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騎》第一卷 幽靈騎兵

第017章 謊言

第一卷 幽靈騎兵

第017章 謊言

全城忽然靜了下來,許多愚直質樸的男兒、婦女怔怔發獃,郭師道和楊定國對望一眼之後,臉上忽然露出驚惶之色來。
他在那裡說著,張邁的眼光卻投向了夜空中的明月。在這片沒污染的天空里,就連月兒也出奇的明亮,但這時候張邁卻感到不安,他知道等郭師道將事情說完,就一定會請出自己來和唐民們見面、講話,那時候,自己卻該用怎麼樣的態度去面對這些四鎮兵將的後裔?
可是,只讀了兩行,就越讀越不自在,終於讀到一個陌生的繁體字上時,就再讀不下去了……不完全是因為不認得字,而是他感覺假裝特使,這個謊言是沒法長久欺騙下去的,破綻太多了。必須另想辦法,才能在這西域唐民之中,為自己找到一個更加穩固的位置。再說,面對這麼多擁護自己、愛戴自己的大唐軍民,也讓他越讀心裏越難受。
張邁有些手足無措地走到中央,這是香案已經擺上,他手裡拿著聖旨,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還好幾個婦女叫了起來:「就是那日率領我們作戰的那位公子啊!」
碎葉城雖然簡陋窮僻,但這裏畢竟是他們的家,無論是城南的灌溉農田,還是城北的草地牧場,都有著他們的汗水,他們的記憶。
那些婦女絮絮叨叨地敘說張邁如何如何勇敢,反而把張邁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按他自己的記憶,當時自己是很狼狽才對。
其實這裏與中原隔絕萬里,爵位之升降對這些唐軍後裔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了,但他們仍然興奮、歡喜,因為這是大唐朝廷對他們的承認,也是從華夏母國傳遞過來的慰藉。
他們跪下迎接的,是聖旨,是大唐,是來自母國的呼召!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叫了起來:「郭令公,你說了這麼久,其實我們也早知道特使的事情了,我們和他並肩作戰過呢,不如你還是請特使來跟我們說幾句吧。」
然而亂離之後,頭頂卻還有這明月,心中也還有那希望——
但這畢竟是面向張邁,他有些不習慣,見所有人都充滿期待地看著自己,只好打開聖旨,讀了起來。
「憶昔先皇巡朔方,千乘萬騎入咸陽。陰山驕子汗血馬,長驅東胡胡走藏……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張邁走向斷壁,兩旁都是熱切的眼光和熱烈的呼聲,人人都在呼叫著自己的名字,那感覺彷彿自己就是一個萬眾矚目的明星。他走到了斷壁邊,楊定國楊定邦請了他坐下,然後郭師道就講述郭汾如何偶然在沙漠中發現「特使」的經過。
「家園沒了……」楊清低聲說了一句,許多婦女、小孩都哭泣了起來。
看看台下軍民高昂振作的士氣,再看看台上郭師道楊定國等笑眯眯的神情,張邁腦中亮了起來:「這些唐軍將領能以一座孤城,與中亞的胡族周旋至今,顯然個個都久經歷練,碎葉焚城一役,老郭、老楊他們預判回紇人的反應,何等精準,可見他們都是十分精明的人物。這樣的人,怎麼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長安的特使來了,這麼說,前些年盛傳大唐已經滅亡的消息,是假的了?」人群中有人叫道。
「令公」是北朝隋唐以降對中書令的尊稱,但到了唐代後期,武將多加中書令銜,故軍中令公之稱亦漸多。在民間傳說中最有名的,莫如郭子儀郭令公,以及楊家將故事裏面的楊令公,郭師道承繼了他先祖郭昕安西副大都護的品銜,因此也被西域唐民們尊稱為郭令公。其實如今西域唐軍只剩下八百多人,郭師道這個領袖頂多算個鄉長,但唐民們卻依舊擁戴他,甚至因此而更加親近,仍然叫他「令公」。
由於對歷史知道得不夠精確,而來到這個世界后所遇到的人與事情又都顯得如此陌生,張邁甚至曾懷疑過:這裏真的是自己那個世界的「過去」嗎?還是說自己是來到了一個異世界?
「我當時說哪裡來一個這麼英勇的陌生郎君,原來是長安來的特使,嘖嘖,嘖嘖。」
「張公子,郭令公有請。」
日已黃昏,唐軍偵騎四齣,以確保沒有敵人掩近,婦女們收拾柴草,堆成篝火,入夜之後便燃燒了起來。
大唐滅亡的消息?張邁心中一震。
人圍篝火,斷壁為台,郭師道站到斷牆上,對著滿城軍民宣佈道:「將士們,兄弟們,兒郎們——長安派特使來了。」
張邁認出是在碎葉南右肩城牆上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幾個壯婦,心裏湧起了一些共患難的親切來。
「……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
跟著,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好像捕捉到了什麼。
其實張邁的到來大家早知道了,郭師道一開口,全部軍民都歡呼起來:「特使!特使!」「張公子,張公子!」「張郎,張郎!」
張邁心頭又是一動:「均升七資?他們連這個都知道,那麼老郭、老楊他們是仔細讀過聖旨的了。」
「對啊對啊!還要請特使來給我們宣讀聖旨!」
他們的呼喊,讓張邁一會覺得自豪,一會又感到擔心。
「我……大家!我……」聖旨的朗讀中斷了,一句話衝口而出:「我……我不是……我不是特使!」
「大家先且莫喧擾。特使,請先宣讀聖旨吧……」郭師道對人群說:「聖旨到!」
「不錯!不錯!」幾十個年輕人都呼叫起來:「咱們大唐天下無敵,如何可能會滅亡!那一定是胡虜為了打擊我們造的謠!」
出入星火砦的山路很崎嶇,安西軍民個個走得很艱難,出了谷口,整座新碎葉城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這情景參与焚城計劃的戰士們見過,但計劃啟動的時候,婦女老弱都已撤入谷中,焚城后的景象卻是首次看見。
暫時將眼前的世界當做歷史吧。那麼,大唐之後是大宋,但記得歷史教科書里的朝代歌訣有這麼一句:「南北朝並立,隋唐五代傳,宋元明清后,朝代至此亡。」也就是說,大唐和大宋之間還有個混亂五代,五代有多少年?不清楚啊。那現在應該是晚唐,還是五代,還是已經入宋了?
終於叫到自己了,郭汾已經走了過來,臉上滿是期待:「張公子,請。」
「特使,眾人都等著你哩。」郭師道捻著半白的鬍鬚:「洛兒,汴兒,快擺香案,汾兒,請特使到香案邊來,給大家,宣讀聖旨!」
張邁收起了聖旨、魚符,跟著來傳話的丁寒山走到星火砦的廣場前面,這時全砦軍民都已經聚集,只等張邁一到,郭師道就下令出谷。
「等等——這麼明顯的漏洞,老郭他們怎麼會沒想到?他們是因為高興得糊塗了,還是因為看到聖旨之後變故頻起?還是看清楚是聖旨但沒敢細讀裏面的內容,所以竟沒想到這個問題?」
「對!」一個青年火長叫道:「聽說朝廷在聖旨里嘉獎我們了,所有鎮守兵將,均升七資呢!」
自從河西走廊被截斷以來,這些滯留在西域的大唐遺民就與長安失去了聯繫。那已經是不知多少年的事情了,長安對他們來講已經久遠得就像一個傳說,但對中土的那份戀慕,卻有如孩子對母親的感情一般,無論過多久都難以泯滅。
但張邁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眼神卻變得異常堅定,許多靈感涌了出來,在那一瞬間,他竟彷彿見到了一條更加明亮的道路!
「好,我就來。」
全部軍民一聽,刷的一起跪下了,黑壓壓的跪滿了整個一地。
斷章的唐歌,由對往昔的追思漸變為悲壯——
「當然是假的!」郭洛叫道:「胡虜為了打擊我們無所不用其極!造幾個謠言又算得了什麼!反正河西走廊斷了,他們想怎麼說都行!」
張邁又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郭昕是郭師道的第五代祖先,那麼這道聖旨豈不就是百年之前就發出來了的?
可是這個謬誤實在太明顯了,就算他們一時沒想明白,等聖旨一開讀,總有個頭腦明白的回念一想琢磨清楚的……
「朝廷記識蒙祿秩,周宣中興望我皇……」
如果說是十年、二十年還好有個轉圜,但要是百年之前,長安方面還怎麼可能給郭昕下旨?如果說這道聖旨是百年之前下的,那麼自己這個使者,還怎麼假冒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