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黃沙百戰穿金甲
第377章 大角歌里礪刀槍
「大唐將士，便是敗，也不能棄刃！」那唐軍士卒厲喝：「莫非你來此從軍，就只想著立功受賞，就不曾想過會有今日？」
大唐在蔥嶺積威甚久，哪怕這幾十年間，大食實際上控制了河中地區，但東方那個富庶強大的國家，一直讓昭武九姓諸國戰慄甚至膜拜。現在，他們竟然在與這樣一個國家作戰！
周圍是一片混亂，火光星星點點，慘叫此起彼伏，他立於山坡之上，茫然四顧，可暮色之中，他卻看不出方向。
石國王子遠恩帶著自己的兵士，正在奮力廝殺。
這個警告，當時被高仙芝置之腦後——他自己是高句麗人，也是葉暢口中的蠻夷一份子。可是現在，他卻真正意識到，葉暢的警告是多麼準確。
敗了，慘敗！
若是己軍未曾集中起來，而是互成犄角，或者也不會如此。這一戰臨戰指揮，高大夫是連接犯了大錯啊，這等情形下，無論是誰，都也扭轉不了……
「殺！」當下有人道。
李嗣業聽得高仙芝還欲戰，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一把就將他拉過來，然後于黑暗中厲聲喝道：「我，李嗣業也，我為軍頭，隨我衝殺！」
一種來自最深處的恐懼，瞬間就抓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喘不過氣來。
杜環閉住嘴，周圍卻都是廝殺、慘叫的聲音，但在這嘈雜聲中，那軍士卻聽到了隱隱的歌聲。
此時他久戰力衰，雖然依舊勇不可擋，凡在他陌刀之前者，無論步騎盡皆陣碎，但又突了百餘步，那些宗教狂信徒組成的兵士實在難纏，竟然死戰不退，將他的前路漸漸堵住。
在僵持了五天之後，這場大戰，終於因為葛羅祿人的背叛而走到了盡頭。
「我為主將，豈可輕易言退！」高仙芝猛然振作起來：「嗣業，你收攏士卒，我們再戰！」
大唐軍陣，以少數人擰為一夥，選其最勇武敢殺者為隊頭，站在最前方，在他之後，則是旗手，再旗手側后，則是執盾與短刀之人，余者依
「有，有！」李嗣業振作精神，大喝道。
但是他聽不以自己的吼聲，因為，在他前方，突然間也響起了那歌聲。
「隆！」
原本是掩護唐軍側翼的葛羅祿人，先是猛攻唐軍輜重營，將唐軍的糧食軍械一把火燒了，連帶著傷兵亦受彼等戧害。緊接著，他們又夾擊山上的唐軍本陣，迫使高仙芝不得不連續下令，命令前方四部回援。
「嗣業，尚有餘力否？」李嗣業正分心間，高仙芝就在他身側叫道。
然後，牛角聲吹起，這支部隊，自山坡上俯衝而下，如雪山崩塌一般，掀起無邊聲勢，狠狠撞入大食軍中。
「殺，殺，你們也有今天！」他持刀瘋狂砍殺，口裡謾罵詛咒。與其餘昭武九姓國家的軍士作戰時有些敷衍不同，他帶著的石國將士，衝殺得極為奮勇，甚至能與大食主力並肩作戰，構成包圍唐軍的一環。
不僅是他們，凡是聽到了那歌聲的唐軍，都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他們有若瘋狂一般！
「若有援軍就好了，只要有人幫助我夾擊一下，便可以衝散敵陣！」李嗣業慘然地想。
「這是……大唐的援軍！」
黑暗之中，他的聲音指明了方向，一批批唐軍聚攏過來，他手持陌刀，向著東北方向當先突擊。
葉暢在他遠征之時說的那句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當心蠻夷反叛！
在這絕望的時候，自己的援軍趕到，怎麼不讓他們感動，不讓他們激動難以自制！
但是包圍圈旋即合攏，身後傳來慘叫與悲呼，高仙芝面色鐵青，轉身便想殺回去，卻被李嗣業一把拉住。
高仙芝並沒有將這暫時的被動放在心上，因為他覺得這是自己初遇大食軍，不適應對方的古怪軍陣造成的。可是葛羅祿人卻不這樣認為，在雙方僵持攻殺了五
「我只知道大唐戰無不勝，怎麼……怎麼……」
「是大角歌！」那軍士振臂狂呼：「是大角歌，援軍，我們的援軍來了！」
這次夜襲，因為葛羅祿人的倒戈而異常順利，唐軍在四面夾擊之下，雖然也試圖救援中軍，可是被大食精銳所破。石國雖然國家殘破，遠恩手中的將士加起來也不過幾千人，但是他還是主動請令出戰。
莫非葉暢早料到了今日？
高仙芝長嘆了一聲，想來是唐軍徹底崩潰了，這樣的夜裡，又即將有大雨，唐軍想要突圍逃走，殊為不易。他咬牙切齒，厲聲道：「待回白石嶺之後，當再集兵馬，必報此仇！」
這一幕看到其餘大食兵眼中，一個個驚駭欲絕，有人甚至喊道：「真神啊，這是魔鬼！」
此時雙方混亂，也談不上什麼陣勢，李嗣業怒吼了一聲，舉起陌刀，狠狠劈了過去。
「葉中丞果然明察秋毫，遠隔百里，還在兩日之前便知道高大夫必敗！情形也如葉中丞料想，最可能便是夜間出事……有葉中丞的安排，我們便是敗，也不虞太過擔憂，仍然能重振旗鼓！高大夫在時，我少有機會，如今遇到葉中丞這般人物，不做得漂亮，實在是對不起自己一身本領！」
高仙芝彷彿做了一場惡夢。
大食人抓住了這個機會，乘機攻破回援的四部，前方隨即崩潰，致使高仙芝落到如今下場！
大食兵多為輕甲步兵，他這一刀擊下，一人竟然被從中劈成兩片！
「大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次失利，不過是大夫一時疏忽，勝負豈在這一時！先回白石嶺，若不如此，豈有復讎雪恨之日？」
「隨我殺出！」高仙芝厲聲一喝，然後突然加速，從他身邊沖了過去，取代他成為隊頭。
但是，隊頭的壓力並不會因此而稍小。高仙芝現在挺身
「住口！」那軍士突然厲聲喝道。
雖然夜色深沉，看不清整個戰場的局勢，但是從那些火把，白孝德還是判斷出，唐軍雖然被圍，可是大食軍的兵力也有些不足，故此包圍得並不是十分厚實。
他身邊一個唐軍厲聲道：「杜郎君，拾起你的刀！」
「殺回去，破陣將弟兄們帶出來！」高仙芝吼道。
「聖戰，聖戰！」李嗣業連破了兩隊大食兵之後，他聽到了這樣的呼聲。
背叛！
天空中突然響起了雷聲，他們離戰場越來越遠，但突然間，戰場的廝殺聲更加響亮，隱約中，還有人用華語在呼喝。
「援軍？」杜環一聽到這個，立刻將自己的刀又撿了起來：「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殺，殺！」連高仙芝都親自持刀攻上，但那些狂信者卻更為興奮，幾乎每殺死他們一人，就需要一個大唐勇士陪葬，這等慘烈的損失，即使是百戰劫餘的安西軍，也難以承受！
他智勇雙全，雖是龜茲人，甚至是龜茲王室，但向來以大唐勇士自居。這大角歌乃大唐諸軍之軍歌，將士教習操演，日常訓練行軍，都經常會唱此曲。隨白孝德來的雖然大多都是安西諸胡，卻個個都能唱此曲。隨著白孝德起頭，頓時這兩千人齊聲唱了起來。
遠恩也聽到了歌聲，他最初時並沒有在意，但當他發現原本已經失去鬥志與抵抗意識的唐軍，突然間狂呼怒吼著又揮動起武器，並且卯足氣力向著歌聲方向衝來時，他才感覺到不對。
原本唐軍與大食軍隊的僵持並未分出勝負，唐軍驍勇遠勝過大食，大食軍的陣列，卻讓唐軍吃了不少苦頭。無論是唐軍還是大食軍，雖然都備有大量的戰馬，但真正的主力還是步兵。故此，在唐軍以六花陣與大食軍的三條線軍陣激斗，在陣列上
「退不得了！」李嗣業心念一轉，他真不願意遇上這支敵軍，但是此時卻別無選擇，唯有奮勇向上。他看了看左右，見聚在自己身邊的唐軍有百餘人，遠處有更多的唐軍正奮力向他這邊靠攏。他厲聲道：「隨我殺！」
「風飛兮旌旗揚，大角吹兮礪刀槍，天蒼蒼，野茫茫，藍天穹廬兌獵場，鋒鏑呼嘯虎鷹揚！」
他曾經奉命出使過大唐，到過唐朝的都城長安，看到過那座比起河中昭武九姓所有城市加起來都要龐大華美的城市。他經歷了萬里的旅途，親眼見到大唐的龐大、繁榮，見過大唐那威武雄壯的軍隊。他曾經被仇恨遮住的眼睛，這一刻又恢復過來，讓他意識到，他是在與一個多麼偉大的國家在作戰！
想到這裏，白孝德回頭看了看自己身邊諸將士，揚聲道：「來時你們都登記了姓名，葉中丞親許，你們若陣亡，家人子女，他必奉養，若能立功而還，則那安西商會，少不得你們的好處——咱們都是廝殺漢子，廢話就不多說，既無後顧之憂，何不拼了性命，搏一個前程富貴？」
「殺，殺！」恐懼雖然奪得遠恩喘不過氣，可是他明白，這個時候，如果恐懼，就只有死路一條，因此他大聲怒吼起來。彷彿要藉助吼聲驅走自己心中的害怕，也驅走那纏繞在耳畔的歌聲。
「風飛兮旌旗揚，大角吹兮礪刀槍，天蒼蒼，野茫茫，藍天穹廬兌獵場，鋒鏑呼嘯虎鷹揚！」
在他的前方，杜環喘著氣，身體搖搖欲墜。全身上下，到處都覺得痛，兩隻握刀的手，彷彿都不屬於他了。
原本因為唐軍失利有些不安的將士們，頓時想到，葉暢對此早有安排，何必懼之！
他要做的就是選擇大食軍最薄弱處，將之搗破，把被圍的唐軍接應出來。此戰唐軍敗勢已成定局，他這兩千人填進去，也沒有什麼效果，但如果能將
「黑夜之中難分敵我，諸位與我一起唱大角歌，好令咱們大唐將士知道，咱們來救他們了！」白孝德又道。
高仙芝猶自想要回去，但李嗣業等已經力竭，大哭阻撓，他不得不長嘆了聲，在戰場上撿了些跑散的馬匹，向著東面奔去。
「這等情形，如何還能收攏士卒，大夫便是欲再戰，也得等突圍之後再說！」
他聽不懂大食話，但這幾天激斗，這種聲音李嗣業並不陌生，這當是大食軍中最悍勇無畏之部，往往與敵同歸於盡。大食軍武勇不及唐軍，但這支部隊，卻讓唐軍主力大吃苦頭。
「大夫，如今情勢急矣，不可再耽擱，我們先暫且退吧！」李嗣業渾身浴血，喘著粗氣，來到高仙芝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
他們卻不知道，就在他們突圍不久，從阿史不來城往怛羅斯的正道上，白孝德領著他的兩千軍士，正居高臨下，俯視著戰場邊緣。
看到那些驕橫不可一世的唐軍，現在一個個被殺得如爛瓜破果一般，他心裏就生出快意：就是這些傢伙，破了他的家國，擄走他的父親，奪去了他家族的財富！
而且那歌聲越來越大，正向著他們這個位置過來！
不必再戰了，敗局已定，再戰又有什麼意義？這等情形下，還是降了吧，降了可以保住性命……
「怎麼辦，當如何是好？」他望著四周，絕望地長嘆，將手中的刀扔下。
片刻之後，他便藉著火把的光芒，看到一群大食兵沖了上來。
他們不敢走大道，只能從小道逃走，狼狽倉皇，無法形容。
「還殺什麼，高仙芝自己已經逃了，我們還殺什麼？」杜環帶著哽咽的聲音叫道。
不僅是他，原本殺得興起的石國將士，這一刻都茫然了。
被包圍的剛才還處於絕望中的唐軍，都開始唱起了《大角歌》，一個，兩個，三個，然後是幾十成百上千上萬的人，他們的聲音匯聚成浪，向著大食與河中諸國聯軍洶湧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