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逢龍遇虎
「你睡糊塗了？這才剛幾就來要錢？不是剛給了么？」
由於大批舉子蜂擁而至，就有大批商販進京，抓這個商機做生意，京城裡的人就格外多。范進在京里的關係，除了張居正這邊以外，就是恩師侯守用。可問題是侯守用做給事中的，連上京路費都是范進贊助，想想也知道，他在京里不會有什麼大房子，這個關係指望不上。會館又不好住，住宿就成了個問題。
女孩哼了一聲，轉身向著院子里走，邊走邊說道：「沒住沒住行了吧！我告訴你，這些人住進來行，可是得把字據立清楚，你得給我們列印戳，證明銀子你收下了！」
范進與她也親昵過多次，見她笑也見得多了，可是她此時的笑容跟以往大不相同，顯得更為自然隨意，清新自然，竟是兩人相識以來，最美的一個笑臉。他愣了愣。
小女孩個子不是很高，臉上滿是煙塵煤灰，很有幾分狼狽，模樣被煙灰擋著看不大清，只能看到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泉。衣服上打著許多補丁。人雖小但是很潑辣，並不怕人。雙手插著腰，朝瓦搖頭大喊道：
作為馬湘蘭教出來的女子，又在江寧這種地方，可以混到花魁行首這個層次，不管走的什麼路線，基本素質都不差。一顰一笑，其實都是有表演的因素所在，保證讓客人覺得好看。
薛五點頭道：「我明白的。我們這種行院女子呢，都懂得該怎麼幫男人遮掩的，有些男人家裡有個醋罈子，自己還喜歡出來花。如果被他家裡的母老虎發現，帶人打上門來，就算人不吃虧，生意也沒得做。所以四娘教過大家，千萬要學會幫男人遮掩，不要讓他娘子發現相公在外面偷吃的事，這樣才能細水長流。這種事我很擅長的，放心，不會走漏風聲。」
「人沒事就好了。等找到落腳的地方，我幫你看看，如果受傷要抓緊治。對了你還沒跟我說，我可不可以像大小姐那樣，喊你退思。還是……要喊其他什麼。」
范進笑道：「那就最好了。還有五兒，你現在這樣子，其實最好看。以後多這樣笑笑最好。」
「在老爺面前，哪敢稱什麼尊姓，小人
在范進上一世，這種地段的四合套每一座都堪稱天價，能住進這裏的，基本都可以被稱為土豪。雖然是京師土著加拆二代，也無緣住在這種房子里。結果在這一世，自己倒是圓了這個夢，看這院牆很是規制，房子倒是不錯的，就是院門有些差，似乎被人用外力破壞過，院門破破爛爛的，范進皺著眉頭道：
眼看考試在即，中了試可能外放，不中也要回家，這種租賃條件，擺明了就是敲竹杠的。但是范進手上的銀子不少，倒是不在乎這點開銷，那房屋地方雖然在外城，但是距離崇文門這邊距離並不算太遠，于地段而言，已經可以算是黃金地點，便點頭答應。
小女孩警惕地看著范進一行，又看向瓦搖頭道：「不行！他們這裏三個男的，我們女孩家，不方便。」
「等我一會，我也去。」薛素芳大方地說道，范志高忍住笑，桂姐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薛素芳看看他們，「笑什麼？做小妾的這個時候不邀寵，難道等到大婦回來啊？我去換衣服，陪退思一起走。你今天得罪了馮邦寧，萬一他再帶人報復，我在你身邊可以保護你。」
「幹活沒回來呢，我不說了么，你有話跟我說，別蘑菇！」
瓦搖頭帶著道，引著一行人走了約莫頓飯工夫，眼前便閃出一座四合套。京師居民區稱坊，其下稱鋪，而這間四合套所在的位置，便叫做鄭家鋪。
小女孩一見男子，叫了聲爹，就跑過來扶，那中年人卻毫不客氣地舉著拐杖打過去，「不聽話，不聽話，你要氣死我才甘心是不是？小小年紀，說話這麼沒禮貌，你唐大叔是為了咱家好，你倒把客人向外趕，還敢跟讀書人擺臉色，我……」
薛五點點頭，「只要你滿意，我就按你說的做好了。走吧，我們先找房子，再做其他。」
「躺著呢，他的病這個時候犯，有什麼話你跟我說是一樣的。」
這個瓦搖頭看著也有些匪氣，一雙賊眼
兩下寒暄幾句約定，范進一行人包括兩個女子在內住在外院，鄭家人則住在內院，廚房廁所則是公用。事情一談妥，鄭承憲便又回了內宅養病，外院交給范進一行。那小丫頭其實很勤快，外院收拾的也頗乾淨，只要再拾掇一下，就可以入住。
說話間，這人用力擂響了門，應門的是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聲線很稚嫩，似乎還是個孩子。開了門，范進看過去，就見一個頭上挽著雙丫髻，一身破布裙的小女孩滿臉怒容的看著自己這一行人。
「小丫頭片子，你說話別這麼沖啊，準是又沒升著火吧？我跟你說，你得買乾柴禾，你用那揀來的濕柴禾可不光剩嘔煙么，你家天倫呢？」
打跑了女兒，這中年人才到范進面前見禮，他與這個時代大多數百姓一樣，對讀書人很尊敬。尤其聽到范進是舉人之後，更有些誠惶誠恐。那瓦搖頭見他們彼此對上話，也就上前與范進立契，拿了房錢就走。
見范進看過來，她朝范進一笑，「我聽張大小姐喊你退思……就有樣學樣了，如果不合適，就改口。」
他只微一用力，這瓦搖頭就連連叫道：「老爺饒命，老爺快鬆開！」隨即抖著手腕不住地吸氣，「一個讀書人怎麼力氣這麼大啊，您聽我說，這家主人是有病不假，可他真不是癆病。您想想，如果真是癆病，小的還敢往他們家來，不早跑了？再說這丫頭還能活蹦亂跳的在這氣我？他就是個咳嗽，老病，去不了根。這是個要全家性命的病，錢花了不少，依舊治不好，什麼活都幹不了，光得花錢。欠了我們這些街坊的債，就只好拿他家房子來還，又不好把他趕出去，就收點租金。這丫頭一嘴瞎話，就是怕幹活，您說，要是像她這樣，她爹哪來的錢還賬？我這是替她爹教訓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呢。」
這四合套前後兩進院子，與范進在村子里的房子
「名字就是要人喊的，你當然可以喊我退思這沒什麼，只是一路上從沒聽你喊過，猛一聽起來有點怪，不當回事的。其實只要你開心，喊什麼都好。你我之間很多話不必說明，我的心意你知道的。五兒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京師不比別處，遍地眼線，尤其我們方才和馮邦寧衝突一回，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下看著我們，做什麼都不方便。所以我們都應該懂得避嫌，除此以外其他的，都無所謂。」
「沒什麼。鳳老這易筋經玄妙的很，至少在扛打上我還是很自信的。再說這衣服也卸了好幾成力，衣服破了人沒事。」
范進看看時辰，起身向外走，薛素芳問道：「去哪？」
鄭承憲？范進隱約覺得這名字在哪聽過，但是一時卻想不起來，大抵是前世某個愛追星的女友，追過一個類似名字的明星吧。既然想不起，便不在意，只問道：「老爺子家中還有什麼人啊？」
「嘿我說，你倒是會跟你大叔鬧事了是吧，還女孩家不方便了。你家欠那麼多錢，不租房子怎麼還啊。人家這裏也有女眷，轎子里一個，這外頭一個。到時候有嬸子陪你做伴，還能給你梳頭呢，看你都什麼樣了，一腦袋虱子了吧。我跟你說，就這麼著了，你們爺們沒住上房吧？」
范進道：「人家有爹，不用外人教訓，這房子我租了，其他的事你不用管。如果有什麼事，我再找你。」他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見小女孩也正瞪著他，雖然方才自己幫了她一把，可是小女孩依舊對自己沒有好感，叉著腰瞪著眼睛看過來，像是個保護自己地盤的小老虎。
「是么？你不覺得我這樣很沒規矩，不知道進退？」
「這裏行不行啊？門破成這樣，四周又沒什麼鄰居，會不會鬧賊？」
「你哥呢？」
「有什麼？小畜生，還不給我滾回去，誰教你這麼沒禮貌的。尤其還敢跟讀書人面前放肆，簡直是該打。」一個衰弱的聲
京師會試的時候，各省進京學子數千人，再加上官員、商賈，京師的住房此時極為緊張，范進到京又晚，想要找個住的地方，並不是容易的事。時下最適合他住的地方，其實是廣東會館，畢竟他一個堂堂亞魁，完全可以把其他舉人踢出去，自己硬頂出兩間房子來，這也是考試名次帶來的相關特權之一。可問題是帶了薛五和桂姐，這條路就走不通。
院落里收拾的很有生活氣息，一口荷花缸上面蓋著蓋子，魚缸、花盆樣樣俱全，院里還栽了一棵梨樹，證明院落的主人曾經是個熱愛生活手腳勤快之人。只是眼下魚缸空空如也，花盆裡只剩了土，只有梨樹還在苟延殘喘。
「一個兒子，一個閨女，兒子叫國泰，出去做活了，不幹活一家人就沒嚼穀，丫頭就是這個不聽話的小要債鬼，還敢跟讀書人面前耍橫，等她兄長回來，看不揍她！」
「不要你管！」女孩朝薛素芳吼了一聲，朝幾人道：「你們非要住也行，反正到時候別後悔。我跟你們說個規矩，我爹住在內宅下房，你們兩位奶奶要是想住內宅可以，但是不許轟我爹走，要不你們就都住外院。還有得立好了字據，不許拿我家東西，弄壞了什麼得賠。還有……」
范進與她沒有什麼瓜葛，也沒碰過她，自然犯不上這麼給面子，說到底，還是看薛素芳金面。薛五也知這裏的關係，卻沒有道歉或是道謝，只是來到范進身邊，看看他那件破損的珍珠毛大襖，很有些江湖氣地問道：「退思，你受傷了沒有？」
那瓦搖頭笑道：「范老爺放心吧，這院門啊沒什麼，房主人懶，不拾掇，可不就成這樣了。回頭您破費幾個錢，找人收拾一下，花不了多少，保證修好。小的就認識幾個不錯的木匠漆匠，都是在工部做事的，沒事的時候也接外活，找他們來管頓飯，給個酒錢就辦了。您老人家是大富大貴之人，不在乎這幾個。這一片您別看有
桂姐雖然不是三寸金蓮，但出身也是小康之家，在丈夫濫賭敗光家產前，也是個闊太太，不怎麼能吃苦。南方人本就受不得北地苦寒，加上被馮邦寧嚇一嚇，手軟腳軟，再一走長路就吃不住勁。沒辦法只能范進出錢給她雇了一頂轎子，於她的僕人身份來說，簡直就成了累贅。
薛素芳這時上前一步，朝小女孩笑道：「小姑娘，你姓什麼啊？」
當然，在現在這個時候還能空下來的小院，無非是兩個原因，一是地方太偏僻，二就是太貴不合算。這名瓦搖頭介紹的院落位置還好，但是租價極高，且一收就是三個月房費另交三月押金，中途退租不退錢。
「跟你說啊，也行。你看見了吧，這幾位是廣東來的舉人老爺和家眷，要下科考試的，在你們這住些日子。房錢我收了，下個月我就不來了。」
「不覺得啊，我倒是覺得這樣很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很滿意。」
范進笑道：「住人房子付錢，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您不必客氣了。還未敢請教，您尊姓大名。是京師老戶了吧？」
范進方才為了在未來岳父家人面前撐起場面，不向姚八求援，現在想要找個房子住，倒是個難題。好在京師這個時候，各處中介商人都會出來賺錢，專門幫人承租房子的瓦搖頭也不例外。兩個抬桂姐的轎班收了五百錢的好處，便介紹了一個在附近廝混的瓦搖頭，與范進接觸商談住房子的事。
這中年人很有些慚愧道：「若是按我的本心，實在是不敢說舉人老爺的房錢，可如今這房子雖然是小人住著，小人卻做不得主。幾文房費，都得還人的虧空，說到底，都是我這個病鬧的。慚愧……慚愧。」
小女孩沒好氣地對范進一行道：「你們要非住下也行，醜話說前頭，我爹可有癆病！」
「刑部，看看恩師。」
那瓦搖頭取手朝著小孩頭上落去，「我讓你胡說八道！我告訴你，要是不還錢……」他的巴掌落了一半，就被范進輕輕叼住了腕子，面色嚴肅道：「有話說話，打小孩子算什麼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