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江湖不見沙場見（五）
「你要放棄了么？」
王睦搖了搖頭，聲音里漸有凄涼：「可現在，我也有些動搖了啊……如您這般天縱英才，如我這般堅定不移，若是依舊抵抗不過那所謂的天命的話……那麼我們的奮鬥，究竟還應不應該繼續下去？」
「天命……天命……又是天命……」
「那就要做出喝了好酒的樣子來嘛！」王睦悶哼了一聲，翻了一眼韓卓。
甄阜與梁丘賜二人的心怦怦地跳著。王睦沉默得越久，他們的緊張也就越濃重。
兩人再次同飲了一大口，王睦放下酒壺，臉上已經泛起了一絲紅暈。他雖然好酒，但酒量卻只是普通而已：「韓卓，你恐怕算得上是這個天下，唯一一個能以朋友的身份跟我喝酒的人了吧。」
在關上門之前，他最後轉頭望了一眼王睦，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微笑。
韓卓拿起自己面前那壺酒，仰頭將壺底最後幾滴酒液滴入了自己口中，隨後放下酒壺，站起了身，向著門口走去。
「是的。小時候經常喝。」韓卓坦然地點了點頭：「但是自從跟隨了主公之後，我便再沒有喝過了。」
「你有！」王睦重重將酒壺頓在了桌上，瞪大了眼睛：「你當然有！」
這個僵硬死板，永遠面無表情，總是將自己藏身在陰影之中，除了殺人什麼都不會的男人，居然……愛喝酒？！
「呵呵！我信，我自然信。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已經是習以為常了么？我為什麼不信？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我有時會陪老師小酌兩杯，但老師不是我的朋友。我有時會赴宴，但那些人，只不過是看重我身為天子門生的身份，想要巴結我而已……」王睦不屑地笑了笑：「真正有資格做我朋友的，我想來想去，好像倒還真的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侍中大人，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屬下這便告退了。」也幸好有了這黑衣人的出現，讓甄阜梁丘賜二人窺得了一個空隙，連忙抓住機會，退出了房間。
韓卓想了想，沒有再拒絕，
「……算了，跟你這塊木頭沒法說。」王睦張口結舌了片刻，無奈地苦笑著搖了搖頭：「來，再喝。」
「老師想得太遠了，遠到已經將這個天下所有人都拋在了他的身後，甚至連他的背影都無法企及。而即便是我，也不過只是能夠遠遠追逐著他的腳步，望見一丁點的身影而已。」王睦即便是在回憶的時候，雙眼中都放出了狂熱光芒：「而僅僅只是這樣，也讓我意識到，我的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足以做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
「這酒……不好？」王睦有些心虛地望著韓卓。他好酒，所藏之酒，自然都是精品。而韓卓的表情，卻好像只是喝下了一大口清水一般。
「不如……來陪我喝酒吧。」王睦突然轉過身，自身後的架子上取下了兩壺酒來，走到桌前坐了下來，對韓卓招了招手：「你是不愛喝酒，又不是不能喝酒，對不對？」
而帶著兩千騎兵，去追擊同樣數量的潰兵，原本以為手到擒來的任務，卻砸在了他們二人的手裡。
「我也沒有資格。」韓卓搖了搖頭：「我沒讀過什麼書。主上和你說的那些事情，我也聽不懂。我只懂殺人，也只懂為主上殺人而已。」
甄阜梁丘賜二人卻依舊全身繃緊，不知道王睦究竟是真的信了，還是只是在嘲諷而已。
韓卓靜靜望著王睦，不答。
但此刻，撿回了一條命的他，身體卻是在顫抖著的。
兩人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而此時他們才發現，自己背後的衣衫已經濕透。
「謝謝你的酒……」
「不……沒什麼奇怪。」王睦突然笑了起來：「只不過……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存在的……么？」王睦苦笑了一聲：「那麼，你告訴我，那天命為何不是在老師的身上？」
「好吧……喝酒。」
「我是不愛說話，又不是不能說話。」韓卓面無表情地走到了王睦的面前，目光平靜地望著他：
「永遠也無法……？」王睦急促地喘息著，表情猙獰：「為什麼永遠也無法！為什麼！」
「不對。」韓卓搖了搖頭，站在原地沒有動。
「很好。比我喝過的所有酒都要好。」韓卓點了點頭。儘管分明說的是誇讚之辭，臉上卻依然是漠然的表情。
輕笑聲一點點的變大，最終竟然變作了狂笑。
「韓卓，天命這東西，是否真的存在？」王睦的舌頭已經大了，連話音都已經含糊不清。
「為了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保持清醒么？」王睦的震驚漸漸消退，理解地緩緩點了點頭：「既然這樣，那你就更不應該拒絕我了。畢竟你現在不在老師的身邊，而我……也不需要你那樣貼身的保護。來吧，陪我喝兩口。」
王睦的臉自猙獰漸漸化作了震驚，又漸漸歸於平靜，最後露出了一絲微笑。
「因為……因為他為我打開了一扇窗啊！」王睦歪歪斜斜地伸出手，緊緊抓住了韓卓的衣袖，聲嘶力竭：「他為我打開了窗，領著我看見了窗戶之後的新世界！但……到現在位置，那也只是看見而已！而我，一定要與他一起合力，將攔在我們之前的大門打開，親身走進新世界之中！」
「若是無法打開那扇門，又如何？」韓卓依舊面如止水：「你若是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走進新世界，你就會在打開門之前放棄了么？」
韓卓低頭仔細想了想，抬起了頭：「你說得對。」
「算了吧……算了吧……」王睦搖了搖頭，低下了頭去，聲音漸漸陷入了低沉。
「是的，你說得沒錯，韓卓。即便是死，也要死在那扇門之前……」
兩人抬眼偷偷望去，王睦臉上的表情竟是複雜之極，混雜了激憤，不甘，無奈，迷茫，獨自喃喃自語著。
站在他們二人面前的王睦，儘管官職不高，但他們都清楚，那是天子陛下唯一的門生，也是執掌著他們生殺大權的人。
「我想，是存在的。」韓卓想了想，點點頭。
王睦不再問了。無論韓卓說的是真話，還
這一遭，好歹是活下來了。
輕輕關上了房門，兩人才撫著胸口，長長出了一口氣。
熱辣辣的酒液自喉中流下，王睦發出了一聲滿足暢快的長嘆，而韓卓卻一言不發地放下了酒壺，輕輕以衣袖抹了抹嘴，神色沒有絲毫的改變。
「於是，我就成為了他的弟子，唯一的弟子。從那往後，他也成為了我一生最尊敬的人。是的，普天之下最尊敬的，沒有之一。他為我親手打開了一扇窗戶，透過那扇窗戶，我看見了一個新世界！壯觀偉大，無可比擬，讓我為之瘋狂的新世界！」
「為什麼？」韓卓平靜地問道。
甄阜與梁丘賜小心翼翼地對視了一眼，不知道此刻該如何自處。侍中大人的自言自語，他們自然不應該聽到。但此時退出房間，卻又顯得有些太過扎眼做作了。
帶著那絲滿足的微笑，王睦安然地趴在了身前的桌面上，進入了睡夢之中。
「屬下……屬下所率領的士卒，皆是親眼所見！若是大人不信，可……可隨意詢問！屬下所言絕無虛假！」梁丘賜的話聲中帶著顫抖。
韓卓沉默了一會，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如同古井不波，但雙眼中卻閃過了一絲痛苦的神色：「主上救了我。在我很小的時候。」
「我不知道。」韓卓搖了搖頭：「我連你們所說的新世界究竟是怎樣的，都不知道。但我只知道，我會永遠相信主上，就像你說的，無論他是落魄的外戚，還是當今天子。同樣，也無論他的身上，是否背負了天命。」
「喝了好酒，應該是什麼樣子？」
終於，彷彿過去了千萬年之久，他們聽到了王睦的一聲輕笑。
「什麼？」王睦一臉詫異地望著韓卓：「天下間，還有不能喝酒的人？你若是喝了，會怎樣？死么？」
韓卓沒有說話，只靜靜聽著王睦繼續說著：「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被老師選中了。嗯……對了，那時你已經跟著老師了，那你一定記得那天，
侍中大人一怒之下，不知道會不會砍了他們的腦袋？
王睦看著他的眼神，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他已經知道，韓卓一定有著不願意提及的往事。
「那麼，喝酒吧。」王睦提起手中酒壺，和韓卓碰了碰：「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你究竟……是怎麼會跟隨著老師的？從我認識他起，你就已經跟在了他的身邊，我卻一直沒有機會問過你。」
「為何一定要在主上的身上？」韓卓依舊淡然地反問道。
「我不會什麼武藝。我只是知道怎麼殺人而已，天生就知道。」韓卓抬起眼睛，望著王睦。
很快，兩大壺酒已經見底。韓卓的神色依舊未變，彷彿喝下去的真的只是清水而已，但王睦卻已經眼神恍惚。
「唯一？」
因為或許……他又要死一次了。
「放棄么……」王睦笑了笑：「說起來，韓卓，我也沒見過你喝酒呢……」
「好了，起來吧。我信你們所言，此事怪不得你們二人，不用擔心。」直到聽到了王睦的這句話，二人才真正放下了心來。
「黃淳水……突然斷流，又突然複流？而且，恰恰是在舂陵軍過完了河之後？」雖然兩人伏跪在地上低著頭，看不清王睦的表情，但卻聽見他淡淡的笑聲：「你們覺得……這樣的說法可信么？」
韓卓想了想，繼續道：「不過，若我是你，那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在那扇門前。」
一個冷漠的聲音突然響起，隨後一個黑衣的身影自角落中走出，讓甄阜與梁丘賜兩人都齊齊嚇了一跳。方才這房間里，分明只有他們三人在內。這突然出現的，究竟是何人？
「嗯，唯一。」王睦笑了笑：「怎麼，很難想象么？我會自斟自飲，會陪老師飲酒，有時也會赴其他臣子的宴會。但是……這般與朋友之間對坐暢飲，還是我生平頭一遭。」
王睦方才還只是詫異而已，現在卻彷彿見了鬼一般，伸出手直直指向韓卓：「你……你……你……愛喝酒？」
而王睦卻始終在沉默。
酒自然是好酒。雖然沒有杯子，但卻沒有任何妨礙，兩人便嘴對著壺嘴，長飲了一口。
「因為我不想看見你放棄。」韓卓的聲音平淡如水：「主上交給你的任務，我不知道有多重要，但一定很重要。」
這簡直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話。
宛城的太守府內，帶領著騎兵回到城內的甄阜與梁丘賜二人跪在王睦面前，滿頭的大汗淋漓。
甄阜雖然在追逐舂陵軍時沖在了最前面，被突然複流的黃淳水所淹沒，但最終卻奇迹般地被救了上來，險死還生。劉縯斬斷的木橋，恰好有一塊木板被衝到了他的面前。他死死抱著木板，向著下游漂了數里，才艱難地爬上了岸。當他重新步行著回到麾下部隊時，天色已經破曉了。
「不。」韓卓繼續搖頭：「我說的不對，是指……我愛喝酒。」
「老師……我曾對您說過，我不信鬼神，也同樣不信天命。我相信的，只有老師您一個人。相信您為我描繪過的，那個偉大的，充滿自由與榮耀的理想國度！我將要比您更堅定，比您更執著。我堅信，只要是對的事情，那麼就該努力去做。至於結果如何，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在意了……可現在……」
「韓卓……你不是平時最不愛說話的么？」王睦頭也不抬，淡淡問道。儘管被打斷，但他卻沒有絲毫不悅的模樣。看到侍中大人的反應如此鎮定，也放下了警惕的心思。
「那麼，你的武藝又是怎麼來的？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強的人，可你明明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跟隨著老師了吧？」王睦藉著喝下一口酒，轉換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