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人寰

蘇木一轉身跑出暖閣，就那麼站在雪地里，抬頭看著陰霾的天空，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然後，他又指了指外面，然後背著手悠閑地走了出去。

再回頭看去，屋中靜謐無人，只朱厚照趴在一張桌子上，發出輕微的鼾聲。

「是是是，兒臣明白，明白了！」

到現在，他嘴角還帶著一絲血痕。

「後來皇帝和那個皇子團圓了，很完美的結局啊，蘇木，你說是不是？」

「我陪你！」朱厚照。

再看自己的手竟如同雞爪子一樣顫個不停，他使勁地拍了幾下，怎麼也恢復不過來。

已經一日一夜了，蘇木就這樣不眠不休地寫著。

蘇木周一顫，筆落到地上。

弘治皇帝的食指點了點，然後慢慢地在蘇木掌心寫了起來。

「陛……」蘇木心叫一聲不好，冷汗頓時沁透所有的衣裳。

蘇木立即明白，弘治皇帝這是到了最後的時刻了。

從窗戶看出去，漫天都是捲起的雪粒子。

這雪，卻是今年最大的一場。

「陛下。」蘇木小心地看著他。

已經熬了兩天一夜，手指因為長時間握筆而痙攣。

「算了，不看了！」弘治突然鬆開手，那十多頁稿子被風一吹，高高飛起，如同一群白鴿連翩升高，消失在中南海廣闊的湖面上。

弘治卻一聲清嘯，吟道：「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好涼爽，好暢快，朕感覺前所未有的舒暢，就如同這病完全好了一般！」

蘇木走上前去，一躬身，用雙手將稿子舉過頭頂：「臣蘇木，已經將尤三姐一節的故事寫完，進呈御覽！」

蘇木一驚，定睛看去，只見弘治皇帝右手食指的動作非常古怪，好象是在寫字一樣。

然後，他哈哈大笑起來：「何必看，何必看？其實，朕心中也是知道的，以柳二郎那種沒擔待的個性，自不要反悔，而尤三姐又剛烈，此事定然不得圓滿。與其看了徒增惆悵，莫若不看，也好留個念想。」

也不廢話，一把抓了案上還沒寫完的稿子，只幾步就到了屋外。

又過了一會兒，太子獨自一個人走了出來，面上還掛著淚痕。

太子：「蘇木，還有多少字？」

「沒什麼。」

瀛台位於中海和南海之間，正當風口，夜裡，那風聲就如咆哮的怒濤，整個世界都彷彿被轟擊得在顫抖了。

「大約還有一萬字吧，我今天晚上在熬一個通宵。」

他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守在這裏，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竟然弄來了一盒金粉，刺破了舌頭，合著血將一篇《金剛經》反反覆復地抄著為父皇祈福，也不知道抄了多少遍。

「就說，從前有個皇子，他母親是一個普通宮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那種，在一個偶然地機會得到了皇帝的臨幸，壞了龍胎。可是，皇宮中的女主人是一個惡毒的婦人，只要有宮女懷了龍種，就會被她害死……後來呀，這個皇子出生之後就被好心人偷偷養在宮中，直到十八歲……皇帝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他已經一把年紀了，有一日想起自己就要絕後，嘆息一聲流下淚來，說『朕一把年紀了，怎麼連個子嗣都沒有，朕這是犯了什麼錯，老天爺你怎麼這麼懲罰朕呀』，這時候，一個太監跪在地上大哭『陛下，你有兒子。』……」

「子喬，謝謝你為父皇所做的一切，剛才父皇已經寫給我了。他說，你這一日一夜……」太子哽咽著道：「父皇說了，你已經有些日子沒回家了，本打算給你一天的假，可那書實在有趣。父皇想等到尤三姐嫁給柳二郎以後才准你出去。」

等到蘇木一停，就猛地抬起頭，用雪亮的目光惡狠狠地看過來：「寫完了？」

剛要叫，弘治皇帝卻麻利地轉過頭來，朝他擺了擺頭，又指了指兒子，示意不要打攪他的睡眠。

聲音漸漸地小了下去，終至輕不可聞。

卻見得弘治身上只穿著一件寬敞的大袍，在北方中獵獵飛舞，就如同要飛上天空一樣。

這小子也累壞了。

「怎麼可能，大胆！」朱厚照咬牙咆哮起來。

「陛下！」

他一振衣袖坐在一塊石頭上，朝蘇木笑道：「朕看了你這麼久的書，聽你說了這幾日的故事，多謝了。現在，輪到朕說故事，你聽。」

……

「這麼快，快給朕！」弘治皇帝驚喜地叫了一聲，一把搶了過去，然後貪婪地看了一眼，卻停了下來。

只見他滿面的笑容，笑得很是舒展，這一刻，他已經徹底地變成了一個溺愛孩子的慈父。

朱厚照：「蘇木，父皇說什麼？」

剛開始的時候弘治還毫無反應，等到第三次走到弘治身邊時，就有一個眼尖的太監驚叫一聲：「萬歲爺醒了，手指動了。」

※※※

「別哭，別哭，哭也沒用。生死一物本是尋常，如那夏天的花開得艷麗，可總歸有凋零一日，這就是日月輪迴，天道循環。」

「陛下。」

畢竟是個小孩子，熬了這麼長時間，心神激蕩之下就扛不住了。

不忍心打攪朱厚照，蘇木悄悄走到火爐旁邊，倒了一盆熱水，用熱毛巾裹住右手燙了半天，才將手掌伸展開來。

剛才弘治皇帝在他手心寫了三個字：「辛苦了！」

「什麼都別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弘治皇帝一擺頭：「朕累了，什麼都不願意去想，身後事自然有身後人。朕操心了一輩子，這一刻突然悟了，朕今朝卻是要不管不顧一回。」

已經是大年初八的傍晚了，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

皇帝依舊帶著笑容：「但是，後來那太監卻莫名其妙地自殺了，而那個皇子的母親也被人害了。這就是權力，權力這種東西啊，直把人心都扭曲了。其實，天家才是這世上最殘酷，最薄情寡義的地方。所以，朕從小就由著太子玩鬧……那是因為，朕就是故事里的那個皇子，朕從小就生活在死亡的危險之中，沒享受過一天的快樂。別人有童年，而朕只有隱忍……」

正要回去繼續寫作，回頭一看，卻見到弘治皇帝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正將一襲棉袍蓋在兒子的身上。

四下無人，他突然說：「好兄弟，謝謝！」

這表情是如此的陌生，蘇木默默搖頭，又提起了筆。彷彿在一夜之中，朱厚照就從一個小孩子變成了大人。

至於朱厚照也在旁邊跪坐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來一本佛經，雙手合十，默默地念叨。

「動了動了。」

風停了，雪不住落下，堆在弘治皇帝頭上肩上。

「什麼？」

每到寫完，蘇木都會第一時間走到病床前，大聲地朗誦。

而他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心底說一句：「加油！」

無憂無慮的時光就要過去了。

裏面傳來朱厚照的聲音。

他忙將皇帝手指放在自己的手心，道：「陛下你可有話說，就寫在臣的手心裏吧？」

蘇木眼圈一紅，眼淚不住落下。

看著他的模樣，蘇木突然有些心疼起來。倒不是因為其他，純粹是朋友之間的友誼。十五歲不到的年紀就要失去自己的父親，如果是在現代社會，這年紀的孩子都還在父母懷裡撒嬌。而他，也許再過兩天就樣成為這個龐大帝國的君王，擔負地沉重的責任。

蘇木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