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輕煙入五侯
第512章 決戰金殿（七）
劉瑾感到極度的悲哀，當初常隨天子聖駕的風光，再相比今日被天子左右侍衛森嚴戒備的架勢，他和朱厚照之間彷彿相隔了萬里的距離，似乎再也不可能追上了。
腦海中忽然想起劉瑾方才所言，朱厚照的腳步不由一頓。
好了，一切都能解釋了，朱厚照第一次發覺，原來世間的人心竟如此骯髒……
兩名魁梧的東廠番子上前，將劉瑾的胳膊一架，一左一右將他拖走。
劉瑾心中一苦，這話他能怎麼回答？戴義敢進殿稟奏，必然已早有安排，就算朱厚照現在親自到了他府上，戴義他們該做好的準備早已做好，就等朱厚照來揭下這最後一層帷布。
長嘆了口氣，朱厚照的聲音如同蒼茫海天處遙遙飄來，那麼的不可捉摸。
朱厚照冷冷道：「挖開！」
造作局所出軍隊制式盔甲兩千副，鳥銃五百桿，盾牌五百面，白蠟長槍一千桿，制式雁翎刀一千柄……
「劉瑾，今日朕下令親自來你府上看廠衛搜查，這是朕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有朕親眼看著，沒人敢冤枉你，在這之前，朕現在問你一次，方才殿內戴義所奏，是真的嗎？你果然在府里私藏了盔甲兵器？」
保國公朱暉恰好跟在玉輦后，聽到朱厚照傳召，朱老公爺捋了捋鬍鬚，仿若無意地偏離了大臣們的隊伍，朝玉輦右方靠近了幾步，一雙看似渾濁的老眼斜睨著劉瑾。
當著朱厚照的面，一名偵緝高手取過一瓢水，將水均勻地灑在空地上，幾乎眨眼間，水便被土地吸得乾乾淨淨。
靜靜站在前院里，後面的大臣們大氣也不敢出，大家非常有耐心地等著搜查的結果。
朱厚照剛待抬腿進門，身形忽然一頓，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的劉瑾，朱厚照哀慟的淚光里殺機閃現！
「陛下，老奴冤枉！老奴絕無二心，老奴死不瞑目啊——」
劉瑾府內的下人丫鬟們果然早已被廠衛拿下，宅子里空蕩蕩的，在京師仁壽坊這塊寸土寸金之地，能有一座佔地十數畝，五進五齣的大宅子，足可見劉瑾權勢何等滔天。
如虎如狼的廠衛衝進了前堂後院，分批次地展開地毯式搜查，擺在明面的東西很快被廠衛搬了出來。
所謂「穿宮牙牌」，便是自由出入大內宮門
「回宮！」朱厚照扭頭便走。
劉瑾撲通跪在他面前，怒極辯道：「陛下！這是小人陷害，老奴無辜，老奴冤枉！還是那句話，老奴閹人也，哪來的理由造反？陛下，您睜開眼啊……」
朱厚照站在樹林內，身後圍著一群大臣和勛貴，廠衛將樹林內一個空曠之處圍成了圈。
「陛下，老奴是陛下的家奴，這一切都是老奴份內的事……」劉瑾潸然淚下。
劉瑾私宅前早已圍了層層疊疊穿著飛魚服的錦衣校尉，穿著褐衫圓領的東西廠番子，以及順天府，兵馬司等各色人等，顯然今日金殿上發生的大事已傳遍了京師。
朱厚照扭頭憤怒地剜了劉瑾一眼，沉聲喝道：「金銀之類的東西不必搬了！先留著，給朕仔細找找別的東西。」
連朱厚照這位富有天下的國君也不由感到觸目驚心，這得有多少銀子啊，如今大明國庫每年歲入不過三四百萬兩，內庫歲入還只有可憐巴巴的一百余萬兩，可今日擺在朱厚照面前的銀子足足已超過一千萬兩，後面廠衛人馬還在絡繹不絕地將箱子抬出來，錢箱子已高高壘成了一座座金字塔。
朱厚照冷著臉走進宅內，緊緊跟在他身後的除了大臣和侍衛，還有幾名廠衛和順天府衙的偵緝高手，這幾人文不成武不就，但有著非常敏銳的直覺和破案經驗，落在他們手上的案子鮮有未破者，戴義辦事很得力，知道搜查劉府少不了尋找密室機關等等地方，於是提前將這些人召集起來。
良久，朱厚照淡淡下令。
池塘，迴廊，花園，甚至屋頂……高手就是高手，每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都沒放過，在眾人各懷心思的等待中，終於有了發現。
「啟奏陛下，仁壽坊劉瑾私宅已到。」一名大漢將軍輦前抱拳稟道。
人群里，焦芳，劉宇，工部尚書畢亨，幕僚張文冕等人軟軟往地上一癱，面色蒼白如紙。
皇帝儀仗出宮，一應金瓜節杖旌旗等儀仗用物俱免，只動用禁宮武士數千人前後護侍
劉瑾呆了一下，頓時大喜若狂，踮著碎步急忙走到玉輦邊，對朱暉和侍衛們戒備的目光渾然未覺。
劉瑾的遲疑落在朱厚照眼中，卻以為劉瑾果然瞞著他做下了這件大逆之事，玉輦內的朱厚照渾身輕顫，手腳冰涼，終於心如死灰。
等了大約一個時辰，朱厚照的臉色漸漸有了變化。
誠如他剛才所說，劉瑾貪墨他早已知道，下面的人貪點財並沒有觸犯他心裏真正的底線。
天色灰濛濛的，一朵黑色的烏雲沉甸甸的壓在他的頭頂。
掩埋的仍然是箱子，大約有上百個，一個個箱子埋得很深。
「宣，劉瑾近前。」
「劉瑾，你若不負朕，朕必不負你，你若負朕，……朕誓將你千刀萬剮！」
廠衛眾人皆跪地應是，戴義朝那幾名偵緝高手一揮手，幾人越眾而出，分成四個方向仔細查找起來。
左右侍衛們皺了皺眉，還是自覺讓開了一條路。
疑惑剛從腦海中閃過，戴義彷彿看出朱厚照所思，弓著腰在他面前笑道：「陛下，劉瑾造反蓄謀已久，大約從他執掌司禮監的第一天便開始了，奴婢四個月前得知劉瑾府中可能藏匿大逆之物，已暗中將此事查清，原來劉瑾雖是閹人，可他還有一位親兄弟，名叫劉景祥，任左軍都督府右都督，此人無才無德不足為道，不過劉瑾還有一位在國子監讀書的貢生侄孫，名叫劉二漢，名字雖然粗魯，但命格可真不錯，奴婢差人去劉瑾的老家陝西興平打聽過，當年劉瑾曾請了一位算卦先生為侄孫劉二漢算過命，算卦先生推算之後大吃一驚，說劉二漢『上雲歸碧落，下席葬蒼梧。蓂晚餘堯歷，龜新啟夏圖』……」
玉輦里，朱厚照幽幽嘆了口氣：「朕從小到大獨居東宮，與父皇母后甚少相見，所以朕雖是母后親生，但一直與她的關係不甚親密，劉瑾，你是朕除
朱厚照英俊的面孔已完全扭曲猙獰，注視著面前一件件違禁大逆物事，每一件散發著陰冷森然的光芒，彷彿在嘲笑這些年他對劉瑾盲目天真的信任。
「劉——瑾——！」朱厚照氣得渾身顫抖，咬著牙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
戴義輕蔑一笑，道：「當然是說這劉二漢有紫微之相，正經當皇帝的命呀，劉瑾當時一聽便樂壞了，早在弘治十七年便託了門路將劉二漢弄進國子監當貢生，從此以後把他當成了手心裏的寶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劉二漢仗著劉瑾的寵溺，這幾年在京師狂妄跋扈得沒邊兒啦……陛下，奴婢昨日已秘密將劉景祥和劉二漢拿進了詔獄，取了這二人畫押的供詞，劉瑾謀反顯然並非空穴來風，陛下要不要看看供詞，或者親自審審他們？」
朱厚照指著劉瑾漸行漸遠的背影，嘶聲吼道：「朕未負你，你何忍負朕！何忍負朕！」
朱厚照皺眉道：「什麼意思？」
玉輦里傳來朱厚照低沉的嘆息。
他預感到，這一次他已生機俱失。
「把劉瑾帶下去！打入詔獄……不，打入有司內獄！」朱厚照面孔通紅，嘶聲厲吼。
完了，全完了！
失魂落魄的劉瑾走得很慢，忽然被路上的小石子絆了一下，劉瑾一個趔趄踉蹌了幾步，腿腳卻愈發遲鈍，像極了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戴義在金殿上爆出如此驚天的消息，縱然朱厚照似信非信，但他身邊的侍衛們卻不能不小心，從朱厚照登上玉輦開始，侍衛們便有意無意地將劉瑾隔遠了，人人按著腰側的刀，一臉戒備地盯著劉瑾。
「咦？陛下，這兩樣物事內有
朱厚照隔著珠簾嘆了口氣，也不表態相信還是不相信，只是緩緩道：「當初在東宮的那些年，是朕最無憂最快樂的幾年，什麼事情都不用想，天大的事都有父皇和老臣們幫朕撐著，朕每天只要去春坊應付一下楊先生，然後便帶著你和張永等八人在京師城裡東遊西盪，朕對民間的一切都很好奇，常常花大把的銀子買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累你和張永他們辛苦拎著……」
「朕喜珍禽奇獸，東宮的八人里，你是最知朕的心意的，朕如今豹房裡各種虎豹獅熊，大半是你從天下各處搜羅而來，朕記得把西廠交給你后，你特意在西廠內設了一個尚寶司，近千番子充斥其內，為的就是給朕尋找天下有趣的好玩的物事和珍獸，劉瑾，你……有心了。」
朱厚照鐵青著臉，再次看了看面前的各種違禁物事，心彷彿被針狠狠扎了萬遍，痛徹入骨。
「不必了，著廠衛繼續緝查此案，著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會審，相關黨羽一應緝拿入獄！」
※※※
朱厚照面孔狠狠抽搐幾下，仰天嘆了口氣。
偵緝高手點了點頭，肯定道：「這裏被人挖過坑，雖然表面做過遮掩痕迹，但顯然做得不夠好，否則水灑在上面不可能這麼快吸干，而且腳踩在這塊地上感覺也不一樣，下面顯得有點鬆軟，此處可疑！」
「搜！」
樹林不大，佔地近半畝，裏面建有小涼亭和一個人工挖掘出來的山泉，涼亭山泉，伴隨著林中鳥叫蟲鳴，頗得幾分幽雅意味。劉瑾雖是太監，生活品位卻是非常高的。
廠衛一齊動手挖掘，大臣們好奇地注視著廠衛們的動作，一炷香時辰過去，坑已挖到數尺之深，一名番子手裡的鐵鎬揮下去，忽然傳來清脆的響聲，番子一愣，喜道：「下面果然有東西！」
抬出來的黃金白銀以及各種細軟珍寶實在太多了，近千廠衛人馬變成了苦力，來來回回搬著箱子，箱子里全是沉甸甸的黃金白銀，劉府前院廣闊的空地已全部佔滿，箱子仍一個個地往外面搬，大有滔滔不絕之勢。
劉瑾
站在佔地廣闊的劉府前院，朱厚照負手看著天空。
直到劉瑾被帶遠，凄厲的喊冤仍在空氣中悠悠回蕩。
接下來的東西更令人心驚肉跳，雕工非常精緻的玉璽一方，明黃五爪龍袍十八件，龍鳳玉帶九條，黃金翼龍冠兩頂，而最令朱厚照出離憤怒的是，裏面還有五百面穿宮牙牌。
朱厚照面無表情看著這些東西，心中未起一絲波瀾。
劉瑾有一種預感，此刻是他最後活命的機會了，若再抓不住，就連回鳳陽守皇陵都將成為奢望，十有八九得被押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大臣中所有劉瑾的黨羽紛紛面無人色，一臉慘白，年近八旬的焦芳更是老眼一翻白，當場昏過去。
隔著朦朧的珠簾，朱厚照坐在車輦里看到劉瑾神情狼狽，眼神像一隻即將要被趕出家門的老狗，露出哀哀求憐的目光，朱厚照再也忍不住，頓時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包括朱厚照在內，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大家的臉色同時變得非常難看。
「陛下，後院樹林中有掩埋痕迹，請陛下定奪。」一名偵緝高手跪地匆匆稟道。
劉瑾一邊跟著玉輦慢慢走，一邊凄然哭道：「陛下，老奴掌司禮監殺伐過甚，這一點老奴自己承認，手段委實毒辣了一些，難免得罪了朝中文武公卿，陛下，今日朝會是大臣們合夥給老奴設的局呀！老奴是被冤枉的！他們這是對老奴的報復！」
朱厚照的臉色愈發陰沉了，劉瑾雙膝一軟，渾似沒有知覺般往地上一跪，臉色白得像死人，渾身不自覺地打著擺子。
箱子在朱厚照面前打開，裏面的東西令所有人勃然變色。
「劉瑾，朕曾經問過你一句話，今日朕還想再問一句同樣的話，……你怎會變成這樣？」
天下四大窯呈送宮中的貢品瓷器一件件被搬出來，一箱箱底面烙著內庫官藏的雪白銀子被抬出來，一幅幅原本掛在宮中各殿的歷代名人字畫被捲成軸成捆成捆地抱出來……
朱厚照心中一冷，狠狠地一揮手：「都隨朕去後院樹林！」
朱厚照沉默走下車輦，在侍衛和大臣們的簇擁下走到劉瑾私宅的大門前，劉瑾卻麻木地呆站在玉輦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