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遺言
他默默轉向依舊殘喘著的賴躍飛，輕輕一嘆，忽然伸手，拔出了插在賴躍飛大腿上的匕首，賴躍飛一動沒動，腿上都沒噴出多少血，估計也是沒有多少血可流了。
但是他和王守仁的老上司王瓊矛盾很深，就因為和王守仁的老上司不對付，就壓制著堅決不讓王守仁上位，哪來的宰相肚裡能撐船？
理會一下，這句含糊打得也好。究竟理會到什麼程度，宰相大人沒說。你自己領會吧！按照慣例，既然上面定了調子，被定為受打擊的一方，就必須得受到秋風掃落葉一般的無情對待。
另一個老軍忍不住道：「大哥，兩位賢侄女兒正當青春年少，也該為她們考慮成家了。若是挑得兩個少年俊傑輔佐，豈非也能替她們有所分擔？」
七人首領顫聲道：「大樑！」
西市王恆久欺行霸市，嘯眾作亂。
黃縣丞氣還沒喘勻，趕緊答應一聲，直奔長安縣衙去了。
王恆久倉惶回到自己的住處，一連寫下十二道拜貼，遣人分送太僕寺、中書侍郎府、察院、左金吾衛、右千牛衛、秘書少監、中書舍人、京兆府、大理寺等官署，無一例外的，人不見，拜貼不接。
如果打壓太過了，上邊回頭即便打你兩板子，心裡頭對你也是中意的，前途無量。執行不力，那就是不唯上命是從，你會在上司心中被划進黑名單的。
常劍南穿著大袖，赤著雙足，踩在原木的地板上，俯瞰著街上情形，許久許久，長嘆一聲：「想不到，那李魚真是一個福將，這件事，居然這麼快就塵埃落定了。」
王恆久一字一頓，恨聲道：「我一死，他必戒心全消，方便下手！給我殺了他，毀我夢想、壞我一生的李魚！殺、了、他！」
這一句話，就給這個案件定了性質。首先，錯肯定是王恆久一方，不用費心調查孰對孰錯了，揪住王恆久一派往死里打，就是政治正確。而且，案件的層次也限制住了，惡霸豪賈欺行霸市引發的大騷
如此一來，這位察院來的司馬老爺就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了，之前往長安縣去要求嚴懲李魚，也只是為官嚴正、過於負責，風聞消息，前往督案了。
何善光登時鬆了口氣，有長孫無忌這句話，這件事就鬧破了天去也不用怕了，宰相大人自然會用他的袖裡乾坤功夫，去補這天！
常劍南微微蹙眉，帶著憂色，看向鱗次櫛比的連綿建築：「你們應該知道，這西市之主，在我之前，就沒一個人能坐穩三年。外敵、內患，覬覦這個聚寶盆的人層出不窮！直到我坐在這個位子上，十年了啊……」
王恆久雖不會武，手卻很穩，將匕首的尖對準了賴躍飛的咽喉，狠狠往下一捺，賴躍飛猛地抽搐了幾下，漸漸癱開了手腳。
但他居然還有氣，生命力也是頑強，只是身體時不時地抽搐一下，看起來受了如此嚴重的傷，生命力再是旺盛，也只是在緩慢地流逝而已。
何縣令馬上吩咐道：「如今案情，已是大明了。黃縣丞，麻煩你再回衙門一趟，速速把李魚及那李伯皓、李仲軒釋放！」
浪頭很大，但要看在誰的眼裡。
王恆久淡淡一笑：「常老大沒有子嗣，就算有，這西市之主的位子，也從來就不是父死子繼、世襲罔替，而是能者居之！所以，他若死了，這西市王的寶座，換誰來坐呢？」
常劍南緩緩地道：「我想留給良辰美景一座穩如泰山的『東籬下』。她們還年輕，只要穩上十年，她們就成熟了，就有能力控制這裏！她們，需要時間培養自己的人！」
其中一人沉默了一下，道：「大哥覺得，還不夠？」
不但沒人接，之前曾往長安縣充當急先鋒的司馬興風御史
王恆久道：「但你們心裏，一定難免存疑，甚而不以為然。我告訴你吧，我爭的，不是名！是實實在在的利！常老大，身患絕症，命不久矣……」
七個死衛霍然抬頭，驚訝地看向他。
常劍南笑了笑，沉默片刻，道：「還是有些遺憾，四梁八柱十六桁，倒下的太少啦！倒下的少，就還立得住！想重建，難嘍！那些尾大不掉者，等我一死，難免對她們姐兒倆生出輕視之心，只能交給她們自己去撲騰了。」
北衙禁軍少而精，歸皇室直管！南衙禁軍則龐大數倍，皇帝也不能直接調動，要通過南衙來指揮，南衙指的就是宰相。
王恆久房間的屏風後面，支著一張床榻，那是王恆久平素午睡的所在，此時那榻上卻躺著一個人，斷了一臂，血把床榻都浸染了。他大腿上插著一口短匕，直沒至柄，最駭人的是，額頭釘著一口飛刀，射入足有三寸。
宰相大人一句話出口，風向立即就定了。
兩個老軍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輕輕頷首：「是！」
又有那明朝嘉靖年間，新帝登基，讚歎王守仁的功績，決定調他入京任職，結果遲遲不得執行，最後皇帝反覆催問，才給了王守仁一個有名無權的南京兵部尚書。
常劍南輕輕搖頭：「不夠，不夠！須得破而後立，才能氣象一新！現在只動了一個王恆久，一個賴躍飛，元氣未傷，何談破而後立？」
螞蟻眼中的滔天巨浪，不過是世人潑出的一碗水。
七個死衛依舊驚訝地看著他，在他們心中，天神一般鎮壓在上方，似乎永遠都不可撼動的那個人，居然身患絕症，就快死了？
在他身後，站立著兩個人，兩個中年人，身
所以，執金吾闖到西市抓人，只不過傳來長孫無忌一道口令，而且並非長孫無忌親自下的口令，因為這尊大佛還不知道負有京城治安的金吾衛假公濟私，跑去西市拿人了。
樓上樓，最高層。
他緩緩轉身，看向七人。
長孫無忌言出法隨，說一不二多久了？幾時還受過他人羞辱，當初因為賣了幢有瑕疵的宅子給褚龍驤，被那粗魯軍漢堵門叫罵，丟盡了臉面，一時在長安市上傳說好久。
王恆久搖頭輕笑：「我無處去！隱姓埋名，苟延殘喘？對一個曾叱吒風雲的人來說，生不如死！」
兩個老軍聽他坦然交待後事，臉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
何善光雖然談不上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卻也不是一個強項令，黃縣丞各處遛達一圈，腿都跑細了，氣喘吁吁趕來向他彙報時，他才聽到長孫無忌對此事的態度。
西晉時開府儀同三司的孫秀，僅僅因為潘岳曾經對自己不夠恭馴，掌權后就對他動了手手，自言昔日潘岳對他的怠慢，「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本相接到密報……
只有四個衙役，向他一抱拳，拔足便向東籬下行去！
原因就是，當時權傾朝鮮，猶在皇帝之上的楊廷和從中作梗。楊廷和也算一代名相了，雖然也有收黑錢、循私情的問題，但人無完人，總得來說，對社稷的功遠甚於過。
世人眼中的滔天巨浪，在長孫無忌這尊大佛眼中，也不過就是舉手一按的事兒。
最後一句：著南衙理會一下。
何縣令說完，便轉身看向巍峨靜立的「東籬下」，沉聲道：「去！拘王恆久到案！」
常劍南輕輕吁了口氣，道：「洪辰耀那老小子，倒還懂得進退，沒往裡摻和。他既然沒有往上爬的野心，那就讓他輔佐我的女兒吧。叫人去喊一聲，讓
七個死衛駭然，身形向前一動：「大樑！」
長孫無忌是宰相，而且是宰相班中第一人。
他閉了閉眼，仰起頭來，看著屋頂的承塵：「你們一定很奇怪，我發了什麼瘋，要挑起這場大陣仗來，奪個四梁之首的名號，真就那麼重要嗎？我們不是江湖人，名號，沒有實實在在的利益重要！」
王恆久一寸寸地拔出匕首，慢慢把帶血的匕首橫在了頸上。
他只是聽了黃縣丞源源本本的彙報，聽說這件越鬧越大的事件起因竟是源於一個自隴右來，今效忠於「大商賈」王恆久的人，一個名叫劉嘯嘯的人，便勾起了心頭舊恨，所以淡淡地說了一句：「本相接到密報，西市王恆久欺行霸市，嘯眾作亂，著南衙理會一下！」
王恆久望著榻上昏迷的賴躍飛，輕輕嘆了口氣：「天不佑我，生出李魚這樣一個怪物來，我苦心經營，十年心血，盡數毀於一旦啊！」
這些官場門道，南衙將領們自然也清楚。所以，當宰相大人這句話傳到南衙的時候，南衙將帥立即就明白自己該什麼立場了，當下不惜動用軍驛快報，飛馳西市，撤回了軍隊。
王恆久道：「這件事，我知道，喬向榮知道，第五凌若也知道。只有我們三個。但第五凌若負責理財與放賑，況且一個婦人，根本無緣問鼎至尊寶座，所以有機會的，只有我和喬向榮！」
頭前一人道：「大樑，我們護送你離開吧！」
今人也好，古人也罷，常受大人物被包裝過的光環、公開表現的行止所蒙蔽，以為他們就是如何的超脫于普通人。其實要說他們的見識、智慧、手段、能力，那必然是遠超普通人的。
亮明了立場，司馬興風就拍拍屁股一溜煙兒地跑了，態度已經表明了，接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去安份幾日罷！
戰國時期魏國中大夫范雎失勢，逃亡秦國，獻遠交近攻之策，被拜為上卿。發達之後，落魄時於他雖有一飯之恩的，亦
宰相風範，一語盡出。
榻前單膝跪著七個青衣人，臉上身上，也有傷痕，但看得出來，傷勢皆輕，不影響行動。
常劍南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氣，半晌才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沒時間幫她們挑女婿，只能……先替她們打好根基。」
常劍南忽然回身，望著他：「你知道我給她們留下的遺囑是怎麼寫的嗎？」
走向東籬下的只有四個人，外邊卻有長安縣馬快步快、捕虞候一干人等，武侯鋪、不良人、街使、巡使等一干官員的隨從，若遇抗法，「東籬下」頃刻間就得上演一出全武行。
那個老軍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裡就揣著常老大半年前寫下的遺書，須臾不曾離身。那老軍搖了搖頭：「屬下不知！屬下只負責，到時候把它交到兩位姑娘手上！」
長孫無忌沒有因此使人去收拾那個隴右劉嘯嘯，已然是極為大度了，而今劉嘯嘯既然犯到了他的手上，焉有放過的道理？
七人垂首道：「我們是大樑的暗影死衛，只管聽命，不計其他！」
何縣令緩和了一下情緒，看了看那被裝了車，蓋得嚴嚴實實，一車車正運走的屍體，吩咐捕快們道：「調用西市署……算了，你們叫上鄰街商戶打更的人一起，速速把街巷各處洗掃乾淨！」
但要說七情六慾、愛恨怨憎，其實不但未必超脫于普通人，反而因為超脫于普通人的身份、地位、權力，所以會有放大之效。
說到這裏，王恆久慘然一笑：「可惜，我輸了！」
王恆久橫著匕首，道：「這些年，我沒虧待過你們！這一次，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們！就在榻下鐵匣之中！最後，我只有一事相托，只要你們完成了，天下之大，隨處逍遙，再不必受人約束！」
他接到了誰的密報？沒有人會去問他，就算驚動了皇帝，皇帝也不會如此刨根問底，所以他說是密報，那就是密報，既然是密報，就是有含金量的消息，你得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