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向左走，向右走（2）
病床上還躺著一個人，大概是電話中所稱「和和的朋友」。
這裏離那家醫院只有兩條街的距離。因為整段路都塞車，鄭諧一路跑了過去，帶的傘也沒什麼用，本來就沒幹的衣服此刻更是濕透。
不過或許已經無所謂，沒有必要再去弄清楚了。弄得越清楚，對他自己越無益。
鄭諧的心終於歸了位。
鄭諧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人身上看起來沒有傷，臉也很乾凈，頭部纏了一層繃帶，眉眼緊閉，顯然還在昏迷中。
「醫院外面有粥店，我去給你買。」
鄭諧不說話。
昨天去公墓時，怕鈴聲驚擾到逝者的靈魂，他將手機鈴音關掉，一直忘了調回來。
鄭諧喝完一碗粥后，楊蔚琪說：「我走之前你說，有話要對我講。」她看著鄭諧，等待鄭諧把話頭接過去。
就像有些話，從來都沒有機會說出口，如今都不必說了。
他是應該娶和和的。除了這樣，他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讓自己安心。
床頭有紙巾盒，岑世伸手扯了一張遞給她：「又哭又笑，你表情還真豐富。我沒事。你受傷沒？」又抬頭朝門口的鄭諧笑一笑，「不好意思鄭先生，連您老人家都驚動了。謝謝你來慰問我。」
先前他送和和回醫院的路上問：「在那邊住得還適應嗎？」因為和和與自己母親生前一樣不習慣A城的內陸氣候，在那兒住上幾天便嘴唇乾裂，還常常流鼻血。
助理又說：「和和他們大清早就走了，她男朋友今天中午還有事情要處理，兩人看起來都沒事。她給你打電話你沒接，估計你沒睡醒，所以托我跟你說一聲。難得你也會睡懶覺，你繼續睡吧。」
「這樣煮的味道比較香。」
岑世露出一點天真的可憐相：「我比較想喝你親手煮的。」
一時無人搭話，場面冷了冷。鄭諧開口說：「醫生馬上就過來，稍後會有看護過來陪岑先生。和和，我先送你回家換衣服。」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王院長是這方面的權威。」
每個人都沒有誤解，他的確是存了真心想娶她。或許算不上愛，但他很喜歡她，覺得她是作妻子的合適人選。他從來不曾渴望過驚天動地的愛情。
「哥哥，請你祝福我。」
他不可能掛著楊蔚琪男朋友的身份，而去與和和談未來，那樣的話他會同時污辱了三個人。
「你的性子確實不太適合做這行。換份工作吧，別把自己弄得那麼累。其實不用改行，到企業做法律顧問也比較好。」
「沒什麼事，昨天淋了點雨，很快就好
無論岑世想表達什麼，但至少他救了和和，剛才又有意或無意地幫了他一個忙，鄭諧試著朝岑世友善地笑笑，卻怎樣也笑不出來。岑世的表情也同樣的僵硬。
就像在過去的那麼多年裡，他從來不曾想像過和和要成為他的妻子。但在他決定的那一刻，他並不排斥這樣的念頭，只除了他不得不辜負楊蔚琪這一點令他不安。
和和低聲說：「不用，真的不用。我沒事的，你不要擔心。」她說話時眼睛緊緊盯著鍋，並不看他。
「我知道，和和嘛，小磕小碰了一下，至於亂成那樣嗎？」
和和像小孩子一樣地看著他。鄭諧把杯子塞進她的手裡，她終於肯喝一點水，但喝得太急，嗆到了自己。
「你假期什麼時候結束？」
室內的氣氛沉悶。鄭諧有話想說，卻又完全無從說起，在屋裡踱了一圈后問：「你的貓小寶呢？你當時沒帶走吧。」
鄭諧一時有些恍惚。他說：「明天晚上吧。」
岑世一臉疑惑：「你是誰？這是哪裡？」
和和搖頭，轉向他，臉上有一絲歉意：「岑世明天還要趕回去，時間很緊張，所以……我本來打算離開時再跟你講一下。」
鄭諧一直沉默著。為了打破這種尷尬的氣氛，和和便一直在說著話。
究竟是要對和和補償，還是因為別的原因，他並沒有仔細地想過，他本能地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
鄭諧起身遞給她一杯水：「你去躺一會兒。等他醒了，我會叫你。」他本想問，你回來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但終於沒有問出口。
岑世客氣地說：「不用麻煩，我會聯繫一下公司這邊過來幫忙。」
鄭諧沒應聲，低下頭吃又一碗粥，喝了一小半后才說：「你這次出差這麼久，工作不順利嗎？」
鄭諧輕輕拍她的背。和和緩過氣來后，輕輕地躲開了。
「他對我很好。而且，那個城市，我在那裡住過四年，我很喜歡那裡。
鄭諧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剛才他乍見和和沒事，深感欣慰，如今再說勸慰的話，反而虛偽，所以他無言。
和和微微點頭，片刻后說：「他說過今天這邊有暴雨，但我堅持要回來。他最近感冒了，這裏的路也不熟。如果……總之，都怪我任性。」她咬著自己的唇，在那裡留下一道白印。
楊蔚琪「哦」了一聲：「你吃飯了嗎？去醫院沒？」
上回他話還沒講完，楊蔚琪就匆匆走掉。她雖然有時傻傻的，但大多時候心思敏銳，或許早就知道他要說什麼。然後她便出差
不知過了多久有敲門聲，他披了外套去開門，門外居然是楊蔚琪。以前他給過她這個房子的鑰匙，但她很少自己開門，通常都會提前通知他，然後敲門等他開門，正經得一板一眼。她堅持說，這是一種禮貌與尊重。
他倆在玄關處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很多天沒見，或許還心存了一點芥蒂，似乎有些生疏了。
岑世傷得不重，醒來后就能自己輕鬆坐起。
當和和與鄭諧一起離開時，鄭諧回頭看了岑世一眼，正好岑世也在看他，眼神里似乎在思量著什麼。
「還算適應，比以前住得習慣。」
其實當時他真的什麼都沒有多想，他那時腦中已經一片空白，只有一個清晰的念頭告訴他，他這一次終究要失信於人，他應該儘快結束與楊蔚琪的關係。
鄭諧勉強擠出點笑意：「我應該謝你保護了和和。」
楊蔚琪起身的時候，聽到鄭諧對她講了一句話。當時椅子響了一下，而鄭諧的嗓子沙啞得厲害，所以她疑心自己聽錯了。
「也好。我去幫你拿幾件衣服回來。你早點休息。小劉一直在外面，你若有事找他幫你安排。」
第二天仍是周末。天亮的時候，他被手機的震動聲吵醒。
很快鄭諧的屬下過來了，給他帶來乾的衣服，又跑前跑后幫忙處理事情。鄭諧替他們安排好一切后，搬一張凳子在和和身邊坐下，陪她一起默默等著。
鄭諧低聲地說：「你最近有時間嗎？我爸想見見你。」
因為大雨路滑，在一條小路上，對方車輛駛錯車道引發了交通事故。在撞車的那一剎那，岑世本能地打了方向盤，又抱住了和和，所以他傷得更重，而和和只是頭部受到撞擊，昏迷了一個小時。
儘管對方一直強調和和無大礙，但鄭諧的額上、後背甚至掌心都冒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
和和只是怔怔地坐著，不喝水也不說話。
楊蔚琪給他找了幾片葯吃，去廚房煮了一鍋粥。她煮的並不好，雖然她一直很用心地守在廚房。但她在廚房裡的那個清瘦的背影，令鄭諧想到了和和昨天煮粥的樣子。
他把手機調回鈴音狀態，扔到一邊，重新躺了下來。
和和握住拳就想去打他，又生生頓住，眼淚掉了下來。思及他的惡作劇，又笑了一下，臉上猶掛著淚滴。
他沒有想過事情竟會變成這樣，令他再也無法心平氣和地去完成他的人生計劃。
和和察覺
岑世對和和說：「要不你回去一趟吧，順便幫我煮點粥。」
再次醒來還是被電話鬧醒的。這次竟是許久不見的楊蔚琪，她說：「我回來了。我們時何見面？」
鄭諧回家后覺得累，和衣躺下便睡著了。
和和看起來很累，但一直強撐著。她的唇很乾，一直輕輕抿濕著。
這是城市最中心的路段，披著雨衣維持秩序的交警不止一位。有人立即朝他跑來：「你，幹什麼呢你？」
他起身給自己弄了點吃的，其實沒胃口，但他努力地咽下一些東西。
「沒關係，你沒事就好。最近還好嗎？」
他進急診室之前有赴刑場的感覺，腦中空白一片，只等待一個結果。卻沒想到當他進去時，和和正安靜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穿著並不合身的很寬的衣服，微微低著頭。從他的角度看，她雖然面色蒼白，但臉上身上都沒傷。
他這些天儘可能地不去想楊蔚琪這個名字，沒想到竟然夢見她。
「我真的不需要你的補償。請你不要做出一些讓自己後悔，也讓我不安的事情，那樣我的快樂會打折扣。
和和扭頭看鄭諧：「我不回去，我在這裏陪岑世。」
鄭諧問：「用電鍋煮會省事一些吧？」
和和的手停在半空，臉色變得更蒼白。鄭諧也愣住。
這些天鄭諧偶爾會回憶，當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究竟是怎樣想的呢？是因和和這些年的委屈而心痛，還是因自己做了錯事卻不知情而羞慚？
和和沉默了一下，斟酌著字句低聲說：「我假期結束時，岑世也會結束這邊的工作。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回去。」
他的人生自五歲以後，便一向是在波瀾不驚、無甚驚喜的循規蹈矩中度過的，婚姻也不除外。
鄭諧躲過一輛車時將方向打得大了些，車子歪了歪。
「我很喜歡他，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忘記過他。
鄭諧開了小劉的車送和和回家。他從車后拿了條毯子遞給和和：「你睡一會兒。」
她盛粥之前問鄭諧：「你也來一點吧。我第一次熬粥熬這麼久。」
和和還穿著她從醫院穿回來的衣服，神色疲倦，但表情倔強。
他到露台上抽了一支煙。外面還下著雨，他新換的衣服又濕了。他等身上煙味散盡后才回到病房，正趕上岑世醒來。鄭諧站在門口沒進去。
「昨天遇上點事。」
鄭諧看著她，緊
楊蔚琪淺淺一笑：「其實我本來也沒有當真的，所以你不用介懷。」她也低頭喝粥，喝了兩口發現實在是不好喝，將碗推到了一邊：「真是很難喝，你不要喝了，我再去煮一份新的吧。」
楊蔚琪想了想，很認真地開口：「上次你也勸我換份工作。至於你說要養我的那些話，其實都是開玩笑的吧？你想跟我說的話是不是就是這個？」
鄭諧昏昏沉沉顛三倒四地想著，不知不覺又睡去。他的睡眠向來很規律，平時不會這樣。
鄭諧搖頭，等和和都準備好以後，堅持把她又送了回去。
為什麼呢？和和之於他，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從沒有弄清楚過。
鄭諧把車鑰匙和一張名片往他手中一塞：「抱歉，麻煩你了。」穿過層層車陣快步離開。一臉錯愕的年輕交警半天才反應過來，在他後面揮拳氣憤地喊：「有錢就可以這麼囂張啊！」
岑世，和和的初戀男友，以及，或許可能的現任男友。
這時岑世看到了鄭諧，他微微地點了下頭，大概牽動了傷口，裂了一下嘴，然後他朝和和笑了：「逗你玩呢，當真啦？就那麼輕輕一撞，至於嗎？」
鄭諧一直對楊蔚琪心下歉疚。
路還是塞得嚴重，每挪動一米都困難。雨持續下著，車窗外模糊一片。
那鍋粥熬了一個多小時才熬好。和和將保溫桶仔細洗了好幾遍，用開水燙過，小心地將粥盛入。
他不記得自己後來是否祝福了和和。或許他什麼都沒說，一直沉默到了最後。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他在車子勉強又前移了幾米后，將電話撥給助理：「我在第七路上，正塞車。馬上過來幫我處理點事情。」然後他拿了傘打開車門便出去。
小劉點頭：「那您早點回去休息，您氣色不好。」
「你今天淋雨了吧？去洗個澡，我幫你看著火。」
楊蔚琪先笑了笑：「我認識你這麼久，還從沒見你生病過。我特意來參觀一下，免得以後沒機會。」
他多年來一直少夢，只除了心緒不寧的時候才偶爾做夢，但此刻夢境又開始混亂。他夢見初遇和和時她的樣子，小小的嬰兒，第一次張開眼睛，朝著他露出天使般的微笑。然後她漸漸長大，他抱著她，背著她，牽著她，在各種場合她都跟著他。再後來她不肯再讓他牽，開始跟他吵架，不搭理他。當她又一次背向他越走越遠時，鄭諧上前去拉和和的手想留住她，這次和和反牽住了他的手，回頭朝他笑，但轉瞬和和的那張臉卻變成了楊蔚琪。
「我寄放在朋友那裡
和和輕輕點頭。
「你聲音怎麼了？病了？」
急診室里有點亂。鄭諧安撫了和和幾句，出去打了一個電話，不多久，便有人來把岑世轉到單間病房。過了一會兒，院長也來了，同時跟來的還有當班醫生與處理事故的交警，向鄭諧耐心解釋事情經過與病人的情況。
和和淘米洗鍋加水開火，然後搬一張椅子坐在廚房裡，手中捧了一本書，幾乎沒看，只是非常耐心地盯著火苗，不時站起來掀開蓋子看看粥。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原來鄭諧從昨天晚上就開始發燒了。因他平時很少生病，所以自己也沒留心。
和和看了他一會兒，又垂下眼睛，將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人。
和和很欣喜地去扶他，連聲說：「你動作輕一點。」
鄭諧應了一聲，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鄭諧站起來，伸手想碰碰她的頭髮安撫她一下，但到底收了回來。他說：「我出去一下。」
這樣的狀態即使是最熟悉的人也會覺得陌生。但鄭諧仍然一眼便認出了他。
楊蔚琪看起來也有點疲倦：「這一回我真的開始自我否定。我弄不清楚我究竟在維持正義，還是在助紂為虐。」
鄭諧把和和送回家，因為擔心她出意外，沒有離開。
他送和和到岑世住的那一層病房，沒有再進去。和和走遠后，留在醫院幫忙的小劉走過來：「醫生說，岑先生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和和小姐沒受傷，您別擔心。」
鄭諧查了一下電話記錄，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和和的，很早，他的確沒聽見。還有一條和和的簡訊，告知他們要離開。
鄭諧也笑了笑，讓她進屋。
「你留在這裏陪著和和，有別的情況通知我。明天安排車送他們回去，這裏還有什麼問題你來解決。
然後鄭諧便醒了，出了一身的汗，頭也暈暈的。天色已經全黑，看看表，竟然已經夜深了。
鄭諧更加客氣：「不麻煩。這算是和和的事，在周末打擾貴公司的話，我會覺得很抱歉。」
院長說：「這姑娘大概受驚過度。小夥子的傷也不太要緊，不用天黑就能醒過來。
「如果一個男人，會在最危險的時候本能地保護你，那麼他是值得信任的。這是你跟我講過的話。這些天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
電話是助理打來的：「車子我給你停在公司了。你知不知道，昨兒現場正好有個社會八卦版的愣頭記者給你拍了照，你差點就上報了，我軟的硬的一起使，差點連你爹也搬出來，好歹才擺平。大哥，下次裝酷換個場合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