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尚思肉否
「『這一招』是什麼？不會有危險吧？」
塞紙條的行為肯定發生在下午的打鬥過程中，一群人上來拉架，誰都可能在皇帝腰帶里塞點東西而又不惹人注意。
「只是可能，與正常練法相比，這是旁門左道，我再給你一點幫助。」孟娥也不徵求同意，在皇帝身上飛快地點了幾指，「好了，接下來的幾天，你可能會有打嗝、腹痛、腹泄、體熱、頭暈等各種癥狀，別擔心，忍住，盡量運行逆呼吸。」
「你專心練功了嗎？」
孟娥剛才就提過「這一招」，韓孺子隱隱有不祥之感，急忙道：「我也不是非練內功不可，只要你肯保護我，以後我會報答……」
東海王會是知情者甚至配合者嗎？上一次就是他假裝摔跤，給皇帝提供了塞紙條的機會。
「當初支持中山王的大臣太多，成帝殺掉了幾個，貶退一些，都不多，成帝非常聰明，很快就發現一個真相。」
黑暗中孟娥將一件細長的東西夾在皇帝的右耳上，「這回再試試。」
韓孺子完全沒預料到這樣的場景，一下子愣住了，問身邊的左吉：「這是怎麼回事？」
東海王沒像往常一樣過來與皇帝匯合、去給太后請安，韓孺子前往凌雲閣聽課的時候，才在御花園裡看到他。
「你有特別的感覺嗎？」孟娥問。
韓孺子略有所悟，「因為這樣的大臣比較容易改造。」
「你的耳朵能動嗎？」
「我不能一直保護你，你想報答我，就要先欠我一個足夠大的人情。張嘴。
韓孺子起身，想起自己這些天來沒怎麼練習逆呼吸法，心中不由得有些緊張，孟娥可不是好說話、好唬弄的人。
「快讓他起來。」昨天的打架並不嚴重，韓孺子連擦傷都沒有，東海王雖然不討人喜歡，可是讓他當眾蒙受如此羞辱，實在有些過頭了。
「吃藥就能有氣感？」
讓東海王負荊請罪的人不是皇帝，能讓他起身的自然也不是他，左吉搖搖頭，輕聲道：「按慣例，負荊請罪至少得跪半天，陛下先去凌雲閣，這裏的事情無需陛下操心。」
韓孺子大驚，想不明白紙條怎麼會來自羅煥章，兩人從未有過肢體接觸。
羅煥章正變得與其他老師傅沒有區別，韓孺子漸漸地失望了，他還能勉強睜著眼睛聽下去，門口的兩名太監卻已開始打盹。
孟娥卻不回答，說道：「你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嗎？」
「這裡是皇宮，我又不能來去自如。」孟娥沒將少年當成皇帝看待，命令道：「坐起來。」
羅煥章的國史是韓孺子唯一愛聽的課，記得很牢，馬上答道：「恰好講完太祖的事迹。」
韓孺子點點頭，猛然明白了什麼，獃獃地看著羅煥章，不太確定地問：「是你？」
「皇帝。」羅煥章停頓片刻，繼續道：「大臣追隨的是皇帝，誰在其位，大臣追隨誰，那些曾經討好太祖的人，其中一些後來也是成帝最堅定的支持者。」
「我得……我得先保命啊，否則的話我學了內功也沒法報答你
羅煥章用鼓勵的目光看著皇帝，韓孺子慢慢挺起身體，正要說話，突然腹痛如絞，哎呦一聲，捂著肚子倒在錦席上。
「陛下聰慧，一點即透，君子行仁義，也需小人跟從。成帝之智，在於找到了大臣值得信任的一面，順水行舟，終成大業。」
「沒……有，就是胸口被你打到的地方有點疼。」
羅煥章搖搖頭，「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卻未必。」
韓孺子坐正姿態，更感興趣了，「不是大臣保護了成帝嗎？」
「有人支持成帝，自然就有人支持其他皇子，尤其是太祖最喜歡的中山王，上書請求更立太子的大臣可不少，成帝登基的頭幾年，都在解決這個問題。」
「你練的不是童子功，娶皇后對你沒有影響，想學高深內功，專心比什麼都重要，像你現在這樣，一百年也練不出元氣。」
自從上次勸說皇帝行夫妻之道失敗之後，左吉就很少露出笑臉，今天也是一樣，「東海王忤逆不敬，這是在向陛下負荊請罪。」
韓孺子明白紙條的含義，這不是一句提問，跟他當初寫的「我想吃肉」一樣，只是一次探路。禮部尚書元九鼎當時交出了紙條，表明此路不通，韓孺子則緊緊握住紙條，不打算交出去。
「成帝將那些大臣貶退了？」
「抱歉，我的確……沒太用功，總是分心。」
蠟燭熄滅，佟青娥睡覺時幾乎不發出聲音，張有才畢竟年輕，不久就發出輕微的鼾聲，韓孺子不覺得吵鬧，反而感到踏
講課者是羅煥章，對舊弟子的遭遇隻字不提，站在皇帝面前，仰頭想了一會，問道：「草民上次講到哪了？」
「可我馬上就要大婚，還有要事在身……喂，你還在嗎？」韓孺子覺得眼前有東西一閃，等了一會，確信孟娥已經走了。
「大臣這樣做……不太符合仁義之道吧？」
「好像容易了一些。」
「那就是沒效果。」孟娥沉默片刻，「沒辦法了，只能採取這一招。」
羅煥章瞥了一眼門口打盹的太監，緩緩道：「那些提議更立太子的大臣，他們討好的並不是太祖，更不是中山王。」
「陛下尚思肉否？」
「沒錯，太祖已經講過了，接下來該是成帝。太祖戎馬一生，成帝從小好儒，繼位之後大行仁義之道，太祖奪得天下，成帝守住了天下……」
「嗯。」
「什麼真相？」
東海王跪在花園的甬路邊，以額觸地，身上背著一根三尺多長的木棍，數十名侍從站在他身後，個個神情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喘。
「也不能全怪你，本門內功極為繁雜，由外而內共有皮、肉、筋、骨、血、髓、氣七個層次，正常練法應該是齊頭並進，你的練法過於簡略，確實很難產生效果。」
韓孺子稍稍提起一點興趣，「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
這天上午，皇帝一個人在凌雲閣里聽課，窗外的花園比平時都要安靜。
羅煥章是正統的儒生，從
他真希望孟娥能多留一會，在這座險惡的皇宮裡，冷冰冰的孟娥反而是最能帶來溫暖的人。
身為讀書人，羅煥章顯然很崇拜成帝，讚不絕口，越說越興奮，華麗的句子像是一隊隊訓練有素的儀衛士兵，盔甲亮得耀眼，旗幟迎風飄揚，氣勢磅礴，看得久了，卻不免令人覺得有些無聊。
「不行，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太多，沒法練功，還會被我哥哥認出來。只有一個辦法可行。」
「當然，佞臣就是佞臣，對國家無益，對皇帝也沒有幫助，所以成帝還是砍掉了一些人的腦袋，但是對大多數人，成帝採取另一種手段，改造他們、教化他們，將他們引入仁義之道。」
韓孺子不想張嘴，對面又拍來一掌，胸內濁氣上升，沖入喉嚨，他不由自主地張嘴，覺得有什麼東西進嘴，沒等嘗出味道，就囫圇咽了下去，再想吐已經來不及了，「你喂我吃了什麼？」
張有才的鼾聲突然消失，韓孺子睜開雙眼，等了一會輕聲問：「是你？」
「練了，可是最近事情比較多……」
韓孺子用力攥緊紙包，否決了這種可能，紙包頗為陳舊，顯然已在主人身上藏了一段時間，那人一直在等待機會，湊巧趕上東海王打架而已。
又是慣例，韓孺子突然有點明白皇太妃那些話的意思了，一種被稱為「慣例」的東西代替皇帝掌權，韓孺子之前感受不深，是因為他
「什麼意思？我的耳朵就在這兒。」
孟娥拍出一掌，韓孺子摔倒又坐起來，知道她在測試自己的練功結果，心中不免惴惴，「我練了沒多久，會這麼快產生效果嗎？」
韓孺子沒有再爭，他手裡那點籌碼都用來與太后鬥智斗勇了，犯不著浪費在東海王身上。
「那會是誰？」韓孺子驚訝地瞪大眼睛。
韓孺子不敢埋怨孟娥教得不好，「那你教我正常練法吧。」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羅煥章的讚美終於結束，突然話鋒一轉：「成帝雖是太祖嫡子，卻不受喜愛，幾度遭貶，險些被廢，全賴帝母與數位大臣拚死保全，才能登基稱帝，此乃成帝之幸、大楚之幸。」
韓孺子越聽越糊塗，但還是努力去控制耳朵，「有點困難。」
「你可好久沒來了。」
「好東西，我這些天一直在想辦法收集藥材，好不容易才練成三枚丹藥，你先吃一枚，過幾天再吃第二、第三枚，到時若是還不能產生氣感，就是真的不能練內功。」
那是一枚簪子，孟娥收回來，說：「你明白了吧，得先有感覺，才能練習，才能增強，逆呼吸之法並非練功，而是讓你能感覺到氣的存在，但是你沒能做到。」
直到即將熄燭睡覺的時候，韓孺子才有機會打開紙條飛快地瞥上一眼，上面只有四個字：尚思肉否。
他躺下了，練了一會逆呼吸之法，沉沉睡去，沒有體驗到孟娥所說的種種癥狀。次日起床，還是一切正常，韓孺子以為自己幸運，也就沒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