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第四卷 心險市鬧騰鯤鵬

第106章 白雲一片黃河遠

第四卷 心險市鬧騰鯤鵬

第106章 白雲一片黃河遠

葉暢沒有回辯,只是悠悠然道:「某乃俗人凡眼,不識神仙高人,因此不知言此事者,是否真是王季凌。只是聽得他說,當初之詩,他又小改一番,願請紙筆,書以少伯郎君一觀。」
很顯然,玉真長公主是希望葉暢能與王縉激辯的。
這一年來,他深知書法乃此時不可或缺的傍身之技,因此沒少苦練專研,又有張旭、顏真卿這般當世大家書信指點,因此他的書法進步得相當快。雖然還不能算是大家,但寫出來之後,眾人還是眼前一亮。
不過王維的性格還好,很是溫和敦厚,甚至有些軟弱,或許正是因此,他才壓制不住弟弟。
他收筆袖手,周圍卻是一片竊竊之聲。
「怎麼,王夏卿先生說某有錯,不知錯在何處?」
王縉知道他能言擅辯,因此不等他說話,只是換了口氣,然後便又道:「此人鬥雞促織之徒罷了,能入法師別業,已經是邀天之寵,卻還敢在法師面前口出惡毒之語,以污仙子之耳,正如其在三國評話中擅創句逗標點,以亂文章本制一般!」
「葉十一!」
杜甫既然開口,葉暢便沒有急著說話,只見杜甫也是吸了口氣,然後道:「某與葉十一結交時日尚短,卻知道其人德才兼備,非俗流可比。論德,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葉十一雖是隱居於卧龍谷中,修武、武陟二縣百姓,受其恩德者不計其數!甚至有遠人亦聞其德,遭遇不平,便來請計。」
「族老道,瘋狗咬人,此為常理,豈有為瘋狗咬者,反咬瘋狗乎?」
當然,王縉不會直接出面控制這個財源,他是仕子是官員。他也只能如同葉暢現在一般,於幕后操縱一切。
王縉聞語大怒,這不就說他是瘋狗么?
旁邊的王維頗為無奈,起身向著雙方拱手:「休傷了和氣,休傷了和氣……夏卿,你年長,豈可如此說葉郎君,葉郎君,舍弟只是脾氣不好……」
葉暢沒有提筆直書的本領,他必須伏案而寫,清完案幾,他隨手揮筆,便寫了一個「黃」字。
不過他敏銳地聽出,王縉激烈反對他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繡像三國志評傳中所使用的標點——對於橫向印刷,王縉倒沒有說什麼。
「論才,葉十一詩文傳世者雖不多,但題風陵渡、題青龍寺塔二詩,兼陋居銘一文,已天下聞名矣。方才我入內之前,便隱約聽得院中有歌夕陽無限好者,此豈夏卿郎君所言不學無術者?」
葉暢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彷彿王縉一番話下來,就有無數頂大帽子已經飛到了他的頭上。
「葉十一則不然,如今葉十一已經背負盛名,上動帝王公卿,下驚販夫走卒……」
葉暢笑著向他拱了拱手,然後又道:「此人說他與王公少伯、高公達夫同飲于酒樓,群伎紛來,三人避席而讓之……」
這時,他旁邊一人卻大步向前,聲音清正:「王夏卿此言差矣!」
王縉一直覺得,葉暢能在幕後主持長安城中的足球戲聯賽,靠的便是玉真長公主。
不過她提起舊事,王維卻有些尷尬。
葉暢卻不知道這些,他的性格,可不是受人攻擊而不回的。
王縉這廝因為某種原因,主動跳了出來,標點句斷之事,只是他的借口……
若真免禮,一進來時她就應該說,直到眾人行完了禮才說,馬後炮有什麼意義。
至少王縉攻擊葉暢的話語,被杜甫連撥帶打,化解大半,而且杜甫還乘勢反擊,反詰王縉誤將忠義仁德充作謬種。
這是自然的,橫向還是豎向,只是一個閱讀習慣問題,而標點符號卻意味著對聖人經典的部分解釋權。敏感一些的文人,都會知道孰輕孰重!
句斷之事,杜甫就沒有辦法為葉暢解釋了,事實上,他與葉暢就這個事情也發生過爭論,每次葉暢都說便於說書評話之人閱讀,但杜甫推測,這隻是一個搪塞的理由罷了。
莫說是王縉,就是王維本人,若是如此攻擊他,葉暢也會毫不留情打臉回去——詩佛又怎麼樣,詩仙詩聖都在的時代,詩佛難道很稀罕么?
玉真長公主來了精神:「請說。」
很多人認為這是他故弄玄虛炒作自己,但也有人覺得,這有可能是真事。
說到此處,王縉已經鋒芒畢露,矛頭指向,毫不掩飾了。
結果那最麗女郎所唱,果然是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
葉暢好做夢,凡知其名者都知此事。他有詩文出來,從來不承認是自己所作,只是說乃夢中所見。
聽得他要紙筆,玉真長公主點了點頭,自有道姑奉了上來。
寫到「白雲」之後,卻將「間」字漏了!
「安知非此豎子胡言亂語,以惑人心!」那邊王縉卻道。
「在某那一夢中,曾聽數人同飲于酒樓之中。其中有一人道,此情此景,令其憶起在人間時于旗亭與友同飲……」
他兩邊都勸,卻是兩邊都勸不住。
短時間里,葉暢將王縉的用意分析得八九不離十,現在差的就是最關鍵一環,他拚命貶損葉暢,最終目的是什麼。
杜甫此時聲名不顯,雖然已經有幾首詩歌佳作,卻尚未傳唱,因此,王縉很是奇怪,葉暢從哪兒找到這樣一個幫手。
「當年家兄才學文章,皆是一時之選,雖尚未見傳於世,卻已經如雛鳳潛伏,只待能落於梧桐之日,便可一鳴而驚天下……」
「哈,錯尚不知……你自己再看一遍!」
王縉好財貨,如同元載一般,對於金錢財富有著非常執著的追求。足球戲獲利如此,在他們看來,幕後籌劃這一切的葉暢,定然也因此巨富了。
「某為何要有話說?」葉暢奇道。
不僅言辭犀利,而且思維敏捷,所守之處,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竣之境,所攻之地,則是敵人強弩之末氣勢衰竭之所。
這是非常著名的一個典故,天寶元年去世的王之渙與王昌齡、高適三人齊飲于酒樓,一些妙齡梨園歌伶艷妝而來,奏樂歌唱,三人讓出酒席,避坐一旁私下打賭,這些歌伎唱哪一人的詩多為勝。
恐怕瞧出他目的的不只這兩人,許多文人都知道他的目的。只不過因為他還沒有實際行動,所以那些人都隱著忍著,只等他一涉足,便要揮起大棒,將他打翻在地吧。
葉暢也情不自禁撫掌,暗暗道了一聲「精彩」!
「某幼時脾性極大,動輒與人爭執,家中族老曾勸某勿與人爭。」葉暢微笑道:「某便回道,他人謗我,故與之爭。法師可知族老是如何勸某的?」
這一下子,葉暢唯有撓頭了。
此院中不僅僅是玉真長公主,陪同玉真長公主於此宴樂的,還有不少人,其中大多都是文人儒士。
論完才與德,杜甫話鋒一轉:「葉十一性子好謔,便是為《繡像三國志話本》,戲說正史,卻也是于俚俗之中說忠義,於市井之內談仁德,正是扶正祛邪激濁揚清之舉也,何謂謬種流傳?莫非忠義仁德,乃為謬種?」
若能打動玉真長公主,改由他在幕後控制足球戲聯賽,他能弄來更多的利益。此次唆使王維帶他來公主別業,名義上是將王昌齡、裴迪等介紹給玉真長公主,實際上的目的,就是足球戲。
發話的是杜甫,在眾夫所指諸儒鄙棄之時,他竟然挺身而出,站在了葉暢身邊!
「杜子美,你為何避而不談標點句斷之事?」王縉只是稍緩了一下,便又道:「大奸之人,必有大偽。葉十一虛飾忠義,偽作仁德,實藏奸詐禍害之心,今日他以戲說話本改三國之史實,明日便會以標點句斷篡書經之真要!」
「豎子,還不退下?」
玉真長公主看著葉暢,神情有些欣賞。
王縉幾乎要悶哼一聲,看著杜甫的眼神,便有些訝然。
目光也有些不同。
葉暢將此典故說出,王昌齡幾乎熱淚盈眶,而眾人知他詩名聲,亦是訝然相望,似乎是想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然後,他上前一步,正待開口。
「哦?」
畢竟堂堂才子,以色事人,因此發跡,實在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
眾人都屏息凝神,盯著葉暢,這一刻,玉真長公主都覺得,自己從院子的中心退了出來,而眼前的翩翩少年才是眾人關注的焦點。
「十一郎也來了……摩詰,看到十一郎,便讓我想起當年的你啊。」
「夏卿這番話,難道你不欲有所駁斥?」
「竟是季凌,竟是季凌!」王昌齡喃喃道。
「家兄長於文章,字句盡入貴胄雅士之耳。葉十一雖是聰慧,卻不通文辭,故此才擅改史事,做小說話本以充市井群氓之用。法師以家兄類比葉十一,實是大誤矣。」
杜甫也暗暗發急,向著葉暢使眼色,葉暢卻恍若無覺。
「十一郎,你可有話說?」玉真長公主道。
但杜甫在葉暢正要獨自面對諸多呵斥之時,卻站了出來,同他站在一起!
或許是為王縉言辭所動,這些文人儒士中部分起了同仇敵愾之心,王縉拂袖之後,他們竟然一起揮臂拂袖,大聲呵斥:「豎子,還不退下!」
玉真長公主聽得這個,想起二十余年前的往事,看著王維的目光,不免又有些溫柔。
不過,王縉不會就此退縮的,此人如此公然挑釁,必有重大理由,絕不會受小挫而後退。
葉暢站直身,口中跟著眾人道謝,心裏卻是腹誹。
葉暢眉毛再次揚了揚,聽起來王縉似乎是在讚美他,但為何這話語里,總讓葉暢覺得帶著譏嘲諷刺呢?
葉暢一開口,眾人便情不自禁微笑起來。
王縉自恃兄長在玉真長公主眼前不一樣,他回頭對玉真長公主道:「法師明鑒,此人所學,不過是公孫龍白馬非馬之術,詭辯罷了。此人不學無術,那《繡像三國志評話》便是其一手刨制,不唯信口雌黃曲說歷史,而且至謬種流傳顛倒黑白!」
葉暢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他笑著道:「既然王夏卿你追問,那我也實說了。」
好大的帽子!
同時,對杜甫其人,他的認知也與過往不同,不再是那個于歷史留下高高在上名聲的詩聖,而是一個真性情夠義氣的摯友。
第一伶所唱為王昌齡的「寒雨連江夜入吳」,第二伶唱高適的「開篋淚沾衣」,第三伶又唱王昌齡的「奉帚平明金殿開」。這樣王昌齡與高適的詩都有人唱過,唯有王之渙尚無,王之渙不服氣,說這些已唱者皆「潦倒樂官」,所唱亦為「巴人下俚之詞」,他指著諸伎中最美麗者,稱此女不唱他的詩,那就終身不與王昌齡、高適論詩,但如果是他的詩,則王昌齡與高適都須拜他為師。
「摩詰為我帶來不少客人。」玉真長公主生受了王維這一禮,見到其餘人跟著行禮之後,她款款起身,微笑著道:「諸位來貧道這方外之地,我心甚慰,俗禮安為吾等而設,都免了吧。」
他進來之後,一直沉默少語,給人一種木訥老實的感覺。葉暢與他的交情並不是很長,也沒有指望這位詩聖真的會維護自己,事實上在這種情形下,杜甫不與他保持距離,就已經是要有勇氣了。
在他看來,葉暢此時應該困窘面漲,無地自容才是。
緊接著,葉暢流暢地寫了下去:「河遠上白雲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大約是將自己心中的不滿全部發泄出來了,王縉一拂衣袖,指著葉暢呵斥道。
葉暢又吸了口氣,沒有想到,廣受歡迎的《繡像三國志評傳》,竟然也是自己招來王縉敵視的原因之一。
「家兄善藝文,一曲琵琶,當事罕有。葉十一善經營,足球之戲利可敵國……」王縉又繼續說道,只不過,當他說起足球之戲利可敵國時,忍不住頓最一下,咽了一口口水。
王縉侃侃而談,風度倒也翩然,而且他言辭文雅,聲音清越,讓人一聽便覺有理。
葉暢第三次吸氣。
「葉十一不學無術,由此可見矣!」王縉不緊不慢地道:「便是王季凌的詩,他也粗忽不知也!」
葉暢拱手,不過他尚未說話,那邊王縉卻笑道:「法師所言,某以為不然。」
唐人真不蠢,不但不蠢,一個個精明得緊。年邁的賀知章一眼瞧出了他的目的,這邊王縉也瞧出了他的目的!
王縉走了過來,伸手在那紙上連點了幾下,都是點在「雲」字之後,同時笑看葉暢。
王昌齡原本已經入席安坐,聽得此句,霍然站起!
「昔日某曾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