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香消
王有才無言，喃喃道：「真是不要臉啊……」腳下不停進了東方大帳，卻聽東方吩咐道：「去把結香帶進來。」結香跟著王有才進來時，東方正閑閑地拈了根針在火上烤，見她進來，溫文爾雅地說：「坐吧。昨天想出一個法子，或可解你中的邪術。」
東方仔細瞧了瞧，心平氣和地說：「沒錯，力道輕了些，想是你有些怯。扎針不可心怯。力道不準會致人癱傻，肢體不遂，想死都沒辦法。頭上扎偏了，終身口鼻歪斜，見不得人。」
東方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你何必認那個主子？」
東方心知承鐸是信任蕭墨的，卻忍不住要懷疑他，然則蕭墨究竟有什麼可懷疑之處，他又實在說不上來。或者他希望那個人就是蕭墨，而不是他想象的其他什麼人。又會是其他什麼人呢？為此，東方很有些煩悶，這段時間大都在中軍帳或是醫帳里獃著。
俗話說：「一隻狗服一個夾子。」話雖粗，理卻不粗。世間萬物自有其微妙的平衡。男人看似主導了世界，女人便委婉地主導男人。茶茶留了下來，承鐸卻令趙隼會同了沙諾里的人馬出兵高昌了。待得趙隼的騎兵離營之後，承鐸望著地上的馬蹄印，心裏恍然覺悟。每次跟茶茶鬧彆扭，看起來都是她屈服了，怎麼最後她的目的都達到了呢？
「嗯……找點葯吃。」茶茶兀自翻著葯抽屜。
她這番話本說得懇切，若非對東方動情至深，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作賭，然而東方看來卻毫不動容，反問道：「五月我在京城追著一個著白衣的人進皇宮，那人在上苑解語亭對十三公主下了迷藥。那是不是你？」
那人「呵呵」笑道：「你若是再回上京，便知到底是誰瘋癲得不輕了。」他慨然嘆息一聲，「可惜啊，你看不到了。不過不要緊，他能看到就行。」
東方站住，結香凝望他道：「我遲遲不肯動手，惹怒了主子，才被那人施術控制，刺傷了你。」她神色慘變，「我沒能殺得了你，必然會被處死。如今你活著，我也不用選了。」
結香瞪著他，「你明知故問吧？」
東方追出大營不遠，便看見了結香的背影，幾乎足不點地地向西奔去。東方不知她是邪術發作，還是自己跑出來的，打起十二分精神想截住她。然而結香的輕功卻出乎他意料的好，衣袂飄飛，如鬼似魅一般，彷彿一個在前方飄忽的影子。
「讓你來做什麼？」
東方這回不說話了。結香深深吸了口氣，語氣不知是慨嘆還是惋惜：「你昏睡的時候都叫著她的名字。」她隔得很近地望著東方。有時距離的近與遠很難界定
承鐸牽了一馬予東方，道：「我們先回去。」
那黃金面具柔聲笑道：「你錯了。這才是我，取下面具的那個人不是我，那個人戴著世人看不見的面具。」
茶茶話音剛落，東方一掠而去，已在數丈之外。「誒——」茶茶想叫住他，東方卻已去遠了。茶茶隱約覺得不妥，左右一顧，回身將藥罐放在醫帳門首的案桌上，折轉身去找承鐸。
結香也不以為意，每天情緒來了就唱那靡靡之音，唱得東西二營的人骨頭都要酥了，就只唱不軟東方的心。如今東方傷勢已愈大半，趙隼一走，營里軍事上承鐸就要忙碌一些，東方便給他照應著日常事務。
「誰是軍中內應？」
東方知道他也認不全，「胡文全是注音，不比漢字，你就是全讀出來也不知其意。」
王有才便接了針，憋著勁在結香頭頂上找。但凡習武之人都知道，百匯乃是人身重穴，位於頭頂心。細細一根銀針或許扎不死人，但極可能如東方所說，紮成癱傻瘋癲，那還不如死了算了。若是東方自己來下針，結香可能還不怕他；可他偏讓個似懂非懂的半大孩子來動手。王有才咬著牙瞄準時，結香忿忿然叫道：「七王！」
殺人不過頭點地，故爾世上有許多不怕死的人。正因如此，這世上又有許多令人慾哭無淚的法子，又有許多不以死來作威脅的人。
東方平靜道：「你不會成功的。」
茶茶並不往前趕，只平挨著那一排帳子往右挪了十餘步，遠遠看見個背影避著人向營外去。茶茶認出了那人，匆匆又跑回醫帳門口對東方道：「那個舞女跑了。」
東方擱了筆看她抓藥，「你都不稱一下么？」
結香大聲道：「有一個極善易容術的人曾經扮作營中軍士給我帶過信，說五王若是不能接近，就殺了你除他臂膀。刀也是他帶給我的，軍中還有沒有他的人我不知道。」
天空卻灰暗一片，暮色朦朧下，連一絲雲也沒有，只覺壓抑而死寂。
「誰？」東方愣了一愣。
王有才果然拿了針在結香臉上細細分辨，結香欲哭無淚：「你卑鄙……」王有才對著她唇角一針紮下去，結香兩眼一翻，慘叫一聲。
「我不知道。」
「你昏了我還問誰去，現在什麼感覺？」
東方辨出了這聲音的主人，在回燕州路上遇見那人時的壓抑感隨聲而至。東方並不回頭
東方站起身來，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我回來之前，知道的穴位每個練習一遍：不知道的自己開發。」
東方烤著針又問：「誰令你來的？」
這日東方帶著王有才正從中軍大帳回東營去，結香便裹著衣服，倚在那籠子邊上唱：「君愛一時歡，烽煙作良辰……」東方仿若不聞，徑直進了自己大帳里。王有才悶頭跟在後面，見結香望著東方進去的方向，臉上浮出一個溫柔平靜的笑，王有才叱道：「看什麼看，我家先生正眼也沒瞧你。」
「這可怪了……」東方懷疑地自語。
「你看真了么？」
她此言一出，東方徹底地惱怒了，以至於臉色都紅了起來。結香莞爾一笑道：「又生氣了。你就沒給過我一個好臉色。」她張開手臂抱了抱東方，低聲道：「你真是可愛。當初在那點心鋪子見著你時，我就這麼覺得了。可惜，你那時就沒注意到我。」
東方身形一閃出了醫帳。茶茶端著藥罐，騰出一隻手來指來他看，「就是從那邊，我看她方才出營去了。」
結香一愣，「不是。我只在三月皇宮西門外的點心鋪子見過你一次，後來從客人那裡聽說東方大人與蕭相國弈棋的事。直到你來赴蕭公子之約，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個東方大人。」
東方置之不理，轉頭對王有才道：「昨天教你認的地倉還記得么？認來我瞧瞧。」
「我不認那個主子，難道認你么？你肯做我的主子么？」她偏了頭半開玩笑地問。東方卻看出了她話里的真意，便沉默了。結香鬆了手，輕嘆道：「你真讓我傷心啊。那你追出來做什麼？」
東方聲音肅了肅，「我和你有什麼事？！」
東方思索了一下，又拈了一根針從她脖頸上穿過，一針透兩穴。「現在呢？」
「怕有什麼用？」
「呃……不必了。」茶茶摸了一下耳垂，覺得真是不好意思。這兩天跟承鐸太過火了，他倒是舒服了，把她弄得睡眠不足，額角上長熱瘡（俗稱痘痘）。好在東方沒再問，又蘸了墨埋頭寫字，只淡淡加了句，「抓點金銀花藤吧，你配的葯清瀉太過，別傷了氣。」
結香鎖眉，「你何不先把我擊昏？」
黃金面具盯著他看了片刻，惋惜道：「本想給你一條活路，你卻自尋死路，這可怨不得我了。」
結香現在認識到東方是要整治她了，忍不住罵：「……混蛋……」
東方哭笑不得：「多
東方緩緩走過去，結香側身倒在地上。她長路奔跑了這許久，內功再好也該氣喘難平，決不會這樣安靜地倒著，彷彿沒有生氣。她側臉的方向看去，可見額上的硃砂已洗掉了。
黃金面具被他這樣一問，忽然感了興趣，「你看出來了。嘖嘖，可惜。」
東方平平仄仄地吐出兩個字：「百匯。」
茶茶依言抓了金銀花藤，減了夏枯草的量，又配了兩味草藥，端著藥罐出來。走到一個帳篷邊上時，恍惚看見個人影一晃，從帳子另一側跑過。茶茶忙退了幾步，探身一望，只看見一截衣角在前面幾個帳角一閃。
「這邊……頭痛。」
她的手游蛇一般，比她的話還要靈活迅速，轉瞬已拍開了東方被封的穴道，就勢將他推向一側。東方穴道甫開，血脈流過穴位，如針刺般疼痛，措手不及摔倒在地上，他大聲道：「結香！」
結香勾著他肩，認真地問：「當真記住了？」
東方一時不知怎麼說好，默然片刻道：「你何不為你自己活著，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待王有才重新在她眉骨上找穴位，結香立刻改口道：「本來是要刺殺五王，沒想到他把我給了你。」
東方皺眉道：「也可以這麼說，只是露骨了些。」
*
這天午後他正在翻一本醫書，茶茶端了個藥罐進來。東方獨個坐在桌邊記著什麼，見她進來，抬頭看了她一眼，問：「做什麼？」
「魚腰。小心別把眼睛戳爆了。」
東方望了望天色，慢慢道：「想必是這個意思。」
她的衣角最後輕輕地一揚，瞬間消失在了崖邊，那裡只留下刺目的陽光。
東方上了馬，將要掉頭時，回首望了望那懸崖邊，那裡只剩下半個火紅的太陽。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也許會記不清晰；有些場景，有些感覺卻不會忘記，難以攀描，不可言說。這並不是簡單的記得與不記得。
結香眼波一轉，「他眼睛沒看，心裏看了。」
「誰讓你給我一條活路？」東方突然道。
「大人真是不長記性，兼且多事。」結香柔柔笑著，撫摩東方的臉，「我來見我主子，與你有什麼相干，嗯？一會兒他來了，你就死定了，不如我現在殺了你，必定比別人殺你溫柔許多。」她拉了東方的手笑著，彷彿情郎面前的少女一般純真。
「頭昏腦脹。」
結香毫不羞恥地笑道：「衣裳都脫了躺一起，也不差那一點半點的。」
東方微笑道：「你險些殺了我，我沒殺你已很對得住你了。治好了你是你的造化，治不好你也怨不得我。」說著斜斜一針直向她臉上刺來，結香忙閉上眼睛。東方已一針栽在她陽
他一路避開東方的進攻，只向著來路退去，身邊還餘下十餘人。承鐸帶來百余騎一時被箭雨射住，承鐸連連開弓，又射死數人。那十餘人退自崖林邊，林邊系著快馬。樹木擋住了視線，黃金面具上馬，向西南奔去，轉瞬已在一箭之外。
「看真了。」
「是誰？」
東方與承鐸翻山穿林，一路無言。走到天色黯淡下來時，承鐸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了，一把勒住馬：「我們走錯路了？」東方抬手一指：「你看那個。」不遠處矗立著一根石柱，彷彿是什麼屋宇的斷壁殘桓，「方才我們就經過了這裏，現在又到這裏了。」
結香輕飄飄地慢聲接道：「那就只有和你做的事了。」
他這樣想時，心裏不覺幽怨起來。這股子情愫正撞上了結香飄忽的歌聲。承鐸遙遙望了望東營外那罰人禁閉的大木籠子。籠子上蓋了薄氈，勉強可以遮風蔽雨。自從茶茶帶回解藥，東方就把結香關進了那個囚籠。
「殺你。」
結香奇道：「你與他是朋友，他於我不過是客人，你又何必問我。不過……他曾經暗查過醉倚居後面的真正東家，後來沒查著，也只好作罷了。那天你來過之後，我就奉命接近你，阻斷你與五王的聯繫。你的鴿子，我就……」結香遺憾地挑了挑眉。
足趕了半個時辰，結香跑到這片原野的邊緣，迎面一道懸崖。她便沿崖邊折而向北跑去。東方驚覺追出太遠，回頭一看，已不見大營的犄角，再轉身時，結香也失去了蹤影。東方調順了氣息，沿著她消失的方向再走了數丈，隱見前方崖邊地上倒著一個人，服色正是結香。
那人唇角扯起一個惡意的笑，道：「我不跟死人說話。」他手指輕輕一抬，箭頭隨他的手指轉動，那手指向著東方微微一指。
承鐸奇道：「這可怪了，難不成還遇著鬼打牆了！」東方徐徐策馬到了那石柱邊，太陽已經落山，藉著微弱的天光，隱約看見那石柱上刻著兩行胡文。承鐸道：「讀讀看。」
東方望著那懸崖邊，難以置信。他閉上眼睛想驅退這幻覺，然而這竟是事實。這事實讓他幾欲涕零，即使他的穴道已經解開了，他仍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身後一個聲音低沉道：「東方先生。」
面具的主人目光一聚，冷冷道：「你再動一動，我讓你變成刺蝟。」他身側左右各站了十名蒙面人，手舉強弩，每弩十箭。東方現下只想痛快打一架，也冷然道：「你也知道自己見不得人，要藏在那面具后！」
東方看著結香的神色，卻對王有才道：「今天練到這兒，把針
承鐸對身後副將吩咐道：「你帶人遠遠跟著，不用和他們打鬥，且看他們往哪裡去。」
箭弩破空的聲音轉瞬而至，黃金面具左側的兩名弓弩手倒在了地上。在他們身後，承鐸再扣兩箭上弦，右邊兩名弓弩手也應聲倒地。餘下的弓弩手齊齊將箭向著承鐸的方向射去，黃金面具並沒有回頭，只因東方已攻了上來。
「你……」結香猜不透他想做什麼。
「記住了。」
東方伸手扣住她手腕，她的手一動不動。東方將她抱了起來，剛一轉身，結香似乎動了一下。東方將手一撒，然而力已不濟，結香腿一挑，軟軟地從他手臂上滑下來。東方已被她點住了穴。
承鐸左右看看，「燕州大營附近我熟得很，不會走錯呀。」他看清落日的方向，道：「我們往這邊走。」東方默然不語，跟著他往前走。又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兩人再一次看見了那根殘破的石柱。
她仍是認真道：「不怕我現在殺你？」
結香踮了踮腳尖，吻到他唇邊，柔聲道：「大人總是因為可憐我才著我的道，從此需記住了，待人不可太過好心。」
「你關在外面那個。」
「不費心不行啊，你主子能做出你這個傀儡來，就能做出更多的。今後遇著了豈不麻煩。」東方說話間點住了她的穴道，結香一時動彈不得，表情一頓，「你拿我來試驗？」
幾乎是同時，數支長弩破空而來。結香躲避不及，弩勢強勁，直透過她纖柔的身體。她似是叫了一聲，又似沒有，眨眼間背對著懸崖摔了下去。
那副將領命而去。
東方微微搖頭，「你果然瘋癲得不輕。」
結香莞爾一笑，「你如今要死了，怎不想想你那美麗的公主在做什麼？」
茶茶隨口應付，「不用，不是什麼要緊的。」她抓了一把蛇舌草，又抓了一把夏枯草，見東方看著，只得解釋了一句，「清熱解一下毒。」
王有才嚇得縮了手，「先生，我是不是扎錯了？」
承鐸勉強認道：「喀拉……崑崙……這是他們的神啊……諭……入……死……」他轉頭瞪了東方道：「喀拉崑崙神諭，擅入者死？」
東方道：「大冬天的怎會有熱毒，要不要我診一下脈？」
東方停住步子，承鐸自后趕上，問道：「你可還好？」
結香依言坐下，「其實……大人不必費心。」
東方只淡淡道：「別追了。燕州是你駐地，他不會隻身過來，前面必有接應。」
東方沉吟道：「蕭墨是何許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