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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楊謙南撐開一把傘,把她攬進傘底。黑色大傘罩住兩個人,在斜風細雨里悄然移動。
她被刺痛了癥結,眼眶霎時通紅:「我媽手術要輸血,醫院說必須得直系家屬有過義務獻血經歷,才開得出用血單。不然就得動員患者家屬專程獻出來,才給進手術室。」
醫院的光線陰沉沉,溫凜穿一條一字肩的藏藍長裙,穿梭其間,裊裊婷婷。
溫凜顧盼左右。
楊謙南依然噙著笑,把她愁雲滿布的臉抬起來,指背擦擦她水腫的眼眶,「別哭。多大個人了,獻個血還要哭。」他把她放床上的手機撥到手裡,低頭一邊搜索,一邊自言自語,「這是什麼政策,在哪獻都成?」
車輪碾過濕濘的水泥路,泥水飛濺,映著她身影的後視鏡染上臟污。他瞥去一眼,斑駁鏡面里,她還站在原地,沒有再追。
溫凜揣著護士遞給她的獻血證明,緒康白正打來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北京,要不要一起走。她說:「……我在蘇州。」
溫凜嗤了他兩聲,到酒店先去檢查那個購物袋。他在背後酸溜溜地嘲她:「你就是對別人的東西最關心。」溫凜一門心思看披肩的標牌,竟然沒買錯。
這是場急雨,來勢洶洶,滾滾烏雲壓城,雷電劈亮霓虹璀璨的外灘。
溫凜的聲音輕得像蚊子,說:「不用了……他忙。」
「……嗯。」
楊謙南手臂微涼,搭在她肩上,輕輕地撫弄,說:「實在不行,你問問看,我能不能幫忙獻?」
溫凜在沉默里,輕輕笑了一聲。恍然若夢,不止她一個人這麼覺得。
這讓她出現幻覺,以為自己能永遠沉浸在這片霧障中,不問來路,不問前程。
結果那姑娘不識抬舉, 笑說:「究竟是誰呀?你楊謙南也有栽的一天。」她笑嘻嘻地抬杠:「我不要錢。」然後扯出他脖子上的吊墜,說,「這是什麼, 佛像嗎?」
就這樣換來了披肩。

楊謙南裹著條浴巾出來,見她這一臉失魂落魄,問:「出什麼事了,誰找你?」
他蹲下來,耐心問:「生什麼病?」
「你說我去血液中心獻血,他們也不會稱我的體重,或者我往口袋裡裝點東西呢……」
她好像這麼多年高等教育都白受了,說出來的話迷糊得像個小孩子。
他還有心思開玩笑。
也許不會有人相信,她曾經擁有過他身體里,最乾淨的一部分。
「那也行,反正到蘇州就幾步路。」楊謙南湊到她面前,嘴角含笑,「你瞧瞧你來看我這趟來得多湊巧,省了一大段路。」
「不能買?」
她爸支支吾吾,本來說沒什麼,但女兒連連逼問,他才為難地嘆一口氣,說:「醫生都這麼說……」
「媽媽生病了。」她淡淡地說。
抽血的過程很快,沒一會兒,他就拿開了手。
他說得這樣信誓旦旦,溫凜聽著一低頭,蓄積的眼淚滾出了眼眶。
楊謙南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說:「當然幫你買來了。」
「怎麼了?」
溫凜擦了擦半濕的頭髮:「怎麼了,爸?」
父親說那要請他吃頓飯,好好謝謝人家。
楊謙南半蹲下來安慰她,說你看你挑的日子也這麼湊巧,明天正好不是交易日,我有空陪你走一趟。天時地利全被你佔了,你媽媽的病也會很湊巧,不會有什麼事的。
溫凜好像哭得比方才還要傷心,淚珠大顆大顆,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她抱住楊謙南,緊緊貼著他的胸膛,第一次放任自己這樣依賴他,即使閉上眼也還是在流淚。
楊謙南回想起剛剛好像聽她說獻血,關心道:「怎麼,需要你去獻血嗎?」
他好似驚訝了一剎,說:「楊謙南?」
他說:「總有辦法的。」
「楊謙南。」溫凜埋著頭,久久沒有抬起來,聲音泛空,「我媽媽生病了。」
緒康白關心地問,要來陪你嗎?
她獨自回到醫院,把一沓材料交還給輸血科。走道里站著幾個焦慮的患者家屬,說怎麼辦哪家裡沒人,到處詢問其他患者的家人,要不要互相換著獻。問到她,溫凜沉默地搖頭。
溫凜擋開他的手,身體好像突然無限虛弱,她在床沿躺下,小小一個身子陷進柔軟的被子里,埋怨自己,為什麼不多吃一點呢。楊謙南在一旁逗她開心,可說出來的話卻都那麼風涼:「你瘦還不高興?人家天天吃菜葉子拌油醋汁,就為有你這麼瘦。」他捏她腰間的癢肉,溫凜疲軟地扯動一下嘴角,可卻做不到配合他。
她聽見他低沉的笑,在水聲清響里,朦朧又惑人。
也不是非得要躲,只是見到了面,該說什麼呢,算什麼身份呢?她明知道,他不會成為她家的女婿,那就當他從未出現過,那樣更好。
他點點頭,悄然地來,也悄然地走。
她表面鎮定,可是手指全是涼的。
她已經魔怔得,開始凈往小兒科上想。
楊謙南關了淋浴,可水聲依舊沒有停。
她聽完電話,呼吸彷彿被扼住了,慢慢放下手機。
一切好像都亂了套。就算他這些話當真,她也不敢真讓他幫忙。
他們有這個默契。
可她還是聽見了。
溫凜把手機默默抽回來,上面是一排互助獻血的網頁。她莫名慚愧,悶悶地說:「在上海不行,要去蘇州本地。」
楊謙南忍下氣性,把三倍的款項當面給人送過去。
楊謙南這個月一直陷在忙碌中,當天就要回上海。
他永遠是這一副氣定神閑的姿態,溫凜的心好像一剎那被揪緊,別過頭不去看他。
這副軀殼她再熟悉不過,可是底下跳動的那顆心臟,她卻忽然覺得陌生。
她見血依然發憷,看見深紅色的血液被透明管子慢慢吸走,就像當年他哄她吃生馬肉的時候一樣,下意識緊攏眼睫。他抽血的時候,她顫顫的,既想陪他,又不敢看。
沒想到楊謙南輕飄飄,把玉佛摘下來擱桌上,說想要就拿去,也不值幾個錢。
就像她躲葉蕙欣那樣,他來這一趟,也始終躲著她的家人。
溫凜意識到異樣,包著頭髮坐下來:「您是聽誰說的?」
溫凜先前在應朝禹的船上丟了條披肩,說是顧璃借給她的,非常懊惱。楊謙南當即就答應她, 幫她買條一模一樣的回來。
楊謙南摸摸她濕亂的長發,把那顆腦袋挨過來些,低低一笑:「所有手術不都是把人剖開來再縫上么,你著什麼急?」
楊謙南拉住她:「今天這麼晚,你想怎麼回去?你媽媽又不急著明天做手術。」
她確實眼光很好,知道他全身上下貴的東西都在哪兒。
那明明是楊謙南對她寵慣最甚的半年, 他對她好到,連天長地久都顯得不重要。
六月末的上海幾乎天天暴雨,雨到了蘇州下小了些,但還是淅淅瀝瀝。
楊謙南刮她的鼻子,笑她:「還哭。」
她不說不用,楊謙南在。
可是會有什麼辦法呢?這個親戚去年動過手術沒法獻,那個親戚人在外省,琅琅年紀太小,幾個舅舅年紀又太大了……這麼大的用血劑量,她爸爸一個人顯然是湊不足的。父親日漸蒼老,她一想到血管子在他手臂上扎進去的畫面,就覺得心驚肉跳。
他說別怕了,別怕了,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在害怕。
她是速寫能拿高分的新聞系學子,卻在這天像個寫不出作文的小學生,倉皇地說你要不要緊呀,回去好好休息別熬夜了,到了上海……給我打個電話。
楊謙南攬她的腰,繼續那個吻:「待會兒再接。
楊謙南說要,應朝禹看好戲一樣告訴他:「這博主就是上回追你那網紅, 被你下了臉不痛快, 故意拿喬說讓你當面找她要,她就給。」
他一個大男人跑去求助應朝禹, 讓他那些網紅女朋友們幫忙回憶那條披肩,結果得到答覆, 說是F牌去年的限量款, 全球斷貨。他發愁半天,應朝禹說正好有個時尚博主手邊囤了條新的, 還沒剪牌,問他要不要。
楊謙南從背後抱她,啞聲暗示:「是不是該獎勵一下?」
溫凜搖頭,說是用血緊張,規定得獻滿劑量,才能換買血的資格。
「我哪獻得了血——」
可她卻心亂如麻,目光不知該往哪裡安放。
她記得很清楚,她踩了雙高跟鞋,站在醫院的繳費窗口,和她父親一樣高。父親問她,是找誰獻的血。她艱難地抖索,說:「……一個朋友。」
他打來不說要緊事,東一句西一句,問起她的學業,以及公司。這些寒暄從前都由郁秀傳達,她爸是個很勤懇樸實的男人,很少和女兒聯絡,說起普通話來有明顯的蘇州本地鄉音。
溫凜怔怔地抬起半隻眼睛。
那一夜她很反常,在動情的熱吻里心不在焉,繼續了幾次之後還是推走他的胸膛,說:「我先去聽個電話。」
溫凜跪在行李旁邊,耳邊只有若隱若現的雨聲。
她找她爸爸要來家屬互助獻血的申請表,再悄然躲去門診科,找楊謙南。
打她電話的人也很反常,竟然是她爸爸。
楊謙南降下車窗,說回去吧,去陪你家裡人。
遠隔著水霧,那一連串手機鈴聲反倒沒那麼清晰。
「爸爸就是聽說,你們大學生都組織義務獻血。凜凜沒有獻過啊?」
溫凜心照不宣地回頭吻他。
「獻血?」
如果有一瞬間她懷抱過天長地久的痴望,那一定是眼下。她幾乎有衝動,想要光明正大地把他介紹給她爸爸。可是怎麼辦呢,她是真的想象不出來楊謙南侍奉她父母膝頭的樣子。他連坐在醫院門診大廳的塑料椅子上,都顯得格格不入。
他一身清貴做派,靠在幾個病人家屬中間,撥弄打火機。見了她,回頭望一眼——
「在哪用血就得去哪兒獻?」
楊謙南望著那被污水模糊的纖細身影,笑了笑。
他沒有告訴她, 這東西來得多麼坎坷。
他走的時候,雨聲又起。溫凜頂著一疊單據,三步並作兩步到他車旁。
腳底濕淋淋,踏進血液中心。
楊謙南用另一隻手遮住她的雙眼,笑她,這小破膽子。
兩人糾纏著進浴室,大敞著門,熱水酣暢地淋下。
溫凜入學體檢的時候,還是健健康康的五十公斤,這兩年高強度無規律的生活下來,整整瘦了六公斤,剛好低於獻血標準體重,想獻也獻不了。
雨幕沖刷一切,溫凜的影子在大雨中渙散。
溫凜覺得惶恐,說:「不用了,我再想辦法。」她下床翻找衣服,好像今夜就要回去。
但玉石這種東西多少都有點兒含義在,一般人不敢開口討要。她今天就是吃准了,存心刁難他。
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是錢買不來。
「你當人家設這個標準是玩兒的?就你這身板,一眼瞧過去就貧血。讓你去獻血,還不把你給獻沒了。」楊謙南揉揉她的臉頰,「聽話,別胡思亂想。」
「我不知道……先前查出來是血管瘤,明明是良性腫瘤,突然又說不確定,要動手術,切開肝臟確認病灶。我連她得過血管瘤都不知道,他們說我在北京忙,根本不打算告訴我……怎麼還有這種手術啊,難道要剖肝嗎?」
溫凜向外一望,上海竟下起了雨。
她爸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凜凜在學校里有沒有獻過血?」
「我們凜凜要的東西,我會不上心?」他揚著眉邀功。
她到上海, 剛剛坐上他的車,就問起這條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