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瘋僧瘋語
韓孺子越發覺得瘋僧的話中別有深意，或許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韓孺子並不在意，「既是寺中僧人，也該得一份施捨，請住持放人，喚他過來。」
韓孺子倒不害怕，伸手示意其他僧人不必相助，向光頂合什道：「和尚可好？」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好像有什麼人在大喊大叫，張有才推門而入，驚慌地說：「主人，我保護你！」
午時之後才是此次上香的重頭戲——給僧人分發施捨，崔小君從僕人手裡接過一包包的東西，交給另一位僕人，這名僕人再轉給被叫到名字的和尚。
張有才揉揉肚子，「跟著杜氏爺孫練了這麼久的蹲馬步，終於有點用處，站了一天，居然能堅持下來。」
光頂全身髒兮兮的，頭髮有兩三寸長，看不出年紀，一雙眼睛卻極為明亮，盯著倦侯看了一會，突然轉身，沖倦侯撅起屁股，「讓它說，嗯，我們挺好。」說罷，噗地放出一股臭氣。
張有才長出一口氣，小聲道：「沒想到上午這麼麻煩，寺里的和尚也太小氣了，連晚飯都不管。」
張有才聽不懂那些瘋話，自然也就不覺得對方是高僧，嘴裏嘀咕道：「高僧……也沒見有多高。」不情願地從荷包里拿出一小塊銀子，見主人神情不滿，只得又拿出幾塊，湊夠十兩，遞給瘋僧。
張有才和住持等人都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追趕，大叫著命令光頂放人。
供奉牌位的房間不大，打掃得一塵不染，住持老和尚對著牌位誦
他雙手合十拜了兩下，準備離開。
住持面帶難色，尋思了一會，還是對眾僧道：「放開光頂。」
韓孺子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帶兵打架，可這是一場註定失敗的戰鬥。他甚至連戰利品都要給對方提前準備好。
張有才氣得臉通紅，四名僧人急忙去揀地上的銀子，要還給倦侯。
「咱們的施捨是按人頭準備的，一點多餘也沒有。」張有才不願給瘋僧好處，「都怪住持，有瘋僧也不提前知會一聲。」
各方衙門最終證明他們拖延得這麼久，是有一點道理的，整個上香過程極其順利，從倦侯及夫人離府的那一刻起，一切按部就班，數名使者輪番前往報恩寺通報倦侯的位置，並帶回僧人們的情況。
住持老和尚一臉苦笑，「阿彌陀佛，沒有火，是名瘋僧在亂叫。」
「剛才我看到你全身紅光，像著火一樣——你將身上的衣服舍我吧。」
春暖花開。崔小君興緻勃勃地拾整後花園，韓孺子覺得自己該去報恩寺完成皇太妃的心愿了。
「堂堂報恩寺里還有瘋和尚？」張有才不太相信。
沒有火情。
光頂人影已無，聲音卻在：「朝陽明日不東升，赤焰西衝天下驚！哈哈，天下驚！」
接下來就是不停地拜佛、拜菩薩，每拜一座殿之後，都要休息一小會，品嘗寺里的素食。聽高僧誦經、與住持聊天。
「佛看世人平等，世人看
張有才笑出了聲，「和尚的法號叫『光頂』。還真是……真是坦率。」
韓孺子取出玉飾，輕輕放在木龕里，低聲道：「咱們沒見過面，我是你的弟弟韓孺子，受皇太妃之託，將這件東西送來……就是這樣。」
傍晚時分，正規流程終告結束，倦侯夫婦去禪堂坐了一會，感受一下氣氛，崔小君回客房休息，韓孺子則在住持的引領下去給先帝的替身牌位上香。
張有才等人追上來，圍著倦侯道歉，住持又叫來幾名僧人去追光頂，無論如何要讓他請罪。
韓孺子獨自站了一會，怎麼也找不到感覺，他不認識這個哥哥，也不知道正常人家的兄弟該怎麼相處。
瘋僧那一句「永淪人間」卻令韓孺子心中一動，上前一步道：「且慢，同為報恩寺僧人，不可區別對待，張有才……」
瘋僧光頂力量不小，那幾名僧人剛一鬆手他就跳了起來，四處看了看。「奇怪，好大的火光，怎麼說沒就沒了？」
韓孺子笑道：「不可拿世俗眼光看待高僧。」
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韓孺子站在夫人旁邊，不停地合什行禮，覺得比當皇帝還累。
除了一點雄心壯志，韓孺子什麼也沒有，所以只能等待，耐心等待。
「怪我、怪我。」住持笑著承認，「倦侯不必費心，寺里僧人眾多，我們勻一份給光頂就是了。」
光頂哈哈大笑，口誦一偈：「放盡腹
韓孺子記住了，他倒盼望著能有人來，哪怕是挑釁也好，可日子一天天過去，越來越平淡，倦侯府從來沒有客人登門，走在街上也沒有陌生人突然衝上來，皇宮裡的傀儡生涯在回憶中反而變得波瀾壯闊。
張有才捂住腰間荷包，「不是吧，主人，聞人家臭氣就夠倒霉了，還要給錢，這、這上哪說理去？」
張有才一臉茫然，這時外面的聲音更清晰一些，分明是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喊：「著火啦！著火啦！」
張有才跪在蒲團上，向牌位磕了幾個頭，說道：「思帝陛下，咱們也沒見過面，可是請您保護我家主人平平安安。」
張有才護在主人身前，「大胆光頂……吃素的和尚也這麼臭……」
住持一邊為倦侯撣灰，一邊說：「倦侯恕罪，光頂平時沒這麼瘋，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念的東西也是胡言亂語，絕非佛門之語。」
光頂不客氣地一把抓過去，放在嘴裏咬了兩下，隨手扔掉，「與其施捨我銀子，不如給我點別的。」
韓孺子向張有才道：「大師說得對，給他銀子。」
「僧人過午不食，咱們得入鄉隨俗。」韓孺子也是從禮官那裡聽說的，所以中午多吃了一點，現在倒不是很餓。
光頂對寺內路徑極熟，拐了幾個彎，將倦侯放下，「小氣的施主，沒意思。」說罷自己跑了。
住持不願與瘋
韓孺子笑笑，來到供桌前，觀看上面的牌位，牌位擺在一座小型木龕里，細看時，發現牌位外面還裹著一塊黃綢，想必是為了遮擋先帝的名諱。
住持只是苦笑，「要不然怎麼說他是瘋僧呢。」
作為「勝利」的一方，報恩寺給足了面子，住持和十幾名僧人出寺迎接，眾星捧月一般將年輕的夫婦二人迎入寺內客房。喝茶休息之後，前往正殿拜佛，廢帝在這裏也得彎下膝蓋，將神佛當成列祖列宗對待。
廢帝似乎被人遺忘了。
「怎麼回事？」
崔小君準備了大量禮物。金銀、香油、食物、衣物、珠串等等應有盡有。只要是報恩寺登記在冊的和尚，人人都有一份。
韓孺子也嚇了一跳，揮拳往光頂背上砸去，梆梆幾聲，就像是擊在枯木上，震得手疼。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你先出去，我在這裏單獨待一會。」
這一天報恩寺只接待倦侯一行人。
瞧住持看光頂的眼神，事後勻給他的大概只有一頓棍棒。
「是。」張有才又向牌位磕了一個頭，起身退出。
光頂突然拔腿前沖，他身邊的四名僧人根本來不及阻攔。眨眼工夫，光頂跑到倦侯身邊，二話不說。圍著他繞了一圈。
「那可不行！」張有才急忙拒絕。
「哪來的火，是你睡魘住了吧。」一名僧人氣喘吁吁地說。
光頂也不強求，大笑數聲，突然向前一躥，將倦侯扛在肩上就往前跑。
張有才和
報恩寺不是市坊。普通香客只能進到前殿燒香禮拜，想要見到先帝的替身牌位，得經過寺廟、宗正府、禮部、僧正司等多方允許，韓孺子正月就提出申請，直到三月才陸續得到回復，最終在四月初三得以成行。
韓孺子卻越發恭謹，問道：「大師想要何物？」
明天上午燒香乞願之後，他們才能回家。
住持走到倦侯面前。合什道：「他不是本寺僧人，不知從哪裡來的。向來瘋瘋癲癲，前任住持看他可憐，允許他在寺中借住。他時來時不來，一個月前離寺雲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藏在後寺。我們居然也沒看發現。衝撞貴人，罪過罪過。」
張有才幾步跑到住持身邊，「火在哪呢？」
韓孺子掩鼻躲開，住持揮動袍袖，「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光頂，你不怕死後墮入地獄嗎？」
正月最後一天，楊奉走了，前往北軍擔任長史，臨別時告誡倦侯：「不可輕舉妄動，如果有人主動接觸你，一定要告訴我。杜氏爺孫可信，但他們是江湖人，不要對他們說太多。」
韓孺子一驚，急忙走到門口，朝客房的方向望去。
三五天一送的邸報里也沒有多少新鮮事，太后最終沒能抵住朝臣的連番上書，將新帝的三個舅舅召回京城，給予重賞，卻沒有安排實權職位。太后與崔家的鬥爭至此告一段落，起碼表面上如此，韓孺子沒有別的消息來源，只能猜測雙方都在積蓄力量、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