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東流水》目錄

四一、鴻飛杳杳人何處

四一、鴻飛杳杳人何處

燕皇獃獃地看著露出本來面目的林歸遠,面上神色陰晴不定,一時似十分歡喜,一時又象遲疑不定,一時似要傷心落淚,一時又憤怒激昂。
膝間傳來的涼意將他的心凍成寒冰,寒意中卻有一股熱血沖涌,絕堤般沖入全身經脈,瞬間將他淹沒在洇紅的血海中。他感覺到自己在血海中掙扎漂浮,雙手揮舞,抓不到任何浮物。十幾年來夜夜伴著自己入眠的梵唱佛音彷彿在耳邊再度響起,幾年前的那個大雪之夜,那一抹抹血紅和慘白,那一片衝天的火光,那夜的心靈掙扎竟在這一刻衝破封堵,湧入他的腦海。
此時伏在蕭慎思身上哭泣的清洛也感覺到氣氛迥異,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望向林歸遠,見他被燕皇制住,悲呼一聲:「二哥!」
此時激戰方歇,萬籟俱寂,院中一片狼藉,屍身遍布,血腥之氣隨夜風擴散開來。鮮血滲入積雪當中,變成一種灰淡的紅色,觸目驚心。
一直癱坐一旁、神智逐漸陷入狂亂的燕流光卻在聽到「蕭慎思」三字后猛然抬起頭,「啊」的叫了出來,踉蹌著從地上爬起,身形亂舞,邊舞邊嘶聲叫道:「蕭慎思!蕭慎思在哪裡?蕭慎思你出來!你出來,我要殺了你!殺了你,父皇便會封我做太子了!殺了你,就沒人敢叫我野種了!蕭慎思,你出來!」
「不,我不要,我不要血流成河,不要造下殺孽,你們不要逼我!」
三尺青鋒,泓光瀲艷,寒如冰霜,在清洛喉前寸許處凝住,但森森劍氣已滲入她細密的肌膚,一抹鮮紅如潑墨般浸染開來。
燕皇怒氣勃發,指向蕭慎思李清洛等人喝道:「你不回答,朕就將他們統統殺了!」
「不,我不要,我不要這份責任,這不是我的事情,我承擔不起!」
「我及眾生,無始常為三業六根重罪所障。不見諸佛,不知出要。但順生死,不知妙理。我今雖知,猶與眾生。同為一切重罪所障。」
林歸遠將頭一扭,並不作答。
林歸遠眼角淚珠緩緩流下,是啊,一切終是痴念,自己怎配擁有那種幸福,縱是洛兒,縱是大哥,也終不是自己這一生能夠擁有的。洛兒,大哥,黃泉路上等我,帶我一起脫離這無邊的苦難吧。漫天血海中,他輕嘆一聲,奮力激起一股氣流,向心脈震去。
燕皇見他二人相依情狀,不知為何,心中一軟,走了過來,侍衛們見他過來,便束手退了開去。
燕皇聽言將手一揮,吼道:「說謊!這一招沒有一個男人會使。你快給朕說實話,是不是她教你的?她在哪裡?你快說啊!」
燕皇慢慢鬆開手,望向地上的蕭慎思,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原來天朝蕭慎思蕭大將軍的命如此輕賤,區區一個消息便可換回來!」迴廊上燕氏三母子不由驚呼一聲,均想不到那病漢模樣、重傷昏迷的人便是幾年來力阻燕軍南下的天朝大將軍蕭慎思。
侍衛們轟然應諾,便有幾人走上前來欲抬起蕭慎思,清洛心中激憤,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將他們推了開去,叫道:「你們別碰我大哥!」見她情緒激動,林歸遠輕輕的攬過她,柔聲勸道:「三弟, 不要怕,大哥會沒事的。」清洛終忍不住,伏在他胸前痛哭起來。
十數名侍衛過來抬起蕭慎思和受傷倒地的有正等人,林歸遠扶起清洛,兩人心中既悲痛又無奈,但心知目前形勢下,兩人真氣耗盡,又身負有傷,想帶著昏迷的大哥突圍而去難於登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默默隨著眾侍衛登上了光王府前的一輛馬車。
林歸遠隔他極近,看得清楚,只見燕皇此刻眼中血絲密布,額頭青筋隱隱暴起,原本清絕俊朗的面容微微變形,說話時連嘴唇都在輕輕顫慄。不由心中湧起一股憐憫之意,輕聲道:「真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傳授給我的,我可對天發誓,沒有騙你。」
「我寧願做懦夫!求求你們,不要逼我,我只想過簡單的生活,如果不能出家,那就讓我做一個普通人吧,我只要一間茅屋,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做一個平凡的大夫,再苦再貧我都願意,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男的還是女的?」
半刻后他方緩緩鬆開抓著林歸遠的左手,沉聲問道:「朕見過你一面,在流光塔前。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生於何年何月?母親何人?傳你武功的那個中年男人現在何處?」
燕皇聽得林歸遠喚清洛為三弟,眉頭一皺,走到三人面前,蹲了下來,細細地看了李清洛幾眼,輕笑一聲道:「原來是你!流光塔前你也在的,朕那天還真沒有看出來,原來不是少年是個丫頭。呵呵,那天的三人中已到了兩位,只不知地上這位『大哥』是誰啊?讓你們如此捨命相護。」
「是男人。」
靜夜中,他的吼叫聲遠遠的傳了開去,如一頭被餓虎逼到懸崖邊的野狼,聲極慘厲,悲不可聞。燕皇低低地嘆了口氣:「光兒!」走到他身前,手如疾風,掃過他的全身。燕流光一陣慘呼,在院中滾來滾去,聲嘶力竭,狀極痛苦,過了一刻才慢慢安靜下來。燕后及燕氏兄妹心有不忍,悄悄地走了出去。
那夜,衝天火光中悲天憫人的誦經聲一浪高過一浪地湧入心中。
「胡說!你睜開眼看看,外面那些人的血都是為你流的,你生下來就背負了這麼多的罪孽,你逃不了的,你日夜參拜的那個佛救不了你的,你只有去面對,只有走出這間房子,自己去成為主宰這世間的佛!」
林歸遠見他手法,知是替蕭慎思護住心脈,封住內傷,略略地放下心來。燕皇站起來,再看了一眼林歸遠,遲疑了一下,終沒有再說話,拂袖而去。
眼見這氣流將要震斷他的心脈,耳中卻隱隱約約傳來清洛壓抑的哭泣聲,頓如暮鼓鍾音,駭浪激石,氣流似遭重擊,瞬間又竄回他的奇經八脈、五臟六腑,「卟」的一聲,林歸遠吐出一口鮮血,身子搖搖欲墜。但他心中歡喜,迷迷糊糊睜開眼來。
燕皇暴喝道:「就是你剛才使的這一招!就是那股反經脈運行的氣流!快說,誰教你的?你到底是什麼人?!」
林歸遠心叫不妙,省起大哥此時是易容成病漢的模樣,燕皇本不知他真實身份,但被自己這一聲「三弟」呼出,讓他起了疑心。只得奮力騰身而起,攔在蕭李二人身前,厲聲道:「你要殺他便先殺我!殺了我便沒人告訴你那個中年男人在哪裡了!「
燕皇又盯著林歸遠看了一會,臉上浮出一絲笑容:「你不說也罷,讓朕饒他性命也可以,可你們得全部給朕留下來。」又湊到林歸遠耳邊輕聲道:「林—歸—遠,朕不急,朕會慢慢地查清你的真實身份的。」頓了頓喚道:「來人!」隨著他的呼聲,院外湧入幾十個侍衛來,齊齊跪下應道:「陛下!」
林歸遠絕望地閉上眼睛,雙膝一軟,跪于雪地之中。
燕皇蹲下來伸手拍向蕭慎思胸前,清洛急撲上來,伏在蕭慎思身上,厲聲喝道:「你要做什麼!你先打死我罷!」
林歸遠昏昏然中本能一躲,卻躲不開他這一抓,胸前大穴被制住,渾身酸軟。只得傲然抬起頭來:「要殺便殺,有什麼好說的。」
林歸遠見他退開陷入沉思之中,不再關注自己,便緩緩向蕭慎思和李清洛移去。
「你逃避不了的,這是你的責任!是你生下來就要擔負的責任!」
林歸遠心中一個激凌,想起傳授自己這一招之人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不在萬不得已時不要使用這一招,知事態嚴重,不禁心中後悔,嘴裏卻說道:「我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
燕后和燕慕華兄妹立於迴廊之下,默默看著院中徘徊沉思的燕皇。燕后秀眉微蹙,輕嘆道:「離哥,你終是忘不了她!」燕皇充耳不聞,又轉過頭去盯著正在替蕭慎思運氣療傷的林歸遠,卻也不出手阻止於他。
「哈哈,多好笑,你能逃避嗎?你忘了你身上流著什麼人的血嗎?你能忘記嗎?你是個懦夫!」
燕皇眉頭一皺:「不知好歹的丫頭!你家大哥對朕還有些用處,朕可不想他就這麼死了。」說著信手一拎,將清洛丟入林歸遠懷中,右手疾拍幾下,蕭慎思身軀一震,又歸於平靜。
清洛抬起頭,輕聲問道:「二哥,大哥他,他不會有事吧?」
林歸遠被他逼得透不過氣來,強自說道:「我不知道什麼是『輾轉反思』!」
燕皇聽言默不作聲,直盯著林歸遠看了許久,忽然伸出手來,將他的脖頸抬起,寒聲道:「原來你是易了容的!朕倒要看看你的真面目!」說著迅速將林歸遠臉上易容之物一一揭去。
馬車搖搖擺擺地駛向未知的黑暗,清洛望著昏迷中的蕭慎思,默默垂淚,心中痛悔無比:是自己貿然行事,終害了大哥。林歸遠見她頸間被燕皇劍氣所傷之處仍隱有鮮血滲出,忙撕下衣襟,替她包紮起來。
燕皇見到他眸中倔強的光芒,愣了一下,復又厲聲問道:「你這招『輾轉反思』是從哪裡學來的?是誰教你的?快說!」
燕皇負手望著清冷的夜空,緩緩道:「傳朕旨意,將燕流光關押于刑司府獄,嚴加看守。」又轉過頭去看著林歸遠等人,想了一會道:「將這幾人帶入漱華宮,加派人手,好生看守並侍候,不得怠慢疏忽。」
林歸遠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這燕皇與傳授自己武功那人有何糾葛,讓他如此激動,難道會與那個大秘密有關?但當此時,只能拖得一刻算一刻,抓緊時間往蕭慎思體內輸入救命真氣。其實他先前與燕皇拼那一招,內力已損耗得十分嚴重,不多時,便覺身形搖晃,頭暈目眩,難以為繼,便輕聲喚道:「三弟,你接著來!」清洛哭著應了一聲,忍住自己傷口處疼痛,聽著林歸遠輕聲指點,將真氣輸入蕭慎思體內。
燕皇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身形緩緩向後退去,步伐竟是有些踉蹌,口中喃喃念道:「辛亥年十月?那就不是了。林歸遠?熹—州—林—氏?」
林歸遠知拗他不過,只得憤聲答道:「林歸遠,熹州林氏,辛亥年十月,母親劉氏,傳我武功的那個中年男人是我幼時遇到的,他只傳了我半年的武功,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燕皇手中長劍掉落在地,身軀變得如岩石般僵硬,臉上露出不敢置信、極度驚訝的神情。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眼中似燃起熊熊烈焰,白衣輕振,身形提縱,一步便躍至林歸遠的身邊,伸手揪住林歸遠胸前衣襟,顫聲問道:「你—是—誰?」
「哈哈哈哈,林歸遠啊林歸遠,你說得多幼稚啊,你有那個資格嗎?你還能擁有那種幸福嗎?那不是你所能夠擁有的,你斷了這份痴念吧!」
林歸遠望著她隨馬車搖晃而輕輕顫動的纖細身軀,憐意大盛,安慰道:「沒事的,燕皇現在並不想殺大哥,咱們會有機會逃出去的。」
燕皇聽言一愣,一把掐住林歸遠的脖子喝問道:「原來你知道他在哪裡?快說!」
林歸遠心念急轉:看來這燕皇極為在意那人的下落,倒也不失為一個救命的良機。想到此處,他嘴角浮出一絲譏諷的笑容:「你放了我的兄弟,你便告訴你!」
這一刻,夜風呼卷,寒霧瀰漫,時光似已凝滯,林歸遠望著伏在蕭慎思身上低低哭泣的清洛,又抬頭看向如岩石般呆立的燕皇,心中不停問道:這是真的嗎?還是,只是自己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