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324章 朝綱
曹元忠繼續道：「我們如今在燕京地區的布局，可以遏制大軍的行動，但小股有組織的匪患在虛曠之地的流竄，沒有鄉縣保甲的配合，一時之間就很難有效制止了。」
「這……這……」
幾個門生心中一時都有些惶然了，隱隱感到老師實在批判自己。
魏仁溥冷哼了一聲：「安重榮的不臣之心，我早就看出來，只是沒想到他連公開舉旗的魄力都沒有。」
郭汾道：「你守得住西山，保得了燕京嗎！」
她這番想法卻又是被眼前的氣氛蒙蔽了。
「末將不敢！」唐仁義慌忙道：「但這是元帥的囑咐！」
本來范質等人口奏請過從別的地方遷來移民，「以實京畿人口」，卻都被張邁拒絕了，他只保住了幾條通往燕京的交通幹道，其它地方就任其荒曠，似乎另有打算。
幾個門生聽得愣了。
「當然沒這東西！」郭汾怒道：「所以你若在阻我，我就以違抗君令斬了你！再換一個近侍都尉來！」
郭汾聽了，心頭一動，說道：「好，讓鷹揚大將軍入京執掌樞密院吧。」
西山，郭汾這兩日早就憂心忡忡。
戰報一報，整個糾評台大嘩了起來，紛紛嚷嚷，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倒有個最突出的聲音，那就是有不少人異口同聲地呼喊說：「那可如何是好！」
便在這時，一封戰報急傳而來，郭汾揮手道：「念吧！」
幾個門生慌得跪伏在地，驚道：「魏師……我……我們錯了！」
再跟著石城失守！
你們說的對，如今國家正處於危急存亡之秋，我們是應該挺身而出、趁勢而上的。不過我們這次挺身而出，要拿回來的，不是朝堂的權力，而是民間的公信！」
她這一拍桌子，滿堂的人先是一驚，跟著又竊竊議論了起來。
魯嘉陵和曹元忠面面相覷，臉上都有愧色，曹元忠道：「河北、山東各地，都有軍鎮、軍府，與當地的縣鄉宗族聯保，環環相扣，堅若磐石，有賊既來，保甲便動，賊若事大，便出動軍府，軍府不能制，便出動軍鎮。但燕京這邊，自契丹盡遷燕民以來，如今也只有幾個縣城人口湊集，鄉野之地渺無人煙，這次事發之地是東方沿海，從海邊到幽州，那是二百里的曠野。除了河津、香河、武清、安次、漁陽、潞縣五地，其它地方，都只有紙面上的軍鎮建制，以待將來人口恢復了再建營，現在都沒有多少守軍。」
郭汾又道：「那幽州這兩日屢有胡馬出沒，又是怎麼回事？幽州城內，如今有多少兵馬？」
幾個門生聽了，一時都興奮起來：「對！對！老師說的對！輿論也是一種
郭汾道：「那現在的燕京究竟是個什麼形勢？」
幾個門生還是若懂若不懂。
這日魏仁溥走在剛剛完工的國家糾評台旁，便見十幾個門生，空蕩蕩的糾評台，只有十幾個人存在，便越發顯得空蕩蕩了。
郭汾這幾日人已煩躁得很，被他連攔了兩次，不由得發怒道：「小唐，什麼時候你變得沒大沒小起來了？你敢命令我！」
經過兩年多的建築，北京城的建築已經頗具規模，新城的食用水渠與排泄水道分開，引水環流全城，宮殿樓台雖然還未最後完工，但市集那些拿到土地的商鋪街道早已按照規制建起了一棟棟的樓房，居民區也已有最早的一批居民遷了進來——這批最早的居民，都是在歷次征戰中有功將士的家眷，只要是願意隨遷到新都的，朝廷都為他們在居民區建成了一棟房子。如今已經遷入的已有五千余戶。居民區的部分消費性商鋪也都已開張，為城中新居民的生活提供了便利。
魏仁溥又說：「只是這等權力若是用之不當，一樣能夠禍國殃民！」
郭汾可沒想到他會攔自己，唐仁義雖然才二十來歲，卻也是安西一路跟來的「老人」了，雖無乃兄唐仁孝那般獨當一面的氣魄，但為人謹慎，作為張邁的近衛這些年從來沒出過差錯，今天怎麼會忽然出格？
郭汾畢竟不是長於深宮的后妃，發起衝冠之怒來就是張邁也未必擋得住，何況唐仁義？她吩咐唐仁義守好西山，自己換了戎裝，領了二十女兵，一百精騎，就要下山。
唐仁義道：「末將領到的命令，只是保護西山，保護夫人與公子，燕京的事情，與末將無關。」
「夫人如果要召開廷議，請大臣們上山就是。」
魏仁溥道：「輿論權真正的源頭，不在於什麼人的賜予，而在於公信！公信在，輿論權就在，公信失，輿論權就自然沒有了——不是什麼人剝奪了它，而是它自己沒有了。明白了沒？」
「但是他的居心已極明顯，現在燕京的局勢又是如此，只怕消息傳到，更要人心騷動了。此外，徐州那邊李守貞也以貪贓枉法撤換了榷場的主事，又斬殺了兩個去那裡清查賬目的一賜樂業人。」
郭汾怒道：「那就不換人了，我自己來領兵！區區一千來人，我還掌管不過來？野戰也好，守山也罷，我未必不如你們男人！」
唐仁義道：「正是國家將有大變，末將才必須遵守此令！西山的防禦工事完整，糧餉充裕，器械齊備，末將以一府精兵足以扼守上下
十幾個門生聽了都是心頭一跳，如果是平時就著這個話題就能和老師談論個半天，但他們今天是有大事來說，因此上都壓下了這點好奇，上前說道：「老師，汾州出事了！」
……
「還有就是，聽說南齊那邊，又在邊境增兵了！」
燕薊之地這幾年繁榮得很快，但這種迅速繁榮靠的是商業，只有幽州、河津、天津等地人口迅速聚集，但其它地方——尤其是廣大的農村鄉野之地，人口要恢復就不是幾年之內的事情了。
郭汾一時氣急：「你！」跟著想到了什麼，問道：「元帥離開之前，還交代了什麼？」
……
馮道也在迎接的行列之中，郭汾入城之後，直接就請了她去糾評台，召開讓糾評御史旁聽的大廷議，政務院樞密院翰林院糾評台御史監察台御史，能到的全都到了，這日正是五月底，天氣頗為炎熱，但郭汾掃眼望去，許多人卻頗為瑟縮。
她一拍桌子，喝道：「樞密院是怎麼回事！各處軍鎮又是怎麼回事！怎麼一眨眼就讓人打到眼皮子底下了！」
「魏師雖然不是監察台總憲，但還是糾評台論憲堂的論憲啊！以您的威望，只要振臂一呼，朝野上下必然應者雲集！就算是天家，也不能罔顧士林清議的！」
魏仁溥繼續道：「糾評台的建制，在於為下代言，一個糾評御史若真的是為下代言，那他說出來的話就代表了一大群人。但如果一個糾評御史利用自己的位置以輿權謀私，拿為國為民的口號，作為自己上位掌權的階梯，那麼在他這麼做的時候，他的公信力就失掉了——這種失掉也許會有延遲，因為下民也是一時可欺的，但就算延遲，到最後終究會失掉。公信失掉了，他輿論上的權力自然而然也就沒有了……你們懂得了不？」
除了軍眷之外，部分有功臣將也得到了宅邸，宅邸分為永久性宅邸與流動性宅邸，魏仁溥的永久性宅邸就在其中——他自請卸任時，宅邸早已分給他了，且其過錯不至抵消其功勛，所以宅邸並未收回。自監察台總憲一職卸任之後，魏仁溥就閑暇下來，沒事常騎馬到新城來逛，一來二去，有時候就乾脆在新宅住下了。
他的兩個學生急了：「魏師啊！如今天下，內外不穩，連安重榮李守貞都是如此，劉知遠那邊肯定更有圖謀，長安之兵不發則已，一發恐將禍亂中原心腹！當次危急存亡之秋，魏師應該有所作為啊。」
跟著天津告急！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不見得是覺得郭汾能保護他們吧
魏仁溥道：「剛才這兩句話，不是我說的。」
最近契丹東侵的事情鬧得厲害，許多門生找上門來的頻率也高了很多，大意都是勸魏仁溥趁勢而動，但魏仁溥對此卻一直都一語不發。
這個北京，不是幽州，而是新城——儘管新城舊城，有時候都被人口順地成為燕京。
「是元帥，是元帥說的。」魏仁溥道：「糾評台，是發出輿論的地方，所以這裏也是國家重權之地，只是這種權力，既需要保護，也不能濫用！而不讓它濫用，也是對糾評台輿論權的保護措施之一。你們聽明白了嗎？」
一個御史驚道：「那豈不是就只有一萬人？」
一百二十騎，女的紅纓男的明甲，下了西山，開入了幽州城。
「哦？」魏仁溥眉毛動了動，但沒有意外，反而是一種終於來了的表情。
樞密院又傳來消息，說淮河沿線齊國有異動，華州那邊也有兵馬調動的痕迹——顯然劉知遠也在不安分了！
唐仁義道：「換了一個人，也是這道命令！」
武學士丁寒山哼了一聲說：「幽州如今才多少人口？一萬守軍已經太多了！」
曹元忠沉吟不語，魯嘉陵道：「元帥西巡，軍方首腦缺位，但有國防大事，總要召開廷議議決，因此上指揮不靈。當前形勢，必須給予樞密院臨機決斷之大權，以便總攬燕京戰事！」
魏仁溥哼了一聲說：「這段時間我雖然賦閑，卻是痛定思痛。有許多以前沒想通透的道理，如今卻是想通透了！馮公他錯了！他以為拿到了代萬民言印之後，就真的可以上制天子、下衡百官。可他也不想想，代萬民言印是元帥下令鑄的，元帥他能鑄就能銷，沒有民意基礎的律憲，隨時可以變成一紙空文。一個不能真正『代萬民言』的大代言，遲早都會成為一個擺設。要想真的抗衡天子，除非他的權力，不是來源於天子的委命，而是來源於萬民的推舉！
……
……
至於幽州自被契丹遷徙一空，城內幾乎就沒多少本地人了，如今幽州的居民，底層勞力不說，中層階級與上層階級，要麼是在京官員的家眷，要麼是來京的商戶，還有就是來自河北的士紳及其家人，這幫人有權有勢，便引領了幽州的風氣。至於從西北遷來的天策軍眷，這些人屢經大事，反而處變不驚，這時多在各自家中各干各活，沒像盼救星一般來迎接郭汾。不怕的人沒出聲，怕的人滿街亂竄，倒顯得滿城皆驚了一般。
「重
年輕點的市民望見郭汾一身明光鎧甲無不讚歎，但幾個老士紳上前抱住了馬腿，說不出話，只是流淚，顯得十分慌亂，看到了郭汾，猶如看到了救星。
北京，魏宅。
郭汾哼了一聲，道：「那他可有給過你免死金牌？」
更可怕的是，漠北出了叛亂！小石頭怎麼處置還不知道，但耶律阮一舉旗，東漠北和西漠北已經有十七個大小部落響應了！
魏仁溥哦了一聲，就再沒什麼反應了。
魏仁溥又道：「我現在自然還是有幾分威望的，哪怕我因為上次的事情而請辭，也還未大損我的根基，但這次我若真的再趁勢而起，賣掉我僅存的公信，利用國家混亂的局勢和我自己的威望重新起用掌權，這筆生意，你們說這對我而言，究竟是賺了，還是賠了？」
「還有呢？」
「士林清議？那就是輿論了……」魏仁溥摸著糾評台的台基，喃喃道：「輿論，也是一種權力啊！而且是很要命的權力！有了這種權力，無論在朝在野，都有可能影響朝局。」
跟著灤州失守！
魏仁溥指著糾評台說：「新都基本完工了，元帥西巡迴來，大概就是新都正式遷用之時。」
一聽他提起張邁，郭汾怒火更甚：「囑咐，囑咐！他帶著珊雅，跑到西域去逍遙快活，留下我們母子在此給他拾掇爛攤子！眼下國家將有大變，你們倒好，現在還拘泥他的命令！」
天家、政府與大商家都還沒有進駐，所以偌大的北京新城就顯得空蕩蕩的，但對魏仁溥來說，卻是樂得清靜。
唐仁義一愕：「免死金牌？我們大唐有這東西？」
「沒什麼了，」唐仁義說：「就只有萬一有變，保護好夫人一事。」
郭汾安慰了他們一番，心中卻是一陣煩躁，心道：「敵人還沒靠近，都中怎麼就這麼倉皇了？都說燕趙多好漢，怎麼幽州的民氣，比起涼州就這麼不如？若當初遼晉蜀三家圍攻西北時，也不見涼州出過亂子！」
當初涼州立城，一開始就是以從安西一路遷來的漢民群體為基石，這幫人就是婦孺老人也敢上陣，因此面對戰爭處變不驚，不會因為一點流言就人心渙散。
「急報！契丹已傳檄西侵，以其攝政王耶律李胡挂帥，大軍號稱五十萬，先鋒已出榆關！石城縣蕭轄里也有進兵之勢。」
郭汾愣了一愣，也想起了這個情況。
幾個門生聽得若懂若不懂，好一會，紛紛搖頭。
「不是魏師說的，那是……」
然後徐州又出事了！
郭汾眼看現場混亂，更是煩躁無比，她回顧魯嘉陵曹元忠說
「眼下燕東傳警，我正該到幽州去安定一下人心，更別說大代言促請我召開廷議，那是不得不去。」
「如今朝廷政綱紊亂，各地對當下的宰執都有微詞。我等願隨老師，撥亂反正，重整朝綱。」
又有許多人呼喊著：「娘娘來了！這可好了，這可好了！」
所以接到馮道的懇請后，郭汾便要下山，卻被留守西山進侍都尉唐仁義攔住了：「夫人留步！元帥說了，如果燕京有警，請夫人切勿下山！」
而今天，忽然傳來汾州出事了！
監察台總憲的位置，來源於天子，結果當初我沒有站在天子的立場上替天子考慮，這就錯了；糾評台論憲的位置，按理說應該來源於下民，若我再站錯隊，那就錯上加錯了！而且這次再錯，勢將萬劫不復！
唐仁義再勸，郭汾冷笑道：「別說現在幽州附近只是有一些流寇，就算真的有契丹大軍開到，我也能殺回來！要你來擔心！」
「朝廷派到汾州的知州，被安重榮的人查出貪贓枉法，那個知州連夜自殺了，又放了一把火，把宅邸燒成了一片焦土，全家五口，沒人逃出來。安重榮以臨機處斷的名義已經派了他的人接掌了幽州，又加派了兵馬進駐，名曰衛國守土。這個消息，官面上大概明日或者後日就會傳到幽州，我們是先得到了消息，來稟報老師。」
魏仁溥道：「你們剛才說國家處於危急存亡之秋，勸我趁勢而起，勸我重整朝綱，要重整朝綱，自然要先執掌朝綱，那究竟執掌朝綱是目的，還是手段？」
「作為？你們希望我有什麼作為？」
幽州軍民聽到郭汾入城的消息，群相來迎。
因為海防出了問題，竟然讓契丹繞過灤州登了陸！
漠北、徐州、汾州和華州的消息，暫時還沒有對外公開，但這種大事肯定瞞不了多久的。現在幽州已經亂象紛紛了，更別說這幾個消息再傳開去，都不知道會引起怎麼樣的動蕩！
曹元忠道：「契丹的大軍尚在外圍，不至於就逼到幽州城下，最近出現在東面郊區的人馬，應該是契丹的騷擾遊騎兵，或者哨騎，或者細作出沒，只是擾亂了治安，于大局無礙。至於幽州城內，不算輔兵，共有騎兵三府，步兵六府，工兵一府，共計十府人馬。」
曹元忠道：「蕭轄里已經佔了石城縣，但已有幾支兵馬趕去支援李彥從，所以蕭轄里一時未敢東進。天津那邊，已經得到消息，其軍中首腦是杜重威那個漢賊！他兵馬雖多，但我軍一直遏得他無法渡河，天津，有幾個得力的糾評御史號召，如今天津市井也已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