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大雪滿弓刀
第750章 正德現身
於是眾臣心服口服地跪拜，齊聲道：「吾皇萬歲。」
這句話倒絕非虛偽，實是如假包換的喜不自勝，朱厚熜實在是當怕了皇帝，當到最後連自己的小命都被攥在別人手裡，再當幾年焉有命在？
「天時地利人和，真教他佔全了，再大幾歲便成不了事，小几歲也無法成事，老天賜下的運氣吧。」
「他不能，朕能。」
邊軍將士們仍團團圍在乾清宮門口，惡狠狠地注視著朱厚熜的一舉一動，丁順單手按在腰側的綉刀上，殺氣凜凜地瞪著朱厚熜，眼中凶光畢露，似乎有種將皇帝斬于刀下的衝動，然而一想到秦堪那張冷森的臉，丁順生生打了個激靈，不得不悄悄斂去了眼中的凶光。
「都是忠臣啊，都是壯烈慷慨之士，來人，以國士之禮厚葬之。」
人群外，忽然傳出一道熟悉的嘆息。
「太上皇？」朱厚照嘴角一勾：「這是你們廷議的結果？」
朱厚熜瑟縮了一下，訥訥道：「秦堪說……朕還是大明皇帝。」
……
朱厚照這番話自然不是無緣無故跟他們說故事，閑嘮嗑兒，這番話必然有目的的。
華蓋殿大學士梁儲又上前一步，怒道：「你欲篡位稱帝，可有問過我等忠直之臣？」
「皇弟興獻王之後，朱厚熜拜見皇兄陛下，陛下……你能回來，實在是太好了，皇弟喜不自勝。」說著說著，朱厚熜泣不成聲。
「老臣……不敢。」
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歷朝歷代皇帝駕崩前，一般都會寫下傳位遺詔，若有的皇帝來不及寫遺詔便駕崩，那麼便由大臣代皇帝寫下遺詔，按長幼嫡庶的順序指定皇位繼承人，兩者都有合法性，然而，正德朝的皇位交替卻出現了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大臣廷議選出的皇位繼承人登基之後，前任皇帝竟莫名其妙出現了！
「當然有關係，剛才我不是說過么？我到處幫他收尾善後呢。今日陛下便是我需要收尾善後的人之一……」
皇帝沒當好，但並不證明他傻，相反，他比絕大多數同齡人要聰明得多，否則也不會以他小小年齡便給秦堪帶來這麼多的麻煩，顯然所謂「味道甜美」這麼誘人的廣告詞也打動不了他，這是毒藥啊，喝下去不吃解藥會死人的，朱厚熜又不是徐鵬舉那樣的吃貨，再甜美他敢吃嗎？
朱厚照回頭，靜靜看著這位比他小十多歲的堂弟，兩位皇帝此刻終於見面了。
此言一出，眾臣齊然變色，瞬間冷汗淋漓。
「你究竟在說什麼？是秦堪派你來辱我么？」朱厚熜加重了語氣。
兩隊邊軍將士簇擁著一名身穿金黃龍袍，頭戴翼龍金冠的男子，卻竟是失蹤多日杳無音訊的正
「一片冰心在玉壺，縱有千萬人在我面前死去，亦不能左右我的抱負！」秦堪一反往日溫文的形象，瞪著通紅的眼珠，面色猙獰地向大臣們怒吼著。
這可是亘古未有先例，前任皇帝出現了，那麼由內閣大臣起草並頒布的傳位遺詔還有效嗎？換句話說，朱厚熜這位剛登基才一個月的新皇帝，其身份地位還合法嗎？
「臣等恭賀陛下龍體康愈，無恙歸來。」
朱厚照看著眾臣的反應，淡淡一笑，道：「既然朕沒有頒過傳位詔書，那麼，現在你們是認朕這個皇帝，還是朱厚熜那個皇帝？」
廣場上愈發安靜，黃石山殉國，令所有人神情愈發憤怒和悲切，眾人靜靜看著黃石山的屍首，不少人垂頭嗚咽出聲，一種刻骨的恨意漸漸瀰漫，蔓延。
一夜的激戰，城內城外，宮前宮后布滿了將士的屍首，宮中的白玉石地磚被鮮血浸染成了暗紅色，天色剛亮，宮中千余宦官在太監們的帶領下拎著木桶和刷子，用力洗刷著宮內各處乾涸凝固的鮮血，不停的洗，不停的刷，沒過多久，鮮血終於被沖洗乾淨，白玉石重新露出了原本的高貴色彩，彷彿一切都被抹殺，昨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唐子禾誘人的櫻唇悄然一勾，輕輕地道：「看來陛下對自己的處境還是很不夠呀，自今日始，我家老爺為刀俎，陛下為魚肉，陛下難道還看不清時勢么？」
※※※
扭頭若有深意地看了秦堪一眼，朱厚照加重了語氣道：「秦堪不會篡位，更不會稱帝，朕……相信他是忠臣。」
一顰一笑動輒殺人成百上千的女豪傑，耐心向來不怎麼好的，今日已是大大破例了。
唐子禾滿臉笑意，卻故意嘆氣道：「老爺做事倒是乾脆利落，可惜有些馬虎。我這做妻子的命苦，只好到處幫他收尾善後。明明是任勞任怨，他還朝我橫眉豎眼常常責罵我，你說我命不命苦？」
唐子禾彷彿與多年摯友聊天一般侃侃而談：「這是七種毒草加七種毒蟲配成的葯，不錯，它是劇毒之葯，發作時彷彿萬箭穿心，腹中五臟六腑會急速膨脹，然後急速萎縮，最後一命嗚呼，令人生不如死，所以我給它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名叫『蝕腹』，不過此物雖毒，但毒性緩慢，每年若服用一次解藥的話，便可抑製藥性，永不發作，如果有一年忘記服解藥……唉，那可就糟了，神仙都救不活呀。」
沉寂中，一道裊娜多姿的身影悄悄地出現在殿門外。
眾臣的心已涼了半截，朱厚照這話說出來，等於給昨夜之戰定了性，秦堪再也不
承天門廣場上，近千名大臣穿著各自的朝服，靜靜地站在廣場上，大臣的周圍布滿了披甲的邊軍將士，將士們刀離鞘，箭搭弦，神情冷肅戒備地盯著這些大臣們。
梁儲仰天長笑：「哈哈，昨夜遼東邊軍城內城外殺得團營和騰驤四衛營屍山血海，潰不成軍，終於被你打破皇宮，聖天子生死不知，殺了這麼多人，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你卻說什麼不會篡位，欺我天下人都是傻子嗎？信口雌黃，貽笑大方！」
「今日凌晨，朵顏部一萬精騎到達湯河鎮外，正與密雲，燕山等三衛勤王兵馬遭遇，雙方一觸即戰，朵顏部塔娜陣前斬燕山衛前鋒，幾番衝刺后，三衛兵馬潰敗……」
楊廷和目光閃動，眼中的悲切之色早已不復再見，取而代之一片深深的喜色，聞言急忙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臣等自是尊陛下為大明唯一的皇帝。」
眾臣冷汗直冒，從古至今，君臣都講究「名正言順」，名不正則言不順，諸事皆廢，往更深一層想想，若是朱厚照此刻搖搖頭，否定朱厚熜的皇帝身份，那麼，朱厚熜還真就算不得皇帝，秦堪昨夜的種種所為也立馬變了性質，等於是誅偽君，勤王事，清宮室的正義行為，而奮戰守宮城的團營和騰驤四衛也等於是助紂為虐。
朱厚熜嚇得面色慘白，驚恐地看著面前那杯血紅色的葯湯，死死抿住唇使勁搖頭。
梁儲跪在殉國的六十多人的屍首前大哭，轉過頭憤怒地盯著秦堪：「逆賊，你到底要做什麼？你當不了皇帝的，縱然殺盡天下文臣和讀書人，你能誅滅世間人心么？」
唐子禾笑道：「是，不過是夫人之一。」
「陛下，臣參寧國公竊國篡位，謀反逼宮，共計不赦大罪十款，小罪三十款……」
良久，就在朱厚熜準備發怒之時，唐子禾幽幽開口了。
說完黃石山重重一跺腳，低頭朝旁邊嚴陣戒備的邊軍將士手執的鋼刀撞去，一名百戶躲閃不及，刀尖撞上黃石山的胸膛，瞬間穿胸而出，黃石山咧嘴慘笑，垂頭氣絕而亡。
悲慟的氣氛感染了所有的大臣，很快，又有兩名大臣越眾而出，指著秦堪大罵三聲「逆賊」，然後一頭撞向承天門的宮柱而死，接著第四個，第五個……
眾臣心中一沉。
唐子禾抬頭，毫無顧忌地打量著他，俏麗的臉龐帶著笑意，眼神卻比寒鐵更冰冷，朱厚熜一陣不自在，只覺一柄鋒利的刀鋒在他臉上刮來刮去，漸漸有些羞惱了。
良久，謹身殿大學士蔣冕往前踏了一步，道：「秦堪，聖天子何在？」
秦堪笑了：「我沒有
秦堪一邊聽一邊點頭，卻不發一語。
朱厚照嘆道：「忠與奸，黑與白，不到緊要關頭，朕怎能分得清楚？梁先生，難道你分得清楚嗎？皇宮裡坐著另一個皇帝，你若是朕，真敢孤身堂皇進宮，與他爭位嗎？」
唐子禾款款而行，蓮步輕抬走進殿中，站在朱厚熜面前盈盈一拜，道：「秦門唐氏拜見陛下。」
身後眾臣同聲附和，廣場上回蕩著一陣又一陣「逆賊」「篡位賊子」的痛罵聲。
唐子禾輕輕一笑，道：「我家老爺眼中只見天下，連造反都是堂堂正正從城門打到宮門，他怎會如此狹隘，專門派他的夫人來侮辱你？陛下真是多慮了。」
見眾臣皆不答話，朱厚照接著道：「昨夜城宮驚變，遼東邊軍攻城與守軍激戰，一切都是朕的旨意，寧國公秦堪實是奉旨而為，諸卿斥其為篡位逆賊，殊為不妥……」
丁順和無數將士急忙讓開並躬身抱拳行禮，齊聲道：「見過四夫人。」
邊軍將士們團團護侍著秦堪，眾人慢慢走出宮門。
宮門打開，金色的陽光傾灑，照在秦堪的身上暖暖的，秦堪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眾臣一驚，聽出了朱厚照話里意思，面面相覷之後，禮部尚書毛澄站出來，遲疑了一下，愧然道：「臣等萬死，陛下當日杳無音訊，國不可一日無主，朝臣廷議之後，只好選興獻王之子朱厚熜為帝，月前已登基即皇帝位，……按制，陛下是為太上皇。」
朱厚照看著眾人，直到參劾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寂然無聲，朱厚照幽幽一嘆：「朕……還是大明皇帝么？」
宮門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接著在朱厚照身後重重跪地。
「這種毒藥是我閑時無事琢磨出來的，天下縱然名醫無數，可誰也解不了它，因為誰都不知道這七種毒草和七種毒蟲是哪七種，更不知每樣毒物的分量搭配，不客氣地說，這種毒天下只有我能解，當然，明日開始，我家老爺也能解了，陛下何不試一試？我在裏面加了一點蜜糖，味道還是很甜美的……」
世間的人心，豈是「好」「壞」二字能盡概？
良久，朱厚熜終於認命地嘆了口氣，流著淚端起茶杯，默默地飲下。
「這，這個……」饒是毛澄熟讀精通古往今來禮制，此刻卻也急得滿頭大汗，老臉蒼白，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各朝成例，真是太難找了，從古至今也沒發生過新君登基后，前任皇帝又回來的例子，哪怕躺在棺材里的先帝詐屍的例子也是素未發生。
「陛下放心，我家老爺既然說過『君仍是君，臣仍是臣』這樣的話，我們便不會害你性命。不過呢，你放心了，你
朱厚熜仍獃獃地坐在殿中，盯著眼前茶具上的空茶杯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你見朕有何事？」
迎著各種含義不同的目光，秦堪平靜地與大家對視，目光坦蕩，無所畏懼。
朱厚照忍著心痛，緩緩環視群臣，泣道：「朕，終究還是辜負了天下。」
朱厚照無視跪拜的大臣，在眾將士的簇擁下緩步穿過人群，走到秦堪身前，見秦堪也垂頭跪拜在他身前，朱厚照目光複雜地掃了他一眼，然後看到了那六十余具殉國的屍首，怔怔望了片刻，朱厚照忽然流下淚來。
唐子禾無奈地又勸了幾句，真誠懇切的表情如同電線杆老軍醫勸病人不要放棄治療似的，勸了半炷香時辰，唐子禾終於失去了耐性，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離大臣不遠處，還站著一些勛貴和武將，他們與大臣的陣營涇渭分明，然而大家的目光都同時盯在秦堪身上，有憤怒，有悲切，有憎恨，也有竊喜，不一而足。
「什麼……意思？」朱厚熜看著她那張艷若桃李的俏臉，卻彷彿看到一條斑紋美麗的毒蛇在他面前吐著信子，神情不由浮上幾許驚恐。
楊廷和帶了頭，眾臣想了想，覺得還真是這麼回事，正牌皇帝已回來，那位嘉靖皇帝朱厚熜，無論從任何角度而言，都不算真正合法的皇帝了。
楊廷和終於向前走了一步，流著淚顫聲道：「秦堪，夠了，死的人已太多了，真的夠了！」
「你到底來幹什麼？」
朱厚熜又驚又怒，滿腹悲憤恨意，在唐子禾面前卻不敢發作，垂頭盯著面前的茶杯默然不語。
「陛下！」
戶部員外郎黃石山忽然越眾而出，指著秦堪慘笑道：「君已是亡國之君，臣亦是亡國之臣，老夫只忠朱明，絕不會認一個竊國篡位的賊子為新主！秦堪，你只佔了大明皇都，卻沒有佔盡天下州府，大明各地藩王和衛所一定會盡起大軍進京勤王，逆賊，等著天來收你吧！先帝，老夫隨你來了——」
朱厚熜盯著那杯血紅色的藥水，驚懼地道：「這，這是……」
「是……」
秦堪拱手：「聖天子躬安。」
丁順跟在秦堪身後，隱隱落後一步，正在稟報昨夜戰果。
秦堪仍然微笑，再次重複：「我沒有篡位，也不會稱帝。」
眾人愕然回頭，凝目細看，不由大驚失色。
「昨夜團營被擊潰，邊軍鐵騎擊殺團營將士二萬餘人，余者潰退，遁入鄉野山林，按公爺的吩咐，任其退去。」
「陛下！」
神情惶恐驚懼的宦官和降了的大漢將軍匆忙打開承天宮門，目光敬畏地看著秦堪慢慢走出來，他們知道，從今日起，大明變天了，偌
唐子禾說了一大通，彷彿推銷藥品的醫藥代表似的，竭盡全力地哄騙小皇帝吃藥，神情非常的和藹慈祥。
「是。」
眾臣驚愕之後，紛紛跪拜。
這，就是萬夫所指的滋味么？
聽著排山倒海般的山呼聲，朱厚照臉上並無半分喜色，淡淡地道：「眼前這一幕，似乎很熟悉，當年土木之變后，英宗皇帝被瓦剌也先俘虜，朝臣寧死不屈，另推景泰為帝，執掌朝政並抗擊瓦剌，後來英宗被瓦剌放回，被景泰帝圈禁深宮，最後英宗發動兵變，奪取九門，終於再次登基稱帝，今日此情此景，與當年何其相似，諸卿以為然否？」
楊廷和，梁儲，蔣冕三位內閣大學士站在前列，六部尚書侍郎其後，再後面便是一排排六部員外，主事，各寺正卿，少卿，各司局庫主官，大大小小站了一千多人，可以說，京師的官員此刻差不多全到場了。
蔣冕「呸」了一聲，怒道：「問問朝中大臣，誰會信你鬼話，逆賊，你欲稱帝，除非將天下文官和讀書人全部殺絕，否則，你當不了皇帝！」
秦堪一直平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大臣慷慨赴死，臉上的表情如同一攤死水，不泛絲毫漣漪。直到廣場上的屍首堆積了六十余具，剩下的大臣再也沒人有勇氣選擇殉死時，秦堪忽然仰天大笑。
經過了短暫的驚愕，參劾的聲音便四下而起，廣場很快陷入一片紛亂的嘈雜之中。
「那麼，傳位詔書何在？」
「陛下以為今日此時，你是什麼？」唐子禾眼中射出銳利的冷光。
大明的文官虛偽，貪婪，自私，鑽營……所有人性的卑劣幾乎都能從他們身上找到，然而國破城覆的這一刻，他們終於有了人臣的擔當，用自己的方式選擇了與國同亡。
秦堪面帶微笑離開了乾清宮，臉上的笑容很輕鬆，彷彿今日進宮的目的真的只是與皇帝喝茶聊天，順便談談理想聊聊人生。
「陛下，秦堪逆賊與遼東總督葉近泉合謀造反，請陛下嚴懲！」
「……」
朱厚熜木然的眼神慢慢轉到她身上：「秦門？你是秦堪的夫人？」
唐子禾從袖中取出一顆褐紅色的藥丸，放在朱厚熜面前的茶杯里，拎壺將杯中注滿水，藥丸遇水很快化為虛無，一杯淺黃色的水卻漸漸變成了紅色，紅得像血。
「可是……陛下調動邊軍，殺團營和守城將士無數，此事毫無道理！陛下堂皇進宮，臣等怎會不認？」梁儲忽然憤聲道。
楊廷和目光複雜地看著秦堪，許久，垂頭一嘆，默然不語。
朱厚熜怒道：「你說這些與朕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