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一場硬仗
韓孺子稍作考慮，回道：「那就從朕開始。」
「那就讓朕提前做一點準備，好『配合』大臣的想法吧。」韓孺子並不計較字眼兒。
「君臣之間不該有戰爭。」
崔家的女兒是皇后，與皇帝情投意合，崔家的兒子是皇帝近臣，倍受寵信，皇帝卻要拿崔家開刀，以示公正。
韓孺子很累，的確不想再見人，但是想了一會，還是道：「讓他進來吧。」
韓孺子想了一會，「御史南直勁。」
崔騰苦著臉，「我就不該多嘴。還行吧，一塊玩過，那時覺得這小子人還不錯，沒想到他們父子二人表裡不一，不僅私蓄家奴，還設計陷害黃普公。」
「你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你和燕朋師關係不錯吧？」韓孺子道。
「那是當然，崔家不支持陛下，還有誰能？」崔騰又鬆了口氣。
「做不到什麼？」
「那你就寫信問問吧，告訴你父親，別亂猜，也別緊張，朕不會專門針對崔家，朕此時正需要你們崔家的支持。」
「非如此不可，朕既然做了皇帝，就不能讓大楚在朕手中衰落，乃至滅亡。朕寧願做史書中的千古罪人，也不做弱國昏君。」
「權貴與富人私蓄家奴、不落名籍，無非是為了隱瞞人口、拒交租稅，朕若是大幅減租，反對者會不會少一些？」
「朕自有主意。」韓孺子微笑道：「你可以猜上一猜，不會獲罪。」
南直勁長嘆一聲，皇帝希望通過他向大臣傳遞堅定的意志，他自己首先得相信皇
崔騰如釋重負，對張有才道：「你差點嚇死我，我還以為自己要被燕家連累呢。」
南直勁獃獃地看著皇帝，越來越感到難以理解。
現在他開始相信了。
張有才睜大雙眼，「還好我從來沒與陛下打賭……呃，比輸贏。」
「省一省，總能堅持過去，朕不求三年、五年見效，朕規劃的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的大治。」
南直勁終於回過神來，緩緩搖頭，「陛下做不到。」
韓孺子已經換好衣服，微笑道：「讓我猜猜——崔騰在外面？」
韓孺子笑了笑，「對了，你在信中告訴太傅，朕會派一個人親自向他解釋。」
「理解，太理解了，這些私蓄的家奴都不用交租稅，也不用當兵，大楚就因為這個才會國庫空虛。」崔騰馬上回道，這些天大家天天議論的都是這件事，他也學會了幾句。
崔騰撓撓頭，「就是一個小遊戲，真的，陛下，我們倆的嘴都很嚴，從來沒對外人泄露過一個字。」
南直勁深深躬身，什麼也沒說，退出帳篷。
「好。」
「不用這麼麻煩。」
南直勁被皇帝逼到了絕路，就像是一名孤獨的將軍，獨自受到敵軍包圍，麾下將士非死即傷，而且被隔絕在遙遠的地方，來不及過來搭救。
「太傅是朕的岳父，理應受到優待。」
事實上，韓孺子還沒想那麼多、那麼遠，一些計劃是他「順勢而為」說出來的，可
「將皇室產業全交出來，陛下或許還沒有完全了解這些產業對皇宮的重要，沒有各地的供應，皇宮養不起那麼多的太監、宮女，陛下的生活……」皇帝生活儉樸，所費不多，南直勁改口道：「太后與眾嬪妃、皇子、公主的生活都將受到影響，陛下再想隨意賞賜某人，就沒那麼容易了。」
「陛下何必如此？縱使成功，後世的筆也握在大臣手中，陛下難免留下……罵名。」
崔騰踅進來，笑呵呵地說：「陛下這就要睡啦。」
敵軍卻不肯立刻發起進攻，只是圍著他打轉，像是在戲耍，又像是別有用心。
「陛下不會徹底傾覆朝廷？」
見崔騰不用太講究儀錶，韓孺子坐在床上，雙腿蓋著被，打算待會就睡覺。
南直勁迷惑不解，補充道：「陛下若不能以身作則，就只能依靠酷刑峻法，這又回到最初的問題：陛下要依靠朝廷，而不是毀掉朝廷。」
「只要三個月之內交出來，朕不會問罪，你若是向朕隱瞞，就是辜負了朕對你的信任。」
「你們家會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吧？」
韓孺子繼續道：「少府本是一個很小的衙門，吏員不過十餘人，所管理的產業都在京城附近，宮中所用皆由戶部定量劃撥給少府，成帝繼承高祖之位，大概覺得這樣很不方便，而且皇帝好像是由朝廷供養，因此擴充少府，增設司局，將劃
南直勁稍一尋思，「崔家，陛下要先對崔家下手，崔宏已經將自家送到了皇帝面前。」
「你們崔家私蓄了多少家奴？」
韓孺子長長吐出一口氣，覺得無比疲倦，他不得不打點起全副精神對付南直勁，打了一場硬仗，耗費的精力比整個白天還要多。
南直勁再嘆一聲，「陛下容微臣考慮一天。」
崔騰咧嘴而笑，「派誰去，陛下決定了嗎？」
「只要得到配合，宰相還是卓如鶴，兵部尚書還是蔣巨英，崔家也還是崔家。」
韓孺子點點頭，「崔宏要麼聽朕一勸，要麼按律接受嚴懲，我相信他會選擇前者。」
「明白。」崔騰高興地應了一聲，全然不知南直勁的重要與敏感。
南直勁微微一愣，隨後冷笑一聲，「陛下真的明白微臣話中之意？」
「你說得很對。」韓孺子竟然真的思考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與南直勁對抗，倒像是一塊商議大事。
「我是……真的不知道。」崔騰快哭出來了，真心後悔來見皇帝，「家裡的事情都是父親和幾位叔伯在管，根本不讓我過問，私蓄家奴這種事，要說崔家沒有吧，的確不太可能，但是要說具體有多少，我得寫信問問才知道。」
夜已經深了，韓孺子
「少府卿喬萬夫是朕選定並任命的，他整理了一份詳盡的資料，朕看到，皇帝雖是大楚天子，但是也有私產，而且每一代都在增加，一部分是為了祭祀，每有一位皇帝的牌位擺進太廟，就要劃撥一塊田地，專門用來供應每日的香火。還有一些——應該說是很大一部分——是歷代皇帝自行增加的『私產』，比如東海國，專門有一大片海域被劃歸少府，每年上交大量珍珠，類似的產業還有許多。雲夢澤本是烈帝劃出的園苑獵場，原住居民因此才被遷出，導致其地荒蕪，後來的皇帝不愛去南方，那裡慢慢就變成了盜匪的淵藪。」
韓孺子點點頭。
「天下皆在朕一人手中。」韓孺子感到難以言喻的孤獨與驕傲。
「你曾經猜測朕的想法，現在朕需要你猜測大臣的想法，好讓朕能打一場有準備之戰。」
「這種事情微臣不大熟悉，微臣只明白一點，陛下這是在傾覆朝廷，謀……」南直勁說不下去，雖然皇帝親口說過要「謀自己的反」，他卻不能重複。
韓孺子沉吟片刻，「的確很難，朕本想先立外再治內，你覺得朕應該首先治內？」
韓孺子握住了這柄天下無雙的利器，卻發現它已鏽蝕不堪，必須重新打磨。
御史台只查燕家變兵為奴一案，對黃普公失陷之事隻字未提，但在私下裡傳言甚多。
張有才沒有離開，小聲道：「你跟陛下說清楚，別讓陛下誤解。」
「會少一些，但
「一個也沒有！」
「對，你更了解朝廷的規矩。朕的計劃是這樣的，供應太廟的田產保留，少府其餘產業，凡為供應稀罕之物者，一律裁撤，放民開荒，宗室與外戚，朕會勸他們交出隱藏的產業與家奴。」
張有才很快鋪好了被褥，「陛下不再見人了哈？」
南直勁幾十歲了，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吏，如今卻有一點惱羞成怒，帳篷里沒有外人，更沒有史官記錄一言一行，他帶著孤注一擲的心態，說：「請陛下先從自己開始。」
南直勁向門口退去，韓孺子補充道：「不要再想什麼『殺身成仁』，你一死，朕與朝廷之間唯一可靠的聯繫就會中斷，只能互相猜忌，朕就不得不先發制人。」
「這才只是第一步，縱使陛下放棄諸多產業，權貴世家也未必就會效仿，陛下還得對宗室、外戚下手，然後是身邊的寵臣，等到陛下大獲成功，陛下的追隨者也就所剩無幾了。」
「陛下既然已有計劃，還留微臣做什麼？」
「天下在朕一人手中。」韓孺子喃喃自語，四下無人，他可以不再說什麼大楚江山、以民為本之類的話，這就是他的天下、他的利器，從楊奉那裡，他得知這件利器蘊藏著極其強大的威力，唯有能用者、會用者，方能發揮出來。
「勸？」
「當然，朕相信你們兩人。」韓孺子心裏卻明白得很，所謂的外人不包括崔宏，崔太傅有的是辦法讓兒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