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玄奘西行
第四百九十二章 觀音禪院
「如果貧僧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玄奘法師西行求法，乃是為了普渡眾生。如此大業，即便不大張旗鼓，又如何遮掩得住？貧僧自然是知道了。」
那一刻的眼神，究竟是怎麼樣的，就連猴子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跟那些荒野中餓急了的狼並無差別吧。
所以，他可以寧死不屈，他有著無與倫比的勇氣，因為在他的心中，身後除了一片荒蕪，什麼都沒有。
敖烈靠在猴子身旁道：「這答了和沒答一樣嘛，老傢伙肯定有問題。」
猴子微微張了張口，許久，卻只變成一聲嘆息，輕聲道：「若無法擊敗如來，這苦，怕是永世無法解脫了。走吧，無論如何，我都會將你送到靈山大雷音寺的。佛擋殺佛。」
居中的一位正是當日與文殊一同前往觀察玄奘的僧人。只見他雙手合十，遠遠地朝玄奘行了個禮道：「貧僧金池，恭候玄奘法師多時了。」
玄奘淡淡一笑，兩人並肩而行，與猴子漸漸拉開了些距離。
聞言，玄奘微微蹙眉道：「大聖爺知道？」
「哦？」玄奘微微一愣，低聲問道：「知道是誰嗎？」
往四周看去，那緊隨二人之後的一眾僧人注意力似乎全部都在猴子身上而全然沒有在意前方的玄奘，甚至其中有幾個已經嚇得臉色煞白，連行走的姿勢看上去也是如同穿了一雙高腳木屐一般機械。
有多少年沒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了？
一隻瘦小的猴子，卻執著地要赤著腳走過十萬八千里，孤身穿越地獄，去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活著，便是恐懼，便是寒冷，便是飢餓，便是煎熬。
說罷，面帶微笑，帶著另外兩位高僧模樣的人一步步朝著三人走了過來。
猴子當即放慢了腳步，直到與玄奘并行，他低聲道：「有人一直在跟蹤我們。」
山下的岩石后，一位僧人悄悄縮了縮腦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三人。
「不要離開我五步的距
六百五十年的光陰，直到踏出五行山的那一刻，他甚至都還不知道應該怎麼去重新面對這個世界。他只能跑去東海找敖聽心，因為他知道這個睿智的女子不會敢於觸怒他。
那是他第一次低頭，朝著自己最最痛恨的敵人低頭，第一次，他是真心甘願為了守住僅有的，去當一條狗。
玄奘雙手合十，淡淡道：「廟宇恢弘，景色宜人，非金山寺可比。」
微微愣了愣，猴子卻只是收了收神，並未發作。
頓時，整個大殿之中的氣氛都冷了幾分，似乎是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玄奘聚了過去。
猴子低頭笑了笑道：「想起一些舊事罷了，沒什麼。」
「不是什麼舊部。」猴子搖搖頭道：「那黑熊精我壓根就不認識，只是怕生事罷了。現在都在傳吃了你的肉能長生不老，拿了你的袈裟能白日飛升，難保他們不會有想法。」
「這麼說，是佛門咯？」玄奘伸手從一旁馬背上的架子里抽出了一幅絹制的地圖，一面走，一麵攤開來看。
「有何不便？」金池低頭抿了一口茶，淡淡笑道：「貧僧已有二百七十歲高齡，雖說法力虛長，卻始終不得踏入佛境。經，自然是越辯越明，若有話，不如拿出來大家一同參詳，也好讓貧僧知道，當日金蟬子是因何失了佛陀金身。」
曾經，他是這樣想的，直到他面對如來的那一刻為止。
……
「哦？孫悟空？」金池收了收神，淡淡瞥了猴子一眼，伸手道：「還是請玄奘法師入寺安坐吧。」
落在最後的小白龍牽著白馬緩緩跟了上來。
然而，對手甚至連這樣一個機會都沒給他，而是轉手將他扔進悔恨的深淵。
原來，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並不是一無所有，而是得到了之後，再失去，是面對失去那一刻的束手無策。
說著，他仰起頭稍稍瞥了一眼猴子與敖烈道
「弟子遵命。」
站在山腰上，猴子拄著金箍棒有些茫然地俯視著下方綿延的山，望著天邊變換的流雲。
「哦？」聽到這一句，笑意又重新在金池臉上浮現了，他拍了拍大腿，笑道：「那，可有何不足之處，還請玄奘法師指點指點，我等也好改正。」
那一旁的眾僧都警惕地注視著猴子。
高聳的院牆，一座座高達十余丈的浮屠塔，裊裊雲煙從建築的間隙中升騰而起，飄向高空。
將手中的地圖重新卷好放回行囊中，玄奘輕聲問道：「大聖爺，是來過此處嗎？」
這話說的語氣當即就變了，判若兩人，眼中輕蔑之色更是隱約可見。
六百五十年前那一戰，他是真的敗了，敗得徹底，敗給了自己，敗給了一直以來被他忽略的那一顆脆弱的心。
還沒等敖烈反應過來，那硃紅色的大門轟然打開了，十余名身穿藍色僧袍的和尚魚貫而出，分列兩旁。那正中走出三位身穿紅色袈裟，高僧模樣的人。
「名寺？不會是觀音禪院吧？」
猴子也是挑了挑眉朝著玄奘望了過去。
「阿彌陀佛。」玄奘雙手合十，那目光朝著兩邊的僧人瞥了瞥，道：「在此處講，恐有不便。」
聞言，金池雙眉緊蹙，抿著嘴唇略略思索了一番，半眯著雙目道：「貧僧不太懂，還請玄奘法師明示。」
連這樣的路都走過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可以難倒他呢？
當望見靈台方寸山上那朱紅大門的一刻，個中辛酸早已無以言表。
淡淡看了一眼小白龍，玄奘輕聲嘆道：「聽聞蟠桃只有一年期限，敖施主不先抽空將蟠桃送回去嗎？」
「這不足之處嘛……」玄奘稍稍猶豫了一下，雙目低垂，輕聲道：「便是所有皆齊，唯獨少了一個『佛』字。」
遠處高山上一座恢弘的佛寺中香火瀰漫，陣陣誦經聲不絕於
小白龍努了努嘴低聲道：「我得佩服他們才行啊，要是我，就算給我天大的好處也沒膽子在您面前裝。這可是一個不小心就要魂飛魄散的活兒。」
緩緩地走著，玄奘隨口問道：「大聖爺，是不想與昔日舊部見面嗎？」
說著，他拄著金箍棒，一步步往前，留下玄奘孤身站在原地默默地望著。
在場眾僧皆微微一愣，望向玄奘。
「沒來過，不過啊，最好繞路走。」猴子深深吸了口氣嘆道：「那觀音禪院中可能有個活了幾百歲的老和尚，很貪心。那黑風山裡可能有一隻修為還不差的黑熊精。我是說可能。」
推開門，只見那禪室中一位年齡看上去不過四五十歲的中年和尚正端坐著，敲打著木魚誦經。此人正是當日文殊身邊的僧人。
「誒，玄奘法師可切勿多禮。」那金池上人雙袖一振，緩緩地走到玄奘跟前，面帶笑意地伸出手去要牽玄奘，卻被猴子一棍子擋了回去。
玄奘輕聲道：「此乃貧僧的一位友人，名喚孫悟空，非佛門中人。這一路上結伴而行，貧僧也多虧了他的照拂才得保暢順。得罪之處，還請勿怪。」
玄奘默默點頭，一旁的敖烈卻是一臉的錯愕。
一時間，猴子的眉頭都不由得微微蹙起，一旁的小白龍也是驚恐地望著猴子，甚至連玄奘也不由得瞥了猴子一眼。
「噓，小聲點。」猴子低聲答道。
「不要離開五步？我們只是掛個單而已啊，難不成還能發生什麼事？」
「師傅，師傅。」那年前的和尚急切地說道：「有一隻妖猴，一位游僧和一個俗人一起上了山。那游僧的樣貌頗似師傅當日提及的玄奘。」
玄奘雙手合十回禮，恭敬地說道：「貧僧玄奘，見過金池上人。貧僧不過一介游僧，竟勞煩金池上人親自出迎，實在榮幸之至。」
猴子搖了搖道：「不用說，旁邊還有座黑風山。」
半響，玄奘指著前方
……
只見玄奘面色依舊，輕聲道：「既然金池上人如是說，玄奘，也便斗膽了。」
那僧人敲打木魚的手頓時微微一頓，緩緩睜開雙目，笑道：「開門迎接。」
「可是心中有苦，難言？」
一行緩緩走入寺內，玄奘與金池並肩而行，玄奘隨口道：「玄奘西行之事並未大張旗鼓，不知金池上人，是從何處得知貧僧要來的？」
「嘿嘿，他們知道我是誰，裝得還挺像的。」
一路繞行，金池熱情地介紹著四周的景緻，從門前的羅漢松，到院中的菩提樹，再到高聳的浮屠塔，宏偉的廟堂，塑金身的佛像，一樁樁一件件，細細地介紹著，言語之中透著得意之色。由始至終，玄奘卻只是默默點頭，看得隨意，也不多加評論。
既然什麼都沒有，又何必恐懼失去呢？咬著牙，他可以直面任何的苦難。
待到上了茶水，金池輕聲問道：「貧僧的觀音禪院，玄奘法師也大致看了一下，不知，比您那金山寺，如何？」
金池一驚，面帶懼色地望向了猴子，那雙目瞪得渾圓道：「這位是……」
一路的西行，一路的風霜，卻原來也有一路的美景，讓人忍不住駐足。
一位年輕的和尚提著前擺飛奔過空曠的院落直奔禪室。
這觀音禪院說大不大，容得下數百僧人，若真要逛一遍，約莫也得半日上下。可剛走了三分之一，興許是因為玄奘反應淡漠的關係，金池看上去都有些詞窮了，只得擺了擺手，將三人引到大殿，又讓手下僧人給三人看座，自己則振了振衣袖坐到主位上。
「別。」小白龍連忙擺手道：「玄奘法師可千萬別這麼說，若讓大聖爺聽到了，指不定要訓我一頓呢。」
那時候的他，心中只有執念，只有活下去的願望，只有對這個世界滿滿的恐懼，再也裝不下任何多餘的東西。以至於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只記得無
猴子微微挑了挑眉望了玄奘一眼：「你要去也行，但不要離開我五步距離。」
依稀記得那隻半蹲在樹上的猴子，雙掌緊緊地抱著好不容易找來的未熟的野橘子，驚恐地瞪大通紅的雙眼朝著四周觀望，每一根絨毛都豎了起來，最終卻連橘子皮一起吞了下去。
「貧僧明白了。」
「這……」小白龍回頭看了一眼馬背上行囊中蟠桃的位置，乾笑著說道：「要大聖爺肯我走開才行啊。不怕，這裏往西的路上會路過我家，過不了多久就會到的。」
玄奘默默點了點頭：「如此便好。這一路，委屈敖施主了。」
遠遠望去，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遠遠地，三人望見了坐落在山峰上的如同宮闕般恢弘的觀音禪院。
一聲聲的鐘鳴傳遍了山野。
這一路，猴子早在八百年前已經走過一次。
過早開啟的求仙之路，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磨難，而這些磨難，又給予了他無比堅韌的心，讓他在那條路上擊敗一個又一個的對手，挺過一道又一道的難關。
太陽緩緩地升起，陽光透過雲的間隙灑落大地，在綿延的山脈上留下朵朵金色，如同一道道的聖光從天而降，滋潤萬物。
苦苦的掙扎，到頭來，換來的不過是延長了一百五十年的囚禁。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絕望，甚至連怒火，都因為失去僅存的燃料而熄滅。
玄奘與他擦肩而過，駐足而立，輕聲問道：「在想什麼？」
蜿蜒的山道上，猴子拄著金箍棒走在最前頭，始終與玄奘保持著兩到三丈的距離。小白龍拉扯著馬走在了最後。
在那一刻，生命對他來說，早已凋零得只剩下往前走得慾望，只剩下烙入靈魂的執念。那種感覺，即使度過百年的光陰也無法釋懷。
直到此時，玄奘與敖烈才稍稍放下心來。
「不太清楚，修為很弱，也就比凡人稍強一點。那感覺，應該不是道門中人，也不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