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帝國的死生
第0615章 石榴樹 石榴裙
她說。
「陛下……臣妾沒能救活它……」
……
皇帝交待完之後看了楊承乾一眼，他從自己兒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無法形容的恐懼。這恐懼讓他有些失望，雖然他知道自己的兒子還只是個孩子。這樣的秘密，哪怕是說給一個成年人來聽也會被嚇住。
皇帝笑了笑，沒有戳破皇后暖心的謊話。
水壺落地，濺濕了她的衣裙。
「那就好。」
皇后伏下來，頭靠著皇帝的胸膛。就好像一直以來的那樣，雖然那個時候他的胸膛寬厚溫暖，而現在就好像肋骨外面矇著一層皮一樣的乾癟冰冷。他呼吸的時候就好像一個壞了的拉風箱的聲音，每一次呼吸都很艱難，所以顯得胸口的起伏很大，而又偏偏那麼微弱。
在蘇不畏死的時候，皇帝以為自己已經沒了眼淚。
皇后推著輪椅，皇帝坐在上面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侍衛們已經將所過之處封鎖，不許任何人出入。畢竟皇帝在長安城裡絕大部分人心裏已經死了很久，而他也不想再給太子添什麼亂子。
「其實在回來之前，我最怕的是不能最後見你一面。」
快到皇后寢宮門口的時候，皇帝忽然笑了笑說：「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我死之後你的一切就只剩下承乾了，所以你不會允許有任何人任何事傷害到他……不過他是我的兒子是楊家的子孫後代，有些事就必須要面對。」
「我只是想……死在這裏。」
皇后在還不是皇后的時候，經常會和他說些這樣的俏皮話。
她好像還是那麼美，從不曾改變。雖然她的額頭她的眼角都已經有了皺紋，雖然她臉上的皮膚已經不似少女時候那般吹彈欲破，雖然她的身材已經微微走形不復以往的妙曼，可她在
如此默契。
皇帝說。
「可又怕回來，讓你看到我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不捨得不看你一眼就走，又不捨得因為看了你最後一眼而讓你更加難受。」
皇帝費力的將手從厚厚的毯子里抽出來，握著皇后推車的手：「雖然你也在這宮裡我也在這宮裡，可半個月不見一次面也是很平常的事。我知道你想問問我還好嗎，可卻沒有辦法去問，所以你自語的話被那機靈東西學了去，也陪著你問……四郎你好嗎？」
皇帝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下：「你出去吧，我和你母后還有些事要說。」
「可臣妾知道，陛下的心始終在臣妾這裏。」
「陛下還不是在晚上偷偷帶著我去御花園裡放了一回紙鳶？」
「當初老院長收了老七做徒弟的時候，老七回來跟我說老院長是個神仙，那個時候我就跑去找他，在外面問他我可不可以修行，老院長沒出門，只是告訴我說活著就是修行。那個時候他或許就已經看出來我身體有疾，只是沒有明言。我是自私的……所以到了後來想了許多法子試圖多延續幾年性命，所以才會在老院長告訴我命不久遠的時候親征西北，因為只有那些噁心蟲子能為我續命，可我不能在宮裡做這件事，不只是怕下面人知道，更怕你知道會厭惡我……我知道，你最怕蟲子……」
「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再看看你寢宮門前我親手種下的那顆石榴。我挖坑你澆水，十幾年了，想看看它長的是不是已經很高……」
皇后在皇帝臂彎里呢喃，就好像當初那樣。他正當壯年，她豆蔻年華。他是她的一切，而她是他的命。雖然現在皇
「臣妾知道陛下憐我，可陛下卻忘了，陛下無論變成什麼樣子都是陛下，臣妾什麼時候都是臣妾。」
「可我還是後悔。」
嗓音有些發顫。
可是現在，他淚如雨下。
「推我過去，再澆澆水。」
如此狼狽。
皇帝沒有辦法回答，只好歉然的笑了笑：「你教那鳥兒第一句話是什麼？」
「兒臣告退。」
「兒臣……」
楊承乾躬著身子推出去，出門之前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他看到母親的眼神溫柔依戀的停留在父親臉上，而父親早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風度。現在的父親看起來就好像一具乾屍，可母親卻沒有一點兒厭惡。
他不懂這些，畢竟他還很小。
……
「臣妾知道。」
皇后推著皇帝走到寢宮門前，皇帝看到了那棵枯死了卻依然沒有被清除掉的石榴樹。
楊承乾的肩膀微微顫抖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垂首道：「兒臣記下了，一個字都不會忘！」
皇帝的視線有些迷亂：「我想的是不做這個皇帝其實也很好，就和你平平淡淡的過日子，或許每日會為了些瑣碎小事而爭吵，但可能留在記憶力的東西會很多。一起坐著發獃，一起為下一頓飯做什麼吃而愁思，一起為了過節而親手寫些對子，一起搖船泛舟在湖上說些有的無的家常話……可是我做了皇帝，所以這些就都沒有了。成了皇帝之後，就沒有多少可以記住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因為陛下第二天見了我，所以就忘了以前答應人家的事。」
「怎麼不夠？」
皇帝道：「可那怎麼夠……」
皇帝微微搖頭：「你十
「原來陛下都知道。」
兩個人說著一些好像很隨意的話，然後很隨意的哭著笑，看起來她推著他在太極宮甬道上慢慢的走著並沒有什麼著急的事，可他和她都在著急，急著感受兩個人最後在一起的這段時光。
皇后說。
皇后反問。
「好。」
皇帝陷在回憶里，卻並不凄苦只有內疚：「我還記得，那年種下石榴樹后你說想去放紙鳶，我也很想陪你去，可我卻告訴你，你已經是皇后了，是萬民之母後宮之主要端莊，那話太違心了些，可我還是說了，之後後悔了很久。從那之後你再也沒對我說過這類的話，我知道你不是怪我，而是要做到我的要求。」
「如果可以的話……」
皇后說。
皇後點了點頭，沒有告訴皇帝那棵石榴樹已經枯死三年。無論她怎麼去澆水怎麼去施肥怎麼去挽救，都沒有留住。
皇后柔聲道：「我想的卻是這人看起來也不似父親說的那麼俊朗帥氣，鬍鬚亂了些，頭髮亂了些，身上的衣服也亂了些，一看就是個懶人。」
他看著楊承乾一字一句地說道：「之前我已經提過兩次，楊家子孫都要做好為大隋延續下去而犧牲的準備，誰也不會例外，包括我也包括你。這是第三次，你要記住，一個字都不許忘記。」
……
心滿意足。
皇帝說。
這話說的有些拗口，但皇帝懂了。
……
皇帝抬起手，撫摸著皇后的髮絲。
皇帝哈哈大笑
「我也忘了。」
皇后的臉上微微羞紅，搖了搖頭卻不回答。
皇后的淚水順著臉頰無聲流下，而她卻依然笑得幸福滿足。
「臣妾卻只覺得甜，不知道什麼是苦。不管你是做皇帝還是不做皇帝，不管你忙或是不忙，我都知道，你需要休息的時候都會回來，躺在我的身邊，這就夠了……我是個沒有什麼才德的女子，所以不能幫你更多，只能做到不給你添亂，讓你踏踏實實的去做你想想做的事……你無憾，我何嘗有憾？」
況且，此時的他腦子裡全都是父親之前說的那個秘密，如果說老院長南下之前告訴他的那個秘密，已經讓他驚訝的無以復加，那麼剛才父親說的另一個秘密，則讓他心裏一陣陣發寒，冷到了骨子裡。
「四郎你好嗎？」
皇帝沉默了好一會兒，也笑：「我又何嘗不是？」
他不敢去想，不敢去回憶父親剛才在自己耳邊說的那些話。那那幾句話卻一直在他腦袋裡迴響，令他越來越恐懼煩躁。他從東暖閣出來之後步子走的越來越快，到最後已經開始發足狂奔，就好像身後有什麼洪荒猛獸又或是惡鬼夜叉在追著似的。
皇帝微笑。
她說。
「我記得當初答應你要在這宮裡造一個小湖，可是一直沒有做到。」
「是啊，那天之前，晚上和幾個兄弟一起喝酒直喝了半夜，若不是老七勸我，我都不會去見你……那個時候我們兄弟幾個還有幾分真感情在，父皇身子還康健，所以心比後來單純許多。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拼酒輸給了老六一對玉麒麟……竟是到現在還沒給他。」
皇后一直讓自己在笑，哪怕淚水就在她臉上流淌。
「哈哈……」
東暖閣里，皇帝感受著皇
她笑著說。
可他依然不滿意，在他看來楊家的子孫不應該出現這樣的表情。
「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穿了一件荷色紗裙，才只十四歲，出水芙蓉一樣怯生生的站在那兒不敢看我。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人，誰也不許搶走了。誰和我搶，我就和誰拚命。」
如墜冰窟。
但她還是找來了一個水壺，然後拿著他的手兩個人一起為那棵枯死的石榴樹澆水。
皇帝肆無忌憚的笑，絲毫也不在意笑起來會引的咳嗽，而咳嗽就會吐血，胸口裡就會疼的要命。他臉上沒有一點痛苦，也沒有一點擔憂。而皇后依然裝作若無其事的伸手為他擦去嘴角的血，不說什麼擔心什麼害怕的話。
皇后笑著說：「陛下卻忘了，臣妾喜歡陛下的一切。」
皇后垂著頭，為皇帝被風吹亂了的頭髮理順：「承乾是我的孩子我要護著他，可他也是你的孩子你怎麼可能會害他？我信你。」
「我知道你還小，但你已經是皇帝了……」
「做我的妻子，苦了你。」
皇帝用自己的臉摩挲著她的掌心。
她回答。
皇帝嘴角微微顫抖了下，沒有繼續說下去。
「是啊……我都知道，可我還是沒有抽出空多陪陪你。我已經忘了，咱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一起走走說說話。談的不是那些惱人的國事，只是這樣好好的說些話。」
「所以你派人給了尋了一對珍貴的鳥兒，會學人語，逗我開心。」
皇后想告訴他是七年九個月十六天了，可最終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