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安不長安（五）
秋日午後，長安城外的楓林已是一片血紅。
王莽放下手中的酒杯，雙肘撐在了案上，將腦袋輕輕放在握攏的雙手上，聽著王宇問出了這個問題。
「可他畢竟是您的親生兒子！」王宇眉頭緊緊鎖著，望著自己眼前正變得越來越陌生的父親：「是您的骨肉！您真的連自己的兒子都下得了手么！」
「不，不是他。」王莽搖了搖頭：「為了讓衛氏徹底從這個朝堂上消失，我需要你死得更加轟動。」
三個月後，呂焉為已死的王宇產下一子，隨即被王莽賜死。
……
車夫駕著馬車漸漸遠去。從頭至尾，呂焉也未曾開口說過一個字。
「父親，你知道么？二弟的死，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走吧，去南頓。在那裡，沒有人會知道你還活著。」
馬車的裝飾很簡陋，沒有任何標記，但拉車的兩匹馬，卻都是一等一的好馬。
「老師！」
王宇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但他的沉默已經給出了答案。
「可，我不這麼認為。」王莽看了看王睦面前那杯一直沒有動過的酒，端起來放到了王宇的面前：「你知道，我在看到那具婢女的屍體時，是怎樣的心情么？」
他問的是身旁的呂焉，他的妻子，那個已經因恐懼而完全縮成了一團的年輕女子。
王莽苦笑一聲：「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在死前，所遭受過的痛苦，直到今日，依舊時不時在我的噩夢中出現。她死得就像一頭牲畜，而不是人。可王獲虐殺她的目的，卻僅僅是為了取樂而已。那天早
王宇頓了頓，鼓起全身的勇氣：「為什麼，你會為了一個婢女，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王宇慘然笑了起來，臉上帶著絕望：「原來如此……二弟錯了，我也錯了……在您的心中，原來我們從來都不是您所屬意的對象。」
楓林之旁，停著一輛馬車。
「可這確實是不同的！」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這些話，王宇恍惚地搖著頭，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確實是不同的……」
王莽的眼中，也燃燒著同樣的東西。
「對不起，宇兒。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那麼多了。」
王睦攙扶著王莽，似是想說什麼，又遲疑了。在他眼裡的這個叔輩、老師這些年似乎少有如此軟弱的時候，不過這也更接近於當年還逗他玩的那個人。
改變是在一個飄雪的下午，王莽帶著王睦窩在暖閣上喝酒。王莽喝完一斛酒後，王睦忽然感覺到，他這個叔叔陌生起來。他拿酒的動作、他的眼神、他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勢完全和平日的王莽不一樣。隨後的幾天，王睦更發現，王莽開始讀書了，拿著一本他平日最煩的《論語》讀得不亦樂乎。
「為了理想。」
王莽深深嘆了口氣。
王莽輕輕嘆了口氣，望了望她懷裡啼
一個月後，衛氏一族被盡數誅滅。
這是天地間的真理！不需要解釋，不需要理由！
「……」
王睦徹底地沉浸在其中，而從那時起，他就將自己的一生奉獻了給王莽，他堅信，他的叔叔能帶著他實現口中對他說過的那個理想，造就一個沒有真正的大漢王朝。
他望著的也並非堂哥王宇，而是自己的伯父王莽。他的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如烈火般燃燒著。
一雙臂膀扶住王莽，避免了他摔倒的尷尬。
那是什麼時候呢？王睦眯起眼睛，陷入回憶中。王氏是朝野的望族，一個大家族在一起倒也其樂融融，幼年的王睦跟著王莽相處過一段時間，那個時候的王莽是個放浪形骸的混混。整天帶著小王睦四處玩耍，掏鳥摸魚沒個正形，氣得王莽父親罵不住口，只言你自己混事還要帶壞小的。然而那段時光卻是王睦最快樂的日子。
王莽苦笑一聲，正要踏步而行，卻身子一個傾斜，就朝地上栽去。
王宇緩緩低下了頭，良久，才又重新抬起，面色已化作慘白。
「所以……我也要死么？和二弟一樣？」王宇自嘲地笑了笑，望向了一旁的韓卓：「這次，也是他來動手？」
當然是不一樣的！王莽的兒子，與一個婢女……他們的生命價值當然是不一樣的！
甚至……這兩者，都不應該被放在一起來相提並論！
……
「我知道，你比你的弟弟要好
不論是安漢公、當朝太傅的王莽，還是當時的新都侯王莽，他的身份，以至於他兒子的身份，自然都與一個婢女不一樣！
「是相同的。」王莽嘆了口氣：「雖然絕大多數人都不會這麼認為，但是，生命的價值，與出身，與地位，沒有任何關係。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相同的。所以，當我看見那個婢女的屍體時，我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沒錯。你的反應，和我預想的完全一樣。」王莽淡淡一笑：「你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甚至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問題存在。不同的出身，有著不同的地位，甚至就連生命的價值，也都是不一樣的。在你，在王獲，在這個時代的所有人眼裡，這是天經地義，亘古不得更改的大道，對么？」
那些他從來沒有聽過的術語、那些他從來沒有想過的智略、那些他根本沒法理解的奇思妙想……
王莽深深吸了一口氣，停止了描述，又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再度一飲而盡。
這一次，開口的並非王莽，而是一旁一直未發一語的王睦。
王睦和王莽秉燭夜談，直到天色發白，如果說童年之時他只是對這個叔輩有一點親近之意，那麼這一晚過去，他完全折服於王莽對於這個天下的高論之中
「那天，我真的被嚇到了。真的。當我看著那具赤裸的屍體被王獲從房中拖出來的時候，她全身上下都布滿了繩痕和青紫，臉上腫得已經快要看不清五官，下體里塞著……」
「是的。」王莽點了點頭：「是他。」
然後他笑了。笑得很淡然。
「那麼，你先回答我，我的兒子。是什麼，讓你覺得，王莽兒子的生命，與一個婢女的生命，應該具有不一樣的價值？」
「是的，為了理想。」
王宇絕望地望著自己的父親：「可是，我並沒有殺過人，僅僅只是做錯了事情而已，為什麼要得到和二弟一樣的結局！為什麼我也要死！」
「王獲，必須死。」
王宇端起酒爵，茫然地搖了搖頭。
「放心吧，我會……處理妥當的。」
「骨肉？」王莽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我並不在意，所謂的血緣這種東西。在我的眼中，唯一能夠被繼承的，就只有意志而已。何況……」
「意志？」王宇望了望身旁的王睦，自己的堂弟：「所以說，您選中的繼承者，繼承您意志的人，是他？」
王宇轉過頭，望了一眼韓卓，又轉回望向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才的回憶，即便只是回憶，也讓他的身體禁不住再一次顫抖起來。
呂焉穿著一身縞素，面色蒼白地坐在車中。懷中的嬰兒仍在啼哭不停，她無神的目光望著車窗外站著的王莽。
一直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的呂焉，此刻終於聽懂了父子兩人的對談，瞪著大大的眼睛，難以自抑地驚叫了起來。
同日，王宇在獄中被王莽
不過，對叔叔的反常，小王睦沒有在意，他也逐漸和王莽疏遠。直到幾年後，王睦再次見到王莽，那時叔叔已立於朝堂。
王宇望著父親被雙手遮擋住，只露出一雙明亮雙眼的臉，愣在了原地。
「那麼，我來告訴你，那天我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吧。」王莽給自己也倒上了酒，仰頭一口飲盡，才長出了一口氣，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望著馬車一路向著東方駛去，王莽緩緩轉過身，望著面前巍峨雄偉的長安城。
王莽轉頭看了看一臉擔憂的王睦，淡淡一笑：「沒事……」話沒說完，口中猛噴出一口鮮血，隨即整個人的氣色都顯得衰敗了好些。
「那……她呢？」
「那個問題，我在心裏憋了很久，一直都不敢問你。但我想，今天，我可以問出口了。」
王莽緊緊捏著自己手中的酒爵，面容扭曲，死死咬著自己的牙關。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真正的死人。是的，第一次。不僅如此，那更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被虐殺的屍體。我直到現在，也不能忘記那個婢女的死狀，儘管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回答王宇的，是一句反問。
這個問題，與其說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倒不如說，他不知道這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問題。
「沒錯。而且今天的事情，更讓我驗證了這一點。」王莽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如果說，你僅僅只是滿足於做一個富家翁，以我兒子的身份，你可以一直安穩平和地生活下去。但可惜的是，你已經選擇了走上與我相悖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