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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尖刀

第48章 尖刀

黑白二色的棋子在他手中慢慢靈活起來,他這樣的智力學什麼東西都是很快的。左蒼狼先前還讓他幾個子,慢慢地就不讓了。楊漣亭在旁邊支招 ,兩個人一直下了幾個時辰。
薜成景說:「所以……如果她有心拉攏我們,難道是想謀王后之位嗎?」
左蒼狼慢慢停止了掙扎,靜寂長街,她提燈在手,靜默地任他擁抱。於是那感覺突然真的寂靜安好,他就真的想這樣擁抱她,多一刻,再多一刻的時間。
慕容炎失笑,張開手臂將她擁在懷裡:「好了蘭兒,不說這個了。」
左蒼狼說:「為什麼?還有一點了。」
左蒼狼:……
待追兵盡去,左蒼狼終於把敗兵全部安置在康華縣。然而一問之下,卻是皺起了眉頭——敗軍幾乎是丟盔棄甲,更別說錢糧輜重了。
慕容炎彎腰,左蒼狼低頭,發現他在自己腰間系了個平安扣。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主上……」
王楠問:「鑿冰?」
諸將頓時笑成一團,袁惡說:「我賭十兩銀子,你這名字六個字將軍得念錯四個!寫錯五個!」
王楠準備好,兩人沿著白狼河走了一陣,左蒼狼指指前面:「撞擊冰層,讓它們開裂。」
薜成景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他畢竟年紀大了,又眼見薜夫人慘死刀下,身體本就受不住。何況又染了鼠疫。這若不是楊漣亭在,恐怕這條命也就此交待了。
左蒼狼站在遠處,看了一眼,良久,說:「袁惡,立刻令全軍休整造飯,四更時分,前往宿鄴城下叫陣。」
御書房,王允昭上了茶,隨即帶著小安子等人退下。左蒼狼還跪在地上,慕容炎說:「起來吧,今日朝堂之上,你也看見了。」
楊漣亭也樂了,半天把酒倒了,說:「很簡單的,來來我教你。」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德益堂,又一次行走到天平巷。這條銜巷,兩人曾多次行走,然而這一次,身份又較以往不同。長街無月,只有檐下的燈籠照出一片朦朧。左蒼狼躍上去,隨手摘了一個大個頭的燈籠,說:「夜行不便,微臣為主上提燈。」
慕容炎點頭,語氣緩和了不少,說:「起來吧。你如今好歹是拜玉教教主了,孤意,封你一個國師,加授法號光華,以後就稱光華上師好了。」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慢慢將她擁在懷中,說:「去吧,糧草的事,我會想辦法。早點回來。」左蒼狼點頭,然而又真的有辦法嗎?
左蒼狼終於說:「走!」
冰窟里有人掙扎的聲音,斷裂的冰面被一片一片掰碎,裏面的人狂亂地想要尋找救命的稻草。
他給薜成景喂完葯,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已經有幾位老臣進來。走在前面的正是薄正書。見到薜成景醒來,他們顯然很是激動。倒是楊漣亭丟了一句:「別談太久。」
左蒼狼怔住:「所以……你也在第一時間,送回溫砌的屍體?」
好不容易姜杏把所有的病患都打發走了,楊漣亭出去拿酒。左蒼狼對姜杏說:「來來,過來陪我把這盤棋下完。」姜杏冷著臉:「不來。」
薜成景說:「陛下既然允許有人栽贓誣陷老夫,必然是已下決心除去老夫,如何又肯讓老夫活著回到舊宅?楊漣亭自從入了拜玉教,一向無詔不入晉陽城,是陛下命他前來為我診治的嗎?」
楊漣亭把他扶到床上,給他脫了鞋子,又扯了被子給他蓋好,問:「難不難受?要不要喝點解酒的葯?」姜杏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麼,他將耳朵湊到他嘴邊去聽,跟侍候父母也差不離。
姜碧蘭依在他身邊,面色都變了:「左、左將軍又下令屠城了?馬邑城滿城老幼……溫帥雖然死於西靖人之手,但是當年是他自己闖到馬邑城下,跟馬邑城中的百姓有什麼關係?他們何辜?為什麼要屠城?」
他咬牙,終於下令打開城門,出城迎戰。左蒼狼在兵士之中,又射了兩箭,一箭擦著他右臂而過。任旋咬牙,策馬直接向她奔來,抽箭也射了一箭,左蒼狼避開,他抽出長槍策馬逼近。長槍當頭壓下,左蒼狼以戟相隔檔,然而那種力道,豈是她能及?
慕容炎轉頭看她,良久,理理她如絲的長發:「因為她沒有糧草。她不能與這些百姓沒完沒了地對抗。」
這一場屠殺的死傷人數,更勝於灰葉原。左蒼狼三個字,比當年的溫砌更令西靖人膽寒。如果說溫砌是一面盾,她就是一把滴血的尖刀。
夜色粘稠,誰也看不清誰的臉。慕容炎突然問:「你要躲我到什麼時候?」
軍報傳回,憤怒的西靖和被搶奪了戰果的孤竹都默默撤了軍。僅一個日夜,大燕不僅奪回了宿鄴,反而攻下了馬邑城。而且他們縱容軍隊,在馬邑城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屠城。兵鋒過處,血漫城牆。
左蒼狼等人重新奪回宿鄴。
四目相對,左蒼狼撕開衣服,點穴止血,卻並未拔箭。
王楠、袁惡趕來的時候,左蒼狼摘下任旋的兵符和印信:「換上任旋的衣服,讓兵士換上白天扒下的西靖戰甲,打起任旋的旗號,攻打小泉山。」
幾萬大軍屯在康華縣,糧草僅供兩日所需。而更可怕的是,沒有後方供給。缺醫少葯,天氣又奇寒無比。袁惡和王楠只能給傷兵簡單包紮,左蒼狼命他們把死人身上能穿的衣服全都扒下來,夜晚實在寒冷之時,多件衣服總是好的。
那言咒溫暖她,也迷惑了他。就這樣擁抱,久一點,再久一點吧,就算真的有人看見,也罷了。
慕容炎緩緩說:「自是重要軍務。」
袁惡跟王楠指揮人扒死人衣服,然後袁惡笑:「將軍為什麼要讓我們來扒死人衣服?能讓將軍為難到這種程度,我們能不能活著回去是大問題了。小子,後悔跟來嗎?」
他們對大燕的情況相當清楚,燕國經過這麼些年天災人禍,早已國力耗盡。慕容炎逼宮奪位,更是傷筋動骨。再加上溫砌陣亡,左蒼狼受傷,可謂是天賜良機。
他的聲音低微下去,人已昏迷,卻緊緊扒住冰面,五指已僵硬。
袁惡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兩個人合力抬著傷兵往回走。
夜裡,左蒼狼又過來,姜杏還在坐診。德益堂的病人確實太多,特別是聽說楊漣亭回到晉陽之後,許多都是不遠千里而來。楊漣亭沒有坐診,都不是什麼急症,他在旁邊跟左蒼狼下棋。
薜成景揮了揮手:「都走吧!」
敢情這是他第一次划拳,左蒼狼和楊漣亭都覺得好笑,這個人,大約一生都鑽研醫術了吧?
姜散宜跟甘孝儒互相看了一眼,誰都不敢說話。慕容炎的個性,是沒有人敢勸他和談的。但是眼下除了和談,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薄正書說:「如此說來,她敢為丞相求情,並能促成此事,就說得通了。」
這半個月,左蒼狼的傷勢是好得差不多了。拉弓射箭仍然是不能,平時行動倒是不受影響了。慕容炎命她早朝,她倒也去,但是朝堂之事,她也沒有什麼置喙的地方。她是武官,推行新政、田地稅賦這些事,一提一個頭大如斗。
任旋牙齒都在發抖:「我、我死之後,把我送回西靖……」
孤竹、屠何等部因為爭奪俞國舊地,本就跟西靖結怨已深。這時候剛剛得知西靖白日里攻下宿鄴城的消息,哪知這時候西靖竟然就將矛頭直指了自己的小泉山!
西靖十五萬大軍來勢洶洶,而且後面是否還有援軍誰也不清楚。一旦不能速勝,就將是大敗。
左蒼狼看了看,在冰層表面再澆上一層水。不一會兒,水凝成薄冰,覆蓋在表面。
左蒼狼半面浴血,手中九龍舌舉起:「殺向馬邑城,屠盡西靖人,為溫帥報仇!破城之後,屠城一日。明天中午之前,除了糧食收歸國庫,一切金銀、珠寶、女人,全都屬於你們。」
姜杏冷哼,終於說:「燕王對左蒼狼什麼意思,你真看不出來?」楊漣亭怔住,問:「什麼?」
左蒼狼慢慢爬過去,感覺到身下冰層的震動,趕緊停下來。這樣的冰面,不可能帶著一個狗熊一樣的大男人爬上來。
慕容炎這才說:「也不急這一時半刻,你難得回來一趟,明日進宮先為王后診個平安脈吧。」
這一日,平度關突然傳來戰報,西靖再次向大燕用兵。西靖上次跟溫砌一戰,苦戰數月,未建寸功,可謂是元氣大傷。如今剛剛緩過來,第一件事仍然是伐燕。
薜成景沉吟,說:「如今她兵權在握,又深得陛下寵信,可謂是少年得志。為我求情,莫非是想拉攏我等嗎?」
左蒼狼笑得直不起腰:「楊漣亭,我們姜大夫居然不會下棋!」
薜成景搖搖頭,說:「我一把老骨頭,苦又如何?只可憐夫人,隨我多年,一生操勞,竟慘死於禁軍屠刀之下!」一提起薜夫人,他眼眶發紅,許久問:「夫人……如今葬在何處?」
他正想著,左蒼狼出現在城下。任旋目光微凝,西靖在大燕的細作傳回消息,左蒼狼的傷不可能好這麼快才對。他在城頭觀察,卻見左蒼狼一直沒有出手,全軍雖然擊鼓叫陣,卻並沒有其他動作。
左蒼狼走過去,用蠟油澆在表面。不多時,蠟油凝結。王楠看著都心疼,心想你晚上可沒蠟燭用了。
左蒼狼的援軍晝夜賓士,早已是疲憊不堪。她沒有上前援助宿鄴敗軍撤退。轉而停在宿鄴城西的白狼河,河面早已封洞,河床如斜谷。時間緊急,也來不及布置,等敗兵過去后,任旋率人將要追至時,她命所有士兵齊出,搖旗吶喊。
薄正書也十分震驚:「她手握重兵,一旦為後,日後恐怕外戚篡權,大燕王朝危矣!」
他不再猶豫,當即撥馬,狂追。左蒼狼策馬狂奔,馬蹄包了棉布防滑,行走在冰面還算穩健。她右手握緊韁繩,寒風透體,只覺得徹心徹肺地冷。
——還是個挺保守的老頭!左蒼狼說:「我丈夫都埋在廣渠山了。」
這時候,慕容炎開始審理闈緯書一案。這有點尷尬,聞緯書的妻子是慕容淵的妹妹,慕容炎的姑母。慕容炎明顯沒有給這位姑母情面,在公示聞緯書罪責之後,抄了駙馬府。
左蒼狼好奇:「為什麼?」
慕容炎這才說:「也好。」
左蒼狼背脊僵硬,許久說:「主上,長街之上,讓人看見恐怕有損陛下賢名。」慕容炎將她越抱越緊,許久說:「再讓我抱一會兒……」他的聲音極低極低,似喃喃低語,卻如咒語般蠱惑人心:「哪怕不要賢名。」
駿馬發力,終於將任旋拖出冰窟,拖到岸邊。王楠等人還沒過來,左蒼狼抓了一把雪在他身上一通亂搓,他慢慢蘇醒,顫抖著說:「我的……腿……」又昏倒了。
薄正書說:「定國公派人葬在薜家祖陵之中,我等皆前往拜祭過。待老丞相好些,再去祭奠不遲。」
難道……這個人是在虛張聲勢嗎?
姜杏說:「你玩歸玩,小心腦袋。」他這樣的人,早已經一副鐵石心腸,旁人的死活幾時會放在心上?這麼提醒一句,可真是千年萬遇。楊漣亭說:「難得你也會關心別人。」
這丫頭可是溫砌的夫人,大燕的驃騎大將軍啊!一旦擒獲她,大燕必三軍膽寒!說不定明天就可取下大薊城!
任旋再次拉弓,又是一箭。左蒼狼側身避開,身形不穩,差點跌下馬來。
旁邊魏同耀突然說:「不知諸位發現了沒有,陛下對她……完全有別於別的朝臣。」
慕容炎嗯了一聲,掃視他,說:「孤召你回來,是醫治薜成景的鼠疫,他現在如何了?」
慕容炎教訓完楊漣亭,又看了一眼左蒼狼,說:「左將軍如今好大的架子,孤不親自來,竟是沒有人請得動了。」
薄正書說:「可正如丞相所言,她如今地位已極,需要我等做什麼呢?」
左蒼狼前去破冰處看了看,王楠趕緊上前:「將軍小心!這樣的天氣掉進冰窟可不是開玩笑的!」
所以哪怕是按輩份,他得稱薜成景一聲師公,但是這麼多年,楊家不在了,哪怕他還在,也早已是舊情不存了。
姜散宜臉色都變了,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陛下,犬子年幼,難當重任!左將軍軍功卓著,還是她出戰西靖更有勝算。」
攣鞮雕陶凮皋一咬牙,走到左蒼狼面前:「其實家母是王氏,末將還有一個名字叫王楠!」
姜杏怒而站起:「誰說老夫要學了?!」說罷轉身就要走,楊漣亭拉住他,說:「來啊!」強行將他按得坐在棋枰面前。姜杏雖然醫術出神入化,但是不會武功。楊漣亭要制住他還真是容易。
楊漣亭說:「我哪裡風花雪月?德益堂有你坐鎮,哪還有需要我的地方?」
左蒼狼說:「你還有什麼不會的,說出來我們一併教了吧。」姜杏哼了一聲,端起碗酒正要喝,左蒼狼突然問:「划拳你會不會?」
我想,你們的妻兒,也是這樣的。」
任旋眼裡充滿勝利的喜悅,正要拉弓再出一箭,突然身下一晃,還沒反應過來,連人帶馬陷進了冰窟里!
薄正書上前,握住薜成景的手:「老丞相,你受苦了!」
慕容炎將軍報扔到一邊,將她拉到懷裡揉揉:「好好,等阿左回來,我罵她。」
姜杏一臉怒色,兩個人哈哈大笑,又教他划拳。一套拳劃下來,姜杏對左蒼狼說:「你一個女娃家家的,這樣子不覺得粗魯嗎?夫家看見,不會覺得沒有家教嗎?」
是夜,左蒼狼星夜點兵,前往宿鄴城。如今晉陽城中只有攣鞮雕陶凮皋和袁戲的親信袁惡。左蒼狼毫不猶豫地說:「袁惡,隨我前往宿鄴!」
王楠與袁惡吃了一驚,袁惡說:「將軍,小泉山如今是孤竹人所佔之地。我們突然派兵去攻,豈不是結怨與孤竹?」
王楠雖然不解,還是用弩大力撞擊冰層。左蒼狼也親自動手,不一會兒,已經震裂一大片冰層。
那一日,西靖的馬邑城受孤竹和大燕兩面夾擊,最終被燕軍攻破城池。燕軍再度屠城,馬邑城所有靖人,無一倖存。
她放慢速度,跌下馬來,捂著傷口在冰面上狂奔。任旋策馬疾追,寒月如霜,冰面如玉帶。她的血滴在冰面上,一滴一滴,一串一串。
大家都怔住,薜成景說:「所以,你們是說,她跟陛下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首尾?」
慕容炎掃視殿中,問:「西靖再次犯我宿鄴城,據報來犯大軍不下十五萬人。諸位愛卿有何良策?」
姜杏只是略略為病人診脈,立刻奮筆疾書,冷冰冰地開著一張又一張的藥方,面無表情。他根本不在意,這些病患的身體康泰與否。他只是在意,他的葯入人體,能不能達到他要的效果。救死扶傷於他而言像個笑話,他只要醫術,早已拋棄了仁心。
左蒼狼怔住,他伸出手,慢慢摟緊她的腰,幾乎貼著她的臉問:「說啊,你要躲我到什麼時候?」
天氣實在太冷,白狼河已經全部冰封,厚厚的冰層,上可走馬。左蒼狼在上面走了好幾圈,良久,一箭射出。河面碎冰激射,冰層仍然堅硬。
他本來就是極擅弓馬之人,那拉弓的姿勢騙不了他。要下去嗎?若是不成,再回來也來得及。
萬眾無聲。但是這一刻,這個女人跟元帥溫砌的身影相重合。有士兵高聲道:「夫人,下令吧!我們攻佔馬邑城!」
薄正書等人俱都跪下:「老丞相!」
姜杏一臉惱怒,楊漣亭提了酒進來,見狀問:「怎麼了?」
任旋猶豫,然後搖頭,這次非常明顯地搖頭:「我不作降將。請……請一定將我的屍體送回去。我從戎十九年,就算是戰敗身死,小有過失,我王看見我的屍體,也會消氣。相信我,如果溫帥在,或者袁戲在,他們一定也會這麼做……」
左蒼狼右手握著那枚平安扣,指腹劃過,有一種極細膩溫潤的感覺。她點頭,鄭重地說:「我會的。」
左蒼狼說:「少廢話,你隨周信駐守晉陽,這是軍令!」他卻又說:「將軍,末將願為一步兵,只願跟隨將軍,再返宿鄴、驅逐西靖賊寇!」
鄭之舟出列附議,甘孝儒摸不清慕容炎的心意,不敢冒然說話。薄正書一黨經薜成景先前之言,也準備跟左蒼狼劃清界限。這時候也沒出聲。
慕容炎冷笑了一聲,直接說了句:「退朝!左愛卿書房議事!」姜散宜一頭冷汗。他不知道,慕容炎是有意嚇他,還是想給左蒼狼留出恢復的時間。
姜杏又哼了一聲:「老夫是怕你死了,從此進出拜玉教不方便而已。」
馬蹄如驚雷,揚起塵沙萬里。
一行人連夜趕往宿鄴城,臨出城時,慕容炎送她。兩個人策馬緩緩而行,王允昭倒是懂,命其他人原地等候。
將士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站得筆直。她掃視眾人,說:「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我的丈夫就是一個種田餵豬的元帥。那一晚之後,我每次站在宿鄴城頭,都會想到他。我想那一夜的宿鄴城,當有明月千頃,清風一斛壯君行。從那以後,溫夫人的身份讓我覺得光榮。
整個斜谷大纛飄揚,亂箭齊出。任旋大驚,立刻回師宿鄴。
楊漣亭略略點頭,招招手,便有拜玉教的人呈了葯上來。薜成景說:「我……怎麼會在這裏?」從染病之後,他昏迷居多,竟不知如何出得監牢。
左蒼狼觀察一陣,用九龍舌裝上弩箭,接連射出好幾箭。冰層終於開始斷裂,隱隱溢出冰水。袁惡和王楠互相看了一眼,袁惡說:「將軍興緻不錯。」火燒眉毛了你還在這裏玩冰!
姜碧蘭避開他:「炎哥哥,她在殺人!」
左蒼狼唇際帶笑,說:「行軍打仗本來就是武將的事,主上詢問姜相,難免失望。」
戰報傳回到慕容炎手上,朝中大臣都議論紛紛。其實國庫什麼情況,大家都非常清楚。慕容炎為什麼急著改良農耕?還不是因為糧食吃緊!他根本沒有可以支持作戰的糧草。
慕容炎說:「你知道皇恩浩蕩便好,好好安撫拜玉教,沒事別往晉陽城跑。」楊漣亭再度謝恩,左蒼狼略略鬆了一口氣。慕容炎這個人,他若真的出言責備,說明心裏沒有懲治之意。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話。」她說,但想了想,撕下自己內衣,搓成布條。左右看看四周,自己的馬還在不遠處。她把馬叫過來,用布條一頭栓在任旋腋下,一頭栓在馬脖子上。
左蒼狼說:「正是因為微臣上不了戰場,我們才有勝算。」慕容炎看向她,她說:「就請主上,容許微臣一試吧。」
薜成景傷病好轉之後,楊漣亭返回了姑射山。左蒼狼沒有了去處,大多時候都在茶樓酒肆逗留。
左蒼狼說:「你降了大燕,我救你上來。」
誰都知道,這時候慕容炎拿不出糧草,這時候出戰西靖,如果四五天內不能得勝,則糧草耗盡,而且沒有補給。
左蒼狼說:「微臣明白了,如果情形真的危急,我會率軍退出宿鄴。」
左蒼狼將他一閃即逝的怒色看在眼裡,心下就是一怔。他居然因為她跟楊漣亭在一起而心生不快。會對楊漣亭不利嗎?
楊漣亭微頓,趕緊又傾身謝恩:「陛下皇恩浩蕩,微臣受寵若驚。」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又掃了一眼裡間的楊漣亭。待看清室內的情況,他眼中的一絲慍怒慢慢地散去,聲音也十分平靜:「怎麼,這裏孤不能來嗎?」
征南將軍伍正揚聞言哈哈大笑:「我押二十兩,哈哈哈哈。」
左蒼狼撩起他的褲角,發現他的腿早已腫脹。她慢慢咬牙,把他的雙腿擦乾,抱進懷裡。
左蒼狼跪在冰面上,心裏肺里似乎都已經被凍得僵硬!失血過多,她開始發冷。傷口的痛反而麻木。
姜散宜出列,說:「陛下,依微臣看來,左將軍用兵如神,不如就請左將軍出戰西靖。」
任旋的聲音一直在抖,聽不出語氣:「我、我也把他送回大燕了。求你,一定要把我送回西靖。」
慕容炎說:「既然他已經大好,你還逗留不去,拜玉教中異常清閑嗎?」
她是個武將,武將總是比文官扛得住些。是以她若是看起來好了八成,其實也就是好了五成。
大家都驚住,司馬倉說:「可……可她畢竟是溫帥遺孀啊!哪怕我們都知道只是虛名,但是溫帥在軍中的舊部可不是少數。這些武夫一旦得知此事,只怕情勢將不可控制啊!」
她只覺手腕一麻,虎口開裂,整個手臂斷了一樣,長戟脫手飛出。西靖隊高聲喝彩。左蒼狼後退好一段距離,任旋清楚地看見,她身上的血跡漸漸洇散開來!
任旋說:「見到我的屍體,朝廷會按戰死……撫恤安置我的父母妻兒……求你……」
王楠發現一個還在呼吸的傷兵,低頭查看:「不,我是個士兵,我想呆在戰場上。以前……溫帥不到萬不得已也不願帶我上戰場。」早知道儘早要改名字,就早點改了。
左蒼狼倚在門框上,懶懶地看。突然外面響起腳步聲,她轉過身,就見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竟然是慕容炎!
當天,馬邑城殺聲陣陣,孤竹人驍勇不下於西靖。左蒼狼站在宿鄴城頭,望向馬邑城的方向。當時她身上傷口只是簡單止血,衣衫上血跡猶新。士兵們更是連日征戰,滿面風霜。左蒼狼居高臨下,朗聲道:「去年八月,溫帥從這裏開城出關,在馬邑城下身中四十余箭,陣亡。」
左蒼狼的聲音也是冰冷的:「溫帥,是你殺死的?」
任旋已經看不出有沒有在點頭:「我和他無怨無仇,我不恨他。」
薜成景說:「左蒼狼?可老夫與她素無交往,她雖名義上是溫砌的妻子,但實際上乃陛下心腹。她為何會出言為我求情?」
左蒼狼最近有意避開慕容炎,下朝之後她就會早早離開,有時候遇到過來傳旨的太監,她也有意無意地繞著走。出了宮也不怎麼回溫府。薜成景的傷勢好些了,楊漣亭不需要時時守著他,便經常過來,兩個人打獵、踏青是常事。
宿鄴的情況比想象中嚴重。左蒼狼趕至的時候,西靖將領任旋正好攻破宿鄴城門。
王楠低著頭,心說任旋是你家狗啊,你讓他出來他就出來。但是他跟過左蒼狼,知道她還是靠譜的,也沒多說,只應了聲是。
慕容炎目光掃向姜散宜,問:「姜愛卿,你覺得眼下,應當如何?」
左蒼狼搖頭:「不,是讓冰層開裂。」
按理他們就應該直接退到大薊城以內才對!果然是換了君主將帥,作風也變了。
大家都是一怔,宗正司馬倉說:「說起來,陛下與她兩人相處的時候,王總管一向都是避開的。你們有見過哪個朝臣面聖之時,王允昭是不在裡邊侍候的?」
薄正書等人互相看看,還是丞相長史魏同耀說:「老丞相,初時我等死諫,然而陛下並無回心轉意的跡象。後來……後來驃騎將軍左蒼狼入了一趟宮,與陛下密談了盞茶功夫。如果我等猜測不錯,定是她進言,釋放丞相。」
軍隊拔營起寨,左蒼狼在馬上回頭,見慕容炎仍未轉身。朔風陣陣,捲起旌旗,她沉聲道:「出發!」
姜碧蘭站起身:「難道馬邑城的百姓就白死了嗎?難道他們就不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嗎?!炎哥哥,那是人命!」
她摸了一陣,問:「給孩子的?」
左蒼狼知道是非跟他走不可了,說:「既是軍務,微臣護送陛下回宮商談吧。」
袁惡大聲應是,攣鞮雕陶凮皋上前一步:「將軍,平度關一役末將曾跟隨左將軍與袁將軍。宿鄴的地形,末將很了解。」左蒼狼無動於衷,令袁惡下去準備,攣鞮雕陶凮皋不服:「將軍,可是末將有何過失之處?為何將軍與溫帥總不肯啟用末將?」
楊漣亭說:「微臣遵旨。」
他還算是謹慎小心,一直沒有出兵。直到後半夜,隱在城頭陰影中的他,看見左蒼狼開始咳嗽。他有細作傳回的左蒼狼傷葯的藥方,按這種藥方來算,她的傷沒有個把月好不了。
薜成景嘆了一口氣,說:「如今我也老了,不想再折騰什麼了。你們以後少往我這兒跑。陛下視我為眼中釘,不要因為我牽累了諸位。」
這個人,帶著這樣的重傷就敢到城下叫陣。任旋心裏還是有些起伏,大燕王朝的驃騎大將軍啊!如果得了她的頭顱,將是多大的功勞!他跟左蒼狼,未曾直接交過手。他不相信一個十幾歲的女娃能有什麼驚天的能耐。
薄正書說:「這個……也正是下官們想不明白的地方啊。」
於是天色將亮未亮時分,小泉山的孤竹人只看見西靖的旗幟,一群西靖兵士前來攻城。
薜成景眼裡滿是渾濁的淚水,薄正書說:「老丞相,如今朝中,姜散宜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就連匠作大臣萬樓都仍被困於獄中,您看該如何是好啊?」
她說:「晚上我會讓任旋出來,你們想辦法拖住後面的軍隊,不會太久的。」
連續幾天朝議時間大大縮短,老臣們左右看看,想起上次薜成景的話,心裏都有些不安。
他走不了,只好坐下來,左蒼狼擺了棋,說:「很簡單的,姜大夫不要怕哦。」姜杏先前還一臉怒色,後來被兩個人笑得多了,卻慢慢地厚了臉皮,也不惱了,慢慢跟他們學。
姜杏冷哼,左蒼狼慢慢望定他,說:「你——不是不會吧?」姜杏立刻偏過頭去,又哼了一聲。左蒼狼大樂:「哎,你真不會啊!」
楊漣亭恭敬地道:「回主上,他已經大好,只是畢竟帶了些年歲,要慢慢恢復。」
可是周圍一大片全是澆了蠟油的裂冰。終於,他掙扎著攀住了冰層一角,他嘴唇發紫,獃滯著看著冰層上的左蒼狼。
孤竹大怒,奮起抵抗。左蒼狼當然不會真的攻城,只攻了一個多時辰,便命令撤軍。孤竹追出,他們還丟下了任旋的兵符。
左蒼狼說:「快去!」
袁惡領命,立刻傳令下去。左蒼狼又說:「王楠,你把城中所有蠟燭都融掉,我要一桶蠟油。帶上弩箭跟我過來。」
慕容炎直接用這些銀子購置軍糧,正要派人押往宿鄴城的時候,捷報傳回了。
於是整個朝議她經常都是一言不發,難免有些無聊。再者有傷在身,也不宜久站。而一場朝議通常時間都會很長,這幾日,慕容炎就經常直接退朝,讓相關官員前往書房再議。
等到人群稍遠些,慕容炎說:「宿鄴本來就是邊城,現今又被馬邑城和小泉山包圍,我們兩面受敵,若實在是不行,暫時丟給孤竹,讓他們跟西靖爭搶也未嘗不可。」
長命鎖,給孩子帶的那種。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左右一顧,不像在牢里。他吃力地轉過頭,看見床邊,一個年輕人正在替他把脈。再仔細一看,這個人自己還認得,他張了張嘴,終於說:「楊大夫?」
如今西靖還可以增加賦稅籌集軍糧,可是大燕,慕容炎剛剛才減免了稅賦,大燕百姓俱都寄予厚望。他是沒有辦法再從民間征糧的。
一直觀察了大半夜,他終於派出一小隊兵士,想要衝散左蒼狼的陣形。左蒼狼射了兩箭,準頭還是極好的,但很快她就不再用弓。任旋呼吸慢慢急促,他可以確定,左蒼狼傷勢絕對很嚴重。
姜杏一見楊漣亭就抱怨:「你好不容易回晉陽城一趟,能不能看著點德益堂?日日都是慕你楊神醫之名而來的病人,你倒好,天天風花雪月,沒完沒了。」
朝堂之上,諸人俱都沉默。
慕容炎收到左蒼狼的親筆信,仰頭靠在椅背上,微笑:「真是一把快刀,不是嗎?」
左蒼狼吃了一驚,趕緊行禮:「陛下?您怎麼來了?」
楊漣亭那時候畢竟年幼,哪怕如今已經知道身不由己、無能為力這幾個字,然而幼時心結,終究是不能釋懷。
自己方才馬上一擊,震裂了她的舊傷!任旋立刻緊隨其後,準備再來一槍。左蒼狼撥轉馬頭,往後退。任旋下令攻擊,但見左蒼狼向後方撤離,本來不想追,天黑路險,他豈不知危險?他只是隨手放出一箭。不想左蒼狼悶哼一聲,他看過去,發現那一箭竟正中她背!
旁邊終於有人看不過去了,嚷嚷:「媽的笑什麼笑?!一幫大老粗還有完沒完了?咱將軍不還能念對兩個嗎?!」
三軍將領,誰敢在這時候領旨出戰?  慕容炎嘴角隱現了一絲譏諷之意,這時候才看向左蒼狼,說:「左愛卿傷勢未愈,行軍打仗,只怕還是吃不消。孤王素知,姜丞相膝下長公子姜齊精通兵法韜略,丞相何不薦他一戰?」
慕容炎冷哼了一聲,說:「你的傷還上不了戰場。」
聞緯書販售軍馬,可以想象這些年到底貪污了多少銀兩。他隨慕容淵出逃的時候帶走了一部分金銀細軟。然而留在晉陽城的田地莊園、古玩字畫等等,折算下來,也有百萬兩之巨。
次日天亮,孤竹攻打馬邑城。宿鄴城的西靖兵士失去了主將,後方又遭受猛攻,不得已,任旋的副將季廣帶兵撤離宿鄴城,回防馬邑城。
左蒼狼手裡還有弓有箭,她吃力地站起身來,將九龍舌踩在地上,裝上弩箭,以腳為軸,準星正對著任旋。
姜杏又哼了一聲,左蒼狼嘻嘻哈哈,也不往心裏去,又教他劃了幾套拳。姜杏喝了不少酒,他酒量竟然也不好,醉倒在桌下。楊漣亭把他扶起來,他掙扎著說:「我還能喝!」然後出了個「哥倆好」,然後得意地呢喃:「原來這就是划拳,挺簡單的嘛。」
楊漣亭說:「讓外面的人跟你說吧。」他對薜成景,其實有點耿耿於懷,當年楊繼齡被誣陷下獄,薜成景身為他的恩師,並未能救下他。反而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獄中被人拷打至死。
她撿了一片喂馬的麥芽糖塞進嘴裏,吸入的每一口氣都變成了冰碴。但是精神不敢有一點鬆懈。是這兒了嗎?成敗都在此一舉,如果失敗,這裏將會是她的葬身之地。
慕容炎說:「宿鄴不要緊,平度關以外的地域,實在不行都可以捨棄。但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任旋眼中的生機漸漸流逝,左蒼狼不過去,這時候她也剩不下多少體力,只要等他死掉便是。冰面上有什麼東西反射著月光,她撿起來,發現是個小金鎖。
楊漣亭看了一眼左蒼狼,又看向慕容炎。左蒼狼說:「陛下深夜來尋,可是有何要事?」
楊漣亭微怔,說:「漣亭有罪,明日既返回拜玉教。」
左蒼狼終於怒了,吼:「你聽不見我的話?!」就你這破名字,哪天你受傷或者陣亡了,老子回來怎麼寫軍功冊!!
楊漣亭問:「半點師徒之誼都沒有?」姜杏怒哼:「鬼的師徒。」說完,又忙著接診進來的病人。楊漣亭搖搖頭,說:「你這個人其實還不錯,就是沒有人味。」
她以前從不認為慕容炎會因為此事不悅,但這時候這一絲情緒讓她心驚。慕容炎本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若表現出來,就已經相當嚴重。她心下微凜,楊漣亭已經走出來,同樣向慕容炎見禮:「陛下萬安。」
四更左右,左蒼狼率軍攻城。任旋很是意外,怎麼可能……大燕內訌這麼久,哪裡來的兵力餘糧還敢主動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