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男兒當有所為（三）
「冒險么？那麼……叔父，如果現在我告訴你，朝廷要殺我，並且真的差一點便殺掉了我呢？」
兩個兒子，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在不遠處自己建了房子住下。去年，老伴也死了。現在的這個家裡，只剩下了劉良自己一個人。
「因為……」劉秀話說到一半，卻突然停住，笑了笑：「我倒是有一件事，想先問一問叔父。」
「叔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今年已經五十八歲了吧。」落座后，劉秀望著叔父臉上的斑駁皺紋，輕聲道。
「什麼？」劉秀的話，讓劉良全身一震。他皺起眉，細細打量著劉秀。
「文叔啊文叔……」劉良搖著頭，滿臉痛心疾首：「你自幼，便和你大哥伯升的志向操守一向不同。現在伯升給家裡帶來滅門的危險，你不但不阻止，竟然還與他同謀造反！你可知道，十三年前……」
「我知道，叔父。您說的是安眾侯那件事對吧。」劉秀打斷了劉良的話：「十三年前，我雖然還年幼，但他來舂陵找您的事情，我可是還記得的。」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緩緩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確實
「那麼現在，這個機會已經到了。」劉秀沉聲道：「天下災禍頻繁，流民四起，王莽剛剛篡位時的實力便是再強，現在也已經到了無法再壓服天下的時候了。只要我們揭竿而起，天下必然一呼百應，到了那時……」
劉秀說到這裏，目光炯炯地逼視著劉良：「你明白么，叔父？若是不起兵，我……便會死。」
劉良頓了頓，繼續道：「現在，我已經不再心懷昔日那些對天下的責任了。王莽登上帝位，已經十一年了。在大漢剛剛被他篡奪時，我或許還有幾分殘存的熱血。但現在……我重視的，只是自己身邊的人而已。」
「侄兒知道。」劉秀吸了一口氣，點點頭。
「您……已經冷卻了么？」劉秀望著劉良。
「是的，已經冷卻了。」劉良幽幽嘆了口氣：「曾經的我，重視的是那個擁有天下的劉氏，想要捍衛的是那個劉氏擁有的天下。安眾侯來找我時，雖然我並沒有答應他一同起兵的提議，但那隻不過是因為我清楚，他必定會失敗而已。我當時，只是在
此刻已經用過了晚飯，按理說是歇息的時間了。然而這個時候叩門來訪的，又會是誰？
門口站著的，竟然是他的兩個侄兒，劉秀與劉縯。
「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我在房中，可是一直仔細聽著外面的對話。安眾侯走後，您和哥哥又交談了一陣。最後，您問了哥哥一句話，我可是記得很清楚——『若是有一天，真的天下大亂。到了那時，你可願起兵討伐王莽？』」
然而劉秀的表情與眼神，沉毅而誠懇，絲毫沒有作偽的跡象，只是平靜地注視著自己，絲毫沒有任何波動。
劉秀迎著劉良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開口：
輕輕鬆開劉良，劉秀攙扶著他，向著屋內走去。走在最後的劉縯小心地將門關上，跟在了兩人身後。
劉良沒想到侄兒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愣了一下，臉上漸漸掛上了幾分凄涼：「這把老骨頭，也沒多久好活了。」
「叔父，我想至少在那時，您的想法，與現在是不一樣的吧。」
劉良一邊
「叔父，您為何說這是混賬話？」劉秀抬起頭，苦笑道。
摸索著點起一盞油燈，劉良瞪著老花的雙眼，藉著燈光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門閘。而打開門之後，他一下子便驚得呆住了。
「是啊……快入土了……」
突然被劉良緊緊抱住，劉秀先是一愣，隨後也反手緊緊抱住了叔父。
而還未到劉秀回答，他便已經一把將劉秀摟在了懷裡，雙臂緊緊箍住，像是生怕他突然消失一般。
「阿秀？」劉良打開門，望著自己面前的兩個侄兒，瞪大了眼：「你怎麼突然回來了？這……還未到年關啊。」
「那麼，為什麼？」劉秀微笑著繼續問道。
而現在，叔父卻已經再也抱不動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為何還說這等話！」劉良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不定。
說完，劉良惡狠狠地瞪著劉縯：「給我說清楚，伯升！是不是你把文叔帶壞的！！」
「叔父……」
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庸碌無能之輩，既不願讀書，也不願習武，不過只是終日種田而已。兩
聽見了外面的敲門聲，劉良慢吞吞地自榻上下來，穿上鞋子，向著門口走去。
「阿秀……阿秀……不，文叔……」劉良預想到的變成了現實，顫抖著嘴唇，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對劉秀的稱呼，也自小名變作了表字：「你……你怎麼也來說這等混賬話！」
叔父的身體，比以前消瘦了許多。環繞在他身上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根根的肋骨。
次日晚上，舂陵，劉良家中。
「因為，我老了……」劉良沉默許久，才沙啞著聲音開口，語聲裡帶著蒼涼：「壯年時再多的雄心壯志，到了暮年時，終究都會漸漸化作冷卻的灰。」
劉良一時竟然愣住了。
「既然記得，那為何還有如此愚蠢的想法！」劉良狠狠瞪了一眼劉秀：「安眾侯劉崇獨自起兵，卻連宛城的城門都沒有能夠攻得下來，便被擊敗身死。隨後抄家滅族，侯府上下百余口人，連嗷嗷待哺的嬰兒都沒能活下來，這些事情難道你不知道么！」
劉秀記得，自己剛來到舂陵的時候
「我們兄弟回到舂陵，蒙您撫養，也已經十七年了……」劉秀嘆了口氣，直直注視著劉良的雙眼：「我現在，只有最後一件事，還想要拜託叔父。」
「必然？」劉良打斷了劉秀：「誰告訴你，這是必然的？昔年秦末時，首先起兵的，是大澤鄉的戍卒。然而陳勝吳廣，最後還不是身死國滅？」
劉秀點了點頭，跪坐的下半身未動，上身伏下，拜倒在了叔父的面前：「王莽奪取漢室天下至今，已經天怒人怨。請叔父領頭，聯絡舂陵的本鄉劉氏宗族，一同起兵，復興漢室！」
劉良嘆了口氣，深深望著劉秀與劉縯：「也就是……你們。只要能夠守護好你們，那便足以讓我滿足了。而任由你們以生命去冒險……我已經不再有昔年的勇氣。」
劉良與劉秀對視了良久，又望了一眼坐在劉秀身旁的劉縯，面色突然一變：「阿秀……你難道……」
他的目光里，真的已經再沒有了壯年時的氣魄，而只剩下了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