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大雪滿弓刀
第677章 圖窮匕見（中）
這些日子上下奔走忙活，製造聲勢製造輿論，又是構陷又是參劾，活像戲班裡的雜耍似的，而秦堪卻一直如磐石般穩坐不動，既不出來爭辯也未見有何動作，曹元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秦堪已經做好了坐以待斃的打算，不準備反抗了。
站在朝班裡的秦堪確實很驚愕，他沒想到朱厚照會突然來這麼一出，不僅打亂了政敵的計劃，連他的計劃也打亂了，愕然抬頭望向龍椅，卻見朱厚照一臉嚴肅四顧，目光從他臉上掃視而過時。不易察覺地朝他擠了擠眼睛……
但凡朝爭從來沒有單打獨鬥的，雙方總要糾集一群人形成一個整體，曹元自然也不例外，他所代表的是整個躲在幕後的利益集團。這些年與海商勾結，組織船隊出海私下與藩國貿易，這幫人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有錢送上門從來不拒絕，哪怕這錢再燙手也不會往門外推，包括寧王朱宸濠曾經送來的賄賂。
梁儲非常直接地打斷了朱厚照滔滔不絕的理由：「陛下不必再說了，凡事可一不可再，天大的理由老臣也絕不答應陛下再次輕身犯險，陛下若一意孤行，今日滿朝臣工索性全部撞死在玉階前！」
「馮淵……」朱厚照嘴裏喃喃念叨，垂頭在名冊上找了許久，忽然臉色一變，站起身雙手抱起龍椅旁一隻銅鑄香爐，使勁朝馮淵扔去。
朱厚照點頭：「不錯，朕要親征漠北是有理由的，這些年北方韃子年年犯我邊境……」
「……」
表情一整，楊廷和很快冷下臉，不急不徐站出朝班，他決定投桃報李兼落井下石了。
馮淵雙膝一軟，差點跪下，顫抖著聲音道：「臣，臣……刑部給事中馮淵……」
緊張的不止是那
朱厚照一句話令朝會出現了神轉折。
刑部給事中馮淵終於等到了說話的機會，急忙搶出班來躬身道：「臣，刑部給事中馮淵有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怎可再次輕身犯險，棄天下於不顧？」
曹元是久經朝堂風浪的老狐狸，無數次驚濤駭浪都有驚無險闖過來，靠的就是現在腦海里的直覺，所以才進退自如，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群臣再次愕然，殿內愈發寂然無聲，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那張年輕溫和的臉上。
秦堪抿了抿唇，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不懷好意地朝殿中央的馮淵瞧了一眼。
金殿內，隨著朱厚照一句神轉折，大家全部炸了鍋，朝班裡不停有人站出來，聲淚俱下勸諫朱厚照三思，更有甚者跪地祭出老掉牙的招數，雙手朝上，仰天悲呼「先帝啊」，以求激起當今皇上那少得可憐幾乎忽略不計的羞恥心。
這一刻曹元腦中警鈴大作，直覺告訴他，今日不能再繼續了，否則會有殺身之禍，秦堪這人遠遠沒有他所想象的那麼簡單，暗地裡不知埋伏了多少殺手鐧等著要他的命呢。
秦堪回首朝殿中諸臣冷冷一笑，從袖中掏出一份藍皮冊子雙手高舉過頭頂，大聲道：「逆首朱宸濠從弘治九年到正德二年一直花費巨金，搜羅天下美女珍奇，用以收買京師和地方官府臣工官員，這份名冊所記載的便是收受寧王賄賂的官員名單，所載非常詳細，何年何月何日，何人收受何物，皆具其中，無一錯漏，此事重大，臣不敢擅專，特將名冊獻上，請陛下
朱厚照這回真正愣住了，伸出一隻手木然接過名冊，臉色卻漸漸變得鐵青，眼中殺機迸現。
朱厚照渾然不知殿內爭鬥雙方都把他當成了攪屎棍，仍得意洋洋地在心裏撥弄著如意算盤，東拉一陣，西扯一陣，反正不給那幫傢伙開口的機會，這次朝會就這麼混過去了，雖然混得過初一混不過十五，不過能混一日算一日，多混一日便能給秦堪多一日的準備時間。
※※※
死活沒想到，這個看似溫和儒雅的年輕人竟如此老辣，如此沉得住氣，直到最後一刻才亮出他的底牌，……或許，他還不止只有這一張底牌。
感動歸感動，今天的議程必須回歸正軌，他的敵人處心積慮想弄死他。反過來說，他又何嘗不想趁此機會永絕後患？
「諸臣工肅靜，不可失儀！」梁儲厲聲大喝，諸臣頓時住口，殿內瞬間恢復了安靜。
殿內鬧哄哄之時，大學士梁儲看不下去了，既然名頭掛了「學士」二字，自然是讀書人里的戰鬥機，讀書人是最看不得跑題的，更何況他也很迫切想把秦堪弄死。
一臉正氣的馮淵被秦堪那一眼嚇得心驚肉跳，心中頓時浮上一種不妙的預感，這孽畜笑得如此瘮人，他想幹什麼？
誰能想到寧王之亂平息了那麼久，卻被秦堪這傢伙翻起了前帳，不知從哪裡弄了一份受賄名冊，這份名冊可真正要了命，若按這份名冊按圖索驥，今日糾集起來的大臣恐怕大半都要下獄，那時別提把秦堪弄死了，自己能不能活還是個懸念呢。
「臣，寧國公，錦衣衛指揮使秦堪有事稟奏！」
他知道秦堪必然在名冊上做了手腳，他楊廷和算是被徹底摘乾淨了
一臉蒼白的楊廷和抬頭不自覺朝秦堪望去，卻見秦堪站在殿中恰好也看著他，不易察覺地朝他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楊廷和蒼白的臉色終於恢復了紅潤，長長鬆了一口氣，再看向秦堪時，目光多了幾分無法明言的感激。
「什麼名冊？」
秦堪沒說錯，名冊上記載得非常詳細，上面列載了近百名京師朝臣收受寧王朱宸濠賄賂的記錄，一筆筆觸目驚心，其中不知有多少道貌岸然者，昨日還一副為民請命的嘴臉上疏指責他的種種過失，正氣凜然得一塌糊塗，此刻他們的名字卻躍然紙上，白天當忠臣，罵昏君，罵權奸，罵時政，罵得酣暢痛快，晚上當奸臣，收賄賂，收美女，收珍奇，收得不亦樂乎。
二人一番問答，卻嚇得殿中無數人緊張不已。
大臣們傻眼了，顯然這句話完全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大殿短暫安靜一會兒以後，開始變得騷動不安。
提起朱宸濠這個名字，楊廷和不能不緊張，因為他也收過朱宸濠的賄賂，而且收了不止一次，收得還不少。現在秦堪說從南昌寧王府的密室里搜出了名冊，以他楊廷和今時的地位，必然列在名冊的第一個，若果真如此，今日豈非他身敗名裂之日？
殿內寂靜異常，曹元沒來由地覺得背心發涼，他忽然發覺自己犯了一個大錯，這個錯的嚴重程度比當初抱劉瑾的大腿更甚。
梁儲站出班朝朱厚照拱了拱手，平靜地問道：「陛下剛才說，要御駕親征漠北？」
人群里，曹元肥肥的臉頰不自禁地抽搐幾下，他也感到有些不妙，久經風浪猶自不倒的他自有一套處世經驗，任何謀划好的事情一旦超出他的預料，最好的選擇是果斷中止，自
秦堪慢吞吞走到殿中，不慌不忙朝朱厚照施了一禮，道：「臣啟陛下，去歲南昌寧王之亂雖在陛下神威之下平定，但追查善後之事並未結束，臣麾下錦衣衛日前八百里加急送來一份名冊，是從南昌寧王府後院密室中所獲……」
「陛下，臣參寧國公錦衣衛指揮使秦堪大罪十款，小罪三十款……」
坐在龍椅上的朱厚照臉色已非常難看。
大臣們七嘴八舌各說各事，許多人臉上浮現慌張之色，今日朝會缺席二十多人本就令他們不安，現在朱厚照忽然橫插一杠子，更將他們計劃好的節奏打亂，今日發起的反撲究竟會發展到哪個方向委實不可預料。
朱厚照一臉好奇，這可不是裝出來的，此事秦堪還真沒跟他提起過。
話沒說完，冷不防人群中一道煞風景的聲音再次打斷了馮淵的話。
看著殿內眾臣或驚愕或憤怒或痛心疾首的模樣，朱厚照心裏樂開了花。再看朝班內連事件的主角秦堪都是一副愕然的樣子，朱厚照愈發得意洋洋，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擁有高智慧的人，坐在皇帝的寶座上簡直是天命所歸。
朱厚照厲聲咆哮：「你還敢狡辯！」
哐當一聲巨響，香爐砸在馮淵身前，嚇得馮淵撲通跪倒。
抬首四顧，瞧見站在大殿中央臉色煞白魂不守舍的馮淵，朱厚照眉頭皺了一下，沉聲道：「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沒想到臨到關鍵時刻，秦堪竟給他玩了這一手釜底抽薪。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端的歹毒無比，如同捕蛇一般，伸手便直接掐住了蛇的七寸。
計劃雖被打亂，但秦堪心裏還是頗為感動的，朱厚照太單純太直爽，肚裏沒那麼多花花腸子。
「王師伐北，出必有名，無名無端，何以服天下？」
「陛下，老臣以為徒然爭辯絲毫無益，欲知馮淵是否清白，派人去他府上一查便知。」
一種被背叛被愚弄的感覺自朱厚照心底油然而生，他動了真怒。
秦堪臉上不由泛起苦笑。這倒霉孩子……
秦堪說完，早有殿中值日太監踮著小碎步將秦堪手中的名冊取過，又顛顛跑回去雙手捧到朱厚照面前。
想到這裏，曹元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陛下去歲御駕親征寧王之亂，為何今年又征？」
朱厚照被噎得直翻白眼，梁儲卻沒理會他的反應，非常強勢地道：「親征漠北一事擱置不提，臣工有事繼續稟奏。」
朱厚照也愣了一下，接著眼中冒出希冀之色，也不管大殿中央馮淵鐵青難看的臉色，興緻勃勃道：「寧國公有事儘管奏來。」
馮淵呆了一下，接著大慟悲呼：「臣冤枉！寧國公構陷忠臣，臣死也不服！臣死不瞑目！」
「馮淵！五年前你任兵部司庫時收受逆首朱宸濠五萬兩銀子，美婢四人，動用職權私下賣予朱宸濠軍械不計其數，你還有臉站在朕的面前？」
說完梁儲退回了朝班，闔目靜立不言。
在秦堪眼裡，他或許就是一個上躥下跳的小丑吧。
兵部左侍郎曹元肥臉不住地抽搐，牙齒咬得格格響。
殿中諸臣也愣了，許多人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不過是蒼白得很難看，心理素質差一點的已開始瑟瑟發抖，強撐著面不改色的人此刻也是汗出如漿，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盯住朱厚照手中的那本名冊，彷彿一縷縷魂魄提心弔膽瞧著判官手裡的生死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