楊酉林道：「大將軍要佔住崎元關，莫非是為了對付……」
那人沉默半晌，點頭道：「你說得
昨天宴飲的諸多將領正在校練場上點兵，各回駐地。承鐸換了鎧甲，盔纓上的穗子迎風飄著，站在點將台上，意態矜貴，舉止軒昂，足以令各路大將相形見絀。
承鐸讚許道：「你知道么？一個真正的軍人，必定做不成權謀家。因為戰場的爭鬥只有終結時的勝負；而權力場上的爭鬥卻有很多種，永遠也沒有終結。一個人即使有足夠的聰明由簡入繁，去涉獵權勢；卻很難再刪繁就簡，去做個逍遙的人。軍中戰將無數，趙隼總說你無趣，然而我最賞識的卻是你。」
「是。」
王有才遙遙看著校場上的情景，突然往前一衝，望天喊道：「老天爺，總有一天我也要做大將軍，帶著騎兵打仗！」
釘子沒想到這麼容易過關，趴下磕頭道：「是。」站起來跑出帳去。出了中軍帳，跑到木柵欄邊時，忍不住就地翻了兩個跟頭。好不容易站穩，看見一丈來遠站著個女子，十三四歲的樣子，梳著兩條辮子，額前的頭髮微微有些散亂了，抱著一個竹編簸箕看著他。
王有才說：「你為什麼在這裏啊？」
他停住議論，對楊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這個上將軍，因為你是個天生的軍人。」承鐸說到最後一句，神采一揚，跨上馬向平原上大軍而去。楊酉林也一躍上馬，跟了過去，留下一路揚塵。
釘子心裏高興，忍不住就湊了過去說：「喂，你是誰啊？」
*
承鐸指了遠處起伏的山脈道：「崎元關靠北，地接雲州，西可直擊雲州大營，南可回援燕州，北有喀拉昆崙山的大木林可以棲身。你的步兵都留給趙隼，只帶五萬騎兵，方圓二百里，需在你控制之內。燕州現有的糧草，你分六成去。我那裡的馬匹，你也帶去。」
釘子聽他提起這一茬，忙假笑道：「呵呵，呵呵，意外，我……我怕燒著了我，就跑開了去，一不小心跑遠了點，就……走遠了。」
第二天一大早，承鐸才走到中軍帳，就看見東方又坐在了那裡，看天望地，貌甚無聊。
承鐸抬手示意哲義放開他，哲義收了刀立在一旁，聽承鐸沉吟道：「師傅？」
承鐸臉色驀然一沉，一時間雜念叢生。有很多話想問他，又彷彿無從問起。
送走各駐地的將領，楊酉林已整好了西營兵馬。承鐸過去看了一番，牽了馬來，對楊酉林道：「出來走走。」楊酉林便也上了馬，兩人一前一後騎馬到了燕州大營所倚的丘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