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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微臣與草民

第三百八十三章 微臣與草民

韓孺子笑道:「一直以來,大楚的確是這麼做的,可是有一個問題:軍鎮分佈過於稀疏,起不到阻止作用,海盜舟船眾多,有大有小,能從各處上岸,若想完全封堵,非得沿海遍布軍鎮不可,可是所需人力、物力太多,即便是武帝最盛之時,也做不到。」
韓孺子下令傳膳,要與趙若素共同進餐,然後秉燭夜談。
趙若素安身立命的本事就是察言觀色,一旦變成「草民」之後,卻一點也不懂臉色,又道:「陛下身邊還有一大隱患,若不早做梳理,必成大患。」
「夠了。」韓孺子怒道,自己一直覺得身邊可信之人太少,趙若素竟然說太多!
南直勁一輩子沒發過火,這時大怒,臉紅脖子粗,「隻字不提?你從我這裏學去了所有本事,一句『隻字不提』就能遮掩過去?就算不提,你還不是用這一套對付中書省、對付我?」
趙若素不敢承受這樣的殊榮,寧願出去吃飯。
趙若素躬身道:「微臣……」
「攔不住,也不用攔,放他們登岸,陸上的城鎮鄉村盡量抵抗,抵抗不了,就只好認命。各地得到消息,儘快通知海上的水軍,就近部署,堵截海盜的迴路。但凡海盜登岸,必有大船來往接應,將大船擊毀,海盜即成陸匪,而且連營寨都沒有,該怎麼剿滅就怎麼剿滅。幾次之後,海盜發現無利可圖,風險又太大,自然遠遁,不敢再靠近海岸。」
「燕朋師想到了辦法?」
「微臣不敢妄下斷言,但燕朋師所言確有道理。」
「趙若素,你已辭去中書舍人之職,尚未獲任為府丞,所以你現在不是『微臣』,而是『草民』。」韓孺子聽出趙若素似有難言之處,因此先給他解除一層束縛。
南直勁壓下心中的怒火,三十多歲的趙若素在他眼裡還是心智未熟的少年,需要諄諄教導,「覆巢之下,總有一兩枚完卵,你我聯手,必能保身護家,何必……」
辭官的時候,趙若素對自己的老恩師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大楚傾倒,你我也無立足之地,請允許我離開中書省專為陛下效命,我保證,對這裏的事情隻字不提。」
趙若素說他能夠從東海國奏章中看出問題,韓孺子道:「朕知道中書省在擺放奏章時有些技巧,地方上也有門道?」
趙若素道:「請陛下回憶一下,燕朋師是順著陛下有問必答,還是一有機會就大談特談,全不顧及他人疑問?」
「大有門道。」這是趙若素最擅長的本事,隨口就能回答,「燕康在東海國為相已久,身邊當有老吏相助,所寫奏章必定滴水不漏,比如這次替太后尋親,其奏章可為典範,證人、證言、證物一一羅列,既顯得嚴謹,又表明工作辛苦,卻沒有自吹自擂的痕迹。尤為巧妙的是,奏章里提到了平恩侯夫人,若是有功,平恩侯夫人只算是首倡者,若是無功,則平恩侯夫人欺上瞞下,東海國也受其害。」
「微臣不是很了解……」
韓孺子好奇,但也不想知道得太多,朝廷是一駕老舊的車輛,勉強還能負重前行,這就夠了,現在不是將它拆掉重造的時候。
「陛下挑選水軍大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東海國有時間操作。如果燕朋師的戰功有假,需要大量的文書佐證,怕是有些困難,依微臣之見,這是冒領他人之功,為了掩蓋,或者為了事後推卸責任,東海國必定曾經在奏章中提起真正立功者的名字,就跟對待平恩侯夫人一樣,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也提到了功勞,但是不會搶佔燕朋師的風頭,也不會受到朝廷的注意。」
「他還說,海盜有一處軟肋。海上浩浩蕩蕩,除了漁船與偶爾的商船,並無太多可劫之物,所以海盜常要上岸,陸地才是海盜的養家根本。趙若素,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對付海盜?」
「嘿。」
趙若素上前一步,拱手道:「草民以為,陛下身邊近臣太多,如東海王、崔騰之輩,並無顯官要職,卻常居陛下左右,寵臣也太多,且多是閹宦,其心陰暗,今日為陛下賣命奔走,它日必求回報,陛下只怕……」
「嗯……沿海多設軍鎮,阻止海盜登岸?」
韓孺子嘆息一聲,「這樣一個人,會冒領軍功嗎?」
韓孺子笑了一聲,他可看不出這麼多門道,當時只覺得東海國的奏章有些冗長,但是毫無破綻,以至於他必須立刻去見母親,通報這個好消息。
兩刻鐘之後,趙若素回到書房,皇帝這裏已經收拾乾淨,書桌前擺放了一張椅子,趙若素謝恩之後,搭邊坐下。
晉城被圍期間,趙若素決定輔佐皇帝,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他在中書省任職十幾年,深受南直勁器重,頂頭上司換了一位又一位,同僚也是有走有來,只有他們兩人如水中磐石,站立不倒。
「燕朋師的奏章會有什麼把戲?」韓孺子問。
「皇權在上不在下,陛下親自操辦剿匪之事,成,則陛下無功可領,敗,則陛下威名受損。陛下理應高居群臣之上,大臣各領一面,陛下總領全局,宰相為輔。」
韓孺子點頭,「他說關於海盜的傳言很多,都說那是一群不怕死的凶神惡煞,可是依他所見所聞,海盜並無特別之處,同樣貪生怕死,他們登岸劫掠,是為了活著享受,不是為了死後陪葬,因此總是盡量避開官軍,專劫不設防的村莊與小城。燕朋師建議,建立三支以上的水軍,每軍得大船三十到五十艘,中小船若干,駐紮在離岸數十里的島上。」
「南大人,該放下成見了,陛下與別的皇帝不同,值得輔佐。」
趙若素向老恩師躬身行禮,「我意已決。」
「沒關係,站在普通人或者中書舍人的角度去想。」
韓孺子看重趙若素,卻不覺得自己做錯,笑道:「依你之見,朕該怎麼做?」
韓孺子沒吱聲,他有點失望,趙若素的建議過於死板,與讀書人和大臣並無二致,表面上抬高了皇帝,其實是一種架空,高高在上的權力,相當於沒有具體的權力。
韓孺子道:「燕朋師這個人很能說,聽其言,倒是頗有些想法。他說:剿滅海盜與剷除陸匪的思路不盡相同,陸匪有營有寨,營寨一失,糧草積儲盡落官軍手中,盜匪皆成亡命之徒,只要圍攻得當,可以做到一網打盡;海盜也有營有寨,但只做落腳之用,最重要的是船,大一些的舟船可在海上飄蕩數月甚至一年無需靠岸,實在不行,也可以前往遠海島嶼停留,所謂『人走廟隨』,因此極難剿滅。」
他已經被視為接任者,南直勁雖未明說,但意思非常明顯。
趙若素卻不會因此改變主意,「只要能消除大楚的內憂外患,陛下縱使事後變化,仍然值得。」
過了將近半個月,他才回到倦侯府,對這段時間的經歷,皇帝不問,他也不說,心裏著實鬆了口氣,因為他的確不能說,那會連累太多人,與他輔佐皇帝的本意相違背。
南直勁搖頭不止,「年少無知,我沒想到你也是這種人,哪個皇帝登基伊始不是勵精圖治?桓帝何嘗不是孜孜不倦日理萬機?結果如何,桓帝只堅持了兩年,當今聖上精力更充沛一些,或許能多堅持一段時間,然後呢?一旦打敗匈奴,解除了最大的隱患,他還能保持現在的勢頭嗎?不是跟多數皇帝一樣變得平庸,就是步武帝後塵,將殘暴當成精力。」
別的大臣全力配合是為了立功、顯功,中書省卻是為了隱藏——不受皇帝關注,但又讓皇帝離不開,這是他們追求的最高境界。
「只能猜測,即便是微臣從東海國的奏章中看出破綻,也算不得明確的證據。」
南直勁向來謹慎,對朝中之事從未妄發議論,這回真是氣極了,將心中的想法全倒了出來。
韓孺子點點頭,覺得很有可這個可能,但他看過的奏章太多,記不起東海國來的奏章有何特別,「明天朕就傳旨,讓中書省將奏章再拿過來——他們不會動手腳吧?」
「陛下虛設勤政殿,另立倦侯府,事實上已經將宰相與朝廷逼到了角落裡。」
燕朋師的話題暫告結束,韓孺子留下趙若素不只是為了評價一位將軍,「中書省經常揣摩朕的心意,看上去頗為成功,說說朕的不足吧。」
「哦?」韓孺子又有點感興趣了。
趙若素微微一愣,隨後道:「草民以為,陛下將朝廷抓得太緊了。」
「這樣的水軍,怕是攔不住海盜登岸吧?」
「無妨,你負責猜測就好。」韓孺子另有辦法,太監景耀正在東海國,如果他真像楊奉、劉介二人所說的那麼擅長收集情報,就該找出在燕朋師背後立功的人是誰。
韓孺子認真想了一會,再嘆息一聲,「朕秉持中立,極少開口,燕朋師大談特談,別人插不進話。這麼說,是別人寫好平海盜策,他記下來而已?」
韓孺子訝然,「朕將勤政殿留給了宰相,對大臣的建議極少駁回,你卻覺得朕抓得太緊?」
趙若素想了一會,「微臣對軍事了解不多,聽上去倒是很有道理。」
趙若素搖頭,「中書省的原則是絕不違背聖旨,只要陛下的旨意十分明確,不會有人冒險動任何手腳,相反,一旦發現陛下意志堅決,中書省會全力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