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大雪滿弓刀
第714章 驚天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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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花廳里，秦堪揮退了侍酒的家僕和丫鬟，花廳只剩二人對酌淺飲，低聲談論著對邊鎮局勢和朝堂大勢的看法。
朱厚照呆了片刻，接著展顏笑道：「掉了便算了，朕再送你一支便是。」
嚴嵩急忙點頭，在小宦官的引領下，三人匆匆出了府門，臨上馬車之前，秦堪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對門前侍衛道：「速去東城內街外宅，請唐姑娘至豹房，救人如救火，快去！」
「各位大人，肅靜！」內閣首輔楊廷和大喊了一聲。
他主宰著世間萬物生靈的生死，他甚至有權力給古往今來的聖人和神明欽賜封號，可是……天下之大，誰能知道這位人間至尊的苦楚？
愈是如此，嚴嵩欽佩之中愈是為秦堪感到不值。
谷大用大驚失色：「陛下不可！當初此湖修建之時工部官員便已定下丈八之深，只為陛下座船吃水之用，陛下怎可行此險舉，而置萬乘之尊安危於不顧？」
秦堪眉頭皺得更深，沉聲道：「何事？」
朱厚照搖頭：「不，豹房是朕和你的家，咱們的家裡不能住進外人，那八位妃子讓她們住進皇宮吧。」
朱厚照定定注視著湖面，嘆道：「它不是支普通的簪子，那是朕十年前存了半年的工錢為她買的，二兩四錢銀子，每一分銀都是朕親手賺來的，它是朕和良女的定情之物。因為選妃之事，良女已然非常傷心了，朕怎能讓她再痛失這支定情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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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朱厚照莫名其妙解自己的玉帶，谷大用急了，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涼亭。
在這渾濁的朝堂里打滾十余年，不得不承認，秦堪的地位已是舉足輕重，被人罵也好，被人恨也好，如今的朝堂里再無一人敢藐視他的存在。
安慰許久，劉良女仍不見開懷，朱厚照只好將她送進寢宮。
侍衛抱拳領命，一聲不吭翻身上馬，在夜色中飛馳而去。
朱厚照上前將她擁入懷裡，溫言細語安慰半晌，劉良女這才止住哭泣，可俏臉卻依然布滿蕭瑟傷懷之意，顯然那支簪子的意義非凡。
「陛下呼吸尚在，但不知為何就是不見醒來，太醫院的太醫們都瞧過了，卻紛紛束手無策，此時內閣三位大學士，還有各部尚書大人，京中各公，侯，伯爺皆已聚集豹房外等候消息，張公公命奴婢請秦公爺和嚴大人同入豹房商議
嚴嵩點頭：「這次下官奉旨巡邊，也看到了許多需要整治的人和事，經由錦衣衛探子的密報，許多邊鎮還是存在喝兵血，奴役兵士，疏於操練，暗販生鐵軍械等等惡事，這些人和事下官已寫在奏疏上，待明日早朝，下官一定狠狠參他們一本。」
劉良女搖頭泣道：「不，那支簪子是陛下和臣妾當年的定情之物，是你在酒肆里辛苦做活存了半年的工錢買的，天下再珍奇的物件也抵不過它之萬一，陛下，臣妾萬死，剛才興許在涼亭邊坐久了，不小心掉落湖裡……」
嚴嵩嘆息片刻，再次舉杯相敬。
嚴嵩長長嘆息，他是秦堪的心腹親信，也是最了解秦堪的人，愈是了解秦堪，嚴嵩便愈欽佩他。這些年秦堪做過的事情他都看在眼裡，他知道秦堪為了這個苦難深重的國家付出了多少心力，皇帝荒唐昏庸，朝臣傾軋爭鬥，士子空談江山，真正為改變這個國家而默默傾盡一生光亮的人，得到的卻只有一個奸臣的罵名。
秦堪臉色陰沉如水，目光冰冷如鐵，扭頭看了震驚的嚴嵩一眼，咬牙道：「咱們先去豹房看看。」
今晚寧國公府宴客，客人不多，只有一位，兵部尚書嚴嵩。
抬眼仰望天空，時已近黃昏，血紅的殘紅鋪在湖面上，朱厚照的笑容像夜空里綻放的煙花。
他富有四海，千年前的老祖宗便給他這種人下過定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里飽含了多少艷羡，所以古往今來，無數人用盡各種辦法，冒著各種抄家滅族的危險，都要坐上那張寶座，因為它代表著天地一人，代表著人間至尊。
劉良女一驚，下意識往頭上一摸，接著眼淚再次流下，惶然道：「臣妾……剛才明明戴在頭上的呀，臣妾……」
此刻，朱厚照在劉良女面前失聲痛哭，還是為了情。
如雲的秀髮在陽光下披散開來，折射出如黑綢般的反光，朱厚照情不自禁伸手，輕撫著她的秀髮，忽然愣了一下。
朱厚照沒說錯，十四年裡，他辜負了天下，辜負了臣民，因情。
「大用，你還是沒懂，不過朕也沒指望你懂。」
執宰天下十余年，楊廷和在朝臣中的威信還是很大的，喊了一聲後周圍七嘴八舌的大臣們紛紛閉
是啊，他是皇帝啊，每日醒了便有無數宦官宮女為他奔忙，皇上起床了，皇上更衣了，皇上漱洗了，皇上用膳了……只要站在原地不動，生活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由旁人為他做完，而且做得一絲不苟完美無瑕。
秦堪渾身一震，猛地站起身，與嚴嵩驚愕互視一眼，發現彼此臉色都泛起一片嚇人的煞白。
嚴嵩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眼中泛起興奮的光芒：「下官必誓死追隨公爺，見證大明王師橫掃宇內，盪靖天下！」
朱厚照痴痴地盯著她，十年了，他對劉良女的感情仍然未變，如封藏在地窖里的美酒，越久越香醇，她的眉眼，她的聲音，她每時每刻的一顰一笑，都牽扯著他的心，他像天上的風箏，心甘情願將束縛自己的長線交在她手心裏。
嚴嵩大驚，抓著宦官的肩膀厲聲道：「溺水？天子萬乘金貴之尊，怎麼可能溺水？宮中禁衛和太監們都死絕了么？為何不看好陛下？」
秦堪淡淡一笑：「寵辱不驚，笑看庭前花開花落。我來到這個世上，背負著沉重的使命，旁人毀之譽之謗之，於我何加焉？」
秦堪嘆道：「幸好有了陛下的應州之捷，這一戰非同小可，至少給咱們大明換來了十年的和平，陛下親自爭來的十年之期對咱們大明來說至關重要，這十年內，咱們要厲兵秣馬，整肅王師，十年後，咱們主動點齊大軍向草原大漠進發，將貽禍大明百余年的蒙古人徹底打垮！」
十四年裡，他在別人的眼中永遠是尊貴的。
秦堪笑道：「所以，咱們都要好好活著，活著看到大明打垮韃靼瓦剌，將北方偌大的領土收歸大明版圖，你我開疆闢土之功必可載於史冊，榮耀千古。」
秦堪苦笑道：「還不夠，遠遠不夠，當年李崇行刺馬文升一案猶如昨日，我還記得很清楚，咱們大明的邊鎮已糜爛至斯，我不相信短短十余年能徹底改頭換面。」
秦堪和嚴嵩剛走下馬車，呼拉一下圍上來一群大臣和勛貴，有人焦急跺腳，有人大罵昏君荒唐，還有人力竭聲嘶大喊著這是陰謀，必是賊人設計弒君云云，眾生百相，不一而足。
「誰能想到，咱們正德一朝之富強，竟超越了弘治年，正德朝才算是真正的大明中興啊
朱厚照不輕不重踹了他一腳，笑罵道：「你這老狗才，當朕是五歲奶娃子不成？朕又不是不會水性，當年朕還是東宮太子時，你和張永劉瑾沒見過朕在池塘里游水嗎？朕乃天子，自有上天護佑，宇內四海皆是朕的王土，區區小湖朕豈懼哉？」
楊廷和嘆氣：「陛下仍未醒，太醫在豹房門前進進出出，雖然一個字都沒說，但老夫看他們的臉色，恐怕有些不妙……」
楊廷和也點頭道：「秦公爺說得沒錯，陛下還有呼吸，或許情況沒那麼糟糕，諸位且放寬心……」
……
豹房門前擠滿了人，站在高處望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內閣大學士，各部尚書侍郎，京中勛貴全到齊了，錦衣校尉和東西廠番子按刀來回巡弋，騰驤四衛和團營將士執戈張弓，如臨大敵，四處只見明晃晃的火把和宮燈，還有一張張惶急焦慮的面孔，緊張的氣氛在宮門前瀰漫，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直到這一刻，劉良女才真正笑了，多日的憂愁和苦悶瞬間一掃而空，俏臉上露出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
宦官哭道：「谷公公已拚命攔阻過，但陛下不聽，為撈一支金簪執意跳入湖中，過了許久不見冒頭，谷公公這才驚覺壞事。急忙叫禁衛將陛下救上來……」
劉良女慌了，急忙跪在他面前泣道：「害陛下傷懷落淚，臣妾死罪，陛下切勿悲泣，否則臣妾罪過大矣，只好死在陛下面前……」
匆忙的腳步聲從花廳外傳來，秦堪皺起了眉頭。
「邊鎮情勢大有改善……」嚴嵩啜了一口酒，笑著贊道：「相比弘治年間的邊鎮糜爛，如今的邊鎮好了許多，主要是公爺的功勞，這些年悄無聲息頻繁換將，再加上這十年來公爺親自操練出一批又一批的少年兵充入邊鎮，對大同宣府幾位總督和指揮使半以懷柔，半以威壓，或明升暗貶，或藉機治罪，總之，十余年下來，那些該換下來的將領都換下來了，新任的將領要麼是公爺的心腹，要麼是剛正不阿的忠義之士，邊鎮的風氣已大大改善……」
看著周圍焦慮的同僚，秦堪壓下心中的驚惶，強笑道：「吉人自有天相，
三步並作兩步衝出花廳，秦堪揪住小宦官的衣襟將他拎了起來，惡聲道：「陛下怎麼了？」
「良女，朕送你的那支金鳳銜珠的簪子呢？」
小宦官眼淚汪汪大哭道：「陛下傍晚時分跳進了豹房前的湖中，溺……溺水了！」
半個時辰后，朱厚照再次回到剛才的涼亭內，目注平靜的湖面，眼中漸漸泛起一抹堅定，思索片刻后，他忽然伸手開始解自己腰間的玉帶。
匆匆朝周圍的大臣們作了個環揖，秦堪看著楊廷和沉聲道：「陛下救醒了嗎？太醫怎麼說？」
劉良女嘆道：「臣妾已知陛下的心，你的心裏有我便足夠，那些妃子便讓她們住進豹房吧，陛下好好待她們，她們若能給陛下添幾個龍子也是莫大的功勞，臣妾絕不會有半點埋怨。」
涼亭外，一群宦官宮女嚇壞了，今日陪著朱厚照的正是司禮監秉筆兼西廠督公谷大用。
朱厚照願意成為任何人，但絕不應該是皇帝，他當不好皇帝，稱職的皇帝都是無情的，他做不到無情。
「陛下欲做甚？」谷大用顧不得犯駕失儀，情急之下抓住了朱厚照的手。
朱厚照掙脫了谷大用的手，指了指涼亭外的湖水，笑道：「適才良女不小心將一支金簪掉落水中，朕去把它撈上來，給她一個驚喜……」
「陛下現時怎樣了？」
朱厚照這一生是善是惡，千百年後的後人都無法給他一個準確中肯的評價。
秦堪眼前一黑，頓覺一陣天旋地轉，身軀搖晃了幾下才站穩。
國公府的管家下人們都知道，嚴嵩是他的重要客人，正值淺酌暢談之時，誰會這麼煞風景來打擾？
一道尖細的聲音在廳外如破帛般裂開：「奉司禮監張公公之命，請秦公爺速速入豹房，陛下他……他……」
皇上不該嬉玩，皇上不該驕奢，皇上不該荒唐，皇上應勤政，皇上應納諫，皇上該生兒子了，生不齣兒子不知道納妃么？真愛？什麼是真愛？男人多娶幾個女人，多生幾個兒子才是正道，真愛是個多麼可笑的東西！——你欲效父皇？不，你父皇什麼都好，唯獨只娶一個皇后是他一生最大的敗筆，你絕不可學他……
天色擦黑，已是掌燈時分。
半年前，嚴嵩奉旨巡視邊鎮，出京直赴平虜府，后經大同，宣府，延慶，最後巡視遼東，大明重要的邊鎮嚴嵩都一一巡視過，今日終於回了京師，趕到通政司交卸了欽差官印和職司后，第一時間便登了秦府的門。
朱厚照失聲大哭。
秦堪心中一沉，臉色愈發陰鬱。
秦堪和嚴嵩的馬車一路疾馳，只花了兩炷香時辰便到了豹房門前。
他的情已超越了世間的黑白是非，所以他重用劉瑾，親近內宮八虎，驅逐劉健謝遷，他不問對錯善惡，在滿朝文武反對聲中強硬開海禁，只因最信任的朋友秦堪想開海禁……
朱厚照終於止住了哭聲，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道：「朕不哭了，你也別自責，一切都是朕對不起你，朕食言了。」
谷大用嚇得老臉煞白，撲通一下跪在朱厚照面前：「陛下，萬萬不可下湖。您要撈簪子老奴這就找豹房熟水性的軍士來撈，陛下何等金貴，怎能行於危牆之下？」
谷大用仍苦苦哀求：「陛下，老奴是閹人，不懂男女情愛之事，老奴只知道，陛下乃天下極貴之人，絕不可因一支簪子而自陷險境，陛下只消稍等片刻，老奴這就找人來打撈……」
想要珍奇異寶，想吃山珍海味，想娶絕色佳人……一道聖旨，天下皆為他一人而動，他的一句話可以成全無數人的富貴，也可令無數人下獄殺頭，這便是權力的威力。
風雨過去，陽光普照。
誰說皇帝一定是幸福的？如果可以選擇，朱厚照寧願不當這個皇帝，他可以是個遛狗架鷹的紈絝公子，可以是個生活窘迫只為一簞一食的農夫，農忙之時偷閑直起腰，閉上眼微笑著感受清風徐來，可以是個多情多才的才子，用詩句和丹青在白紙上細緻描繪，在畫紙上給心愛的女人眉間輕點硃砂，寫下「執子之手」的落款……
他與大臣爭鬥對峙了整整十四年！
「今世與她夫妻一場，是朕的福分，朕這一生做了無數荒唐事，能娶到她，是朕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朕的一生里，幸好有她，因為愛她，朕不能見她傷心，她若痛苦，朕比她更痛……」
嚴嵩重重點頭，舉杯齊眉相敬，二人一口飲盡，相視而笑。
「老爺，不好了，宮中宦官有急事稟報……」廳外管家的聲音透著幾許惶急。
說著劉良女又驚又急，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