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她還來不及開口，母親先放開了她的手，替她做主：「我和你爸爸找得到地方, 你不要擔心, 去陪陪同學！」眉飛色舞得，連她剛解釋過不是同學都忘了。
旁邊的乘客看見他們的對話，已經暗暗生疑。
緒康白走時，溫凜陪他從校園的林蔭道，一直漫步到校門口。
四年的熱鬧，終歸於塵囂。
那個明朗的夏天，人們一場一場地告別。
長相奶油的空少好像被她為難住了，撓撓頭，一身訓練有素的架子垮個沒影：「……那我怎麼說啊？」
2012年秋，鍾惟大紅大紫。
「當日彌散的哪是夜星
緒康白瀟洒地拋了一罐啤酒給顧璃：「一起來喝兩口？」
溫凜在太平洋對岸，看見的只有褪色的八卦。
「俗套才是真祝福。」緒康白依靠在天台，滿目校園翠蔭，這是他難得的放鬆時刻，漫勾著嘴角說諢話，「過年時候祝你龍年大吉，龍馬精神，如龍似虎，龍行虎步的祝福還沒收夠？」
難以復現她當時的心情。
溫凜鞍前馬後地為他們準備衣食住行。觀禮當天陽光曬，她在隨身的小包里備了清涼油和藿香正氣丸，以防身體孱弱的母親中暑。父母對校園陌生, 母親一路局促地抓著她的手, 臉上的笑容卻和滿園子畢業生家長別無二致。
那是八月初的上海。
空姐確認了兩遍安全帶和遮光板，終於播報起飛，飛機甚至已經隱隱地，將要滑動出去。可是突然之間，一切停止，乘務長用中英文播報，機組故障，請旅客們稍安勿躁。
溫凜已經在蘇州城裡待了半個暑假，八月拎著最大號的行李箱，從上海過海關，前往曼哈頓。
鍾惟心裏咯噔一聲，面上卻泰然自若地說：「那好啊。我月底有場演出，你帶他來看。」
溫凜時常在想，人究竟是如何參与時間這個維度。
溫凜愣神的反應已經說明了她的身份。
溫凜驚訝道：「你怎麼來了？」
她背倚著茂盛的花樹，在烈烈日光下，向他揮手。
如今見到緒康白，他心裏的頑石好像落下了地。
她的一首原創歌曲偶然被選秀歌手翻唱，紅遍大街小巷。那個季度她身價大漲，各大音樂節邀請她作嘉賓，商演不斷。
這一年的九月，國內一檔模仿《荷蘭之聲》的音樂類選秀節目橫空出世。第一季播出時盛況空前，凡有井水處，皆有人在討論這檔節目。非但節目邀請的嘉賓和選手名聲大噪，就連選手翻唱的冷門歌曲，也一首首衝上排行榜巔峰。
溫凜的表情無形中變了變。
機翼飛上天際，再也看不見地面上人們的喜怒哀樂。
是一夜成名，經年塵土。也是一晌酣眠，大夢方醒。
母親郁秀握住她的手突然意味不明地緊攥了一下, 笑容驚喜又克制：「是凜凜的同學嗎？怎麼也不介紹一下呀。」
那是新聞學院大樓的天台，是她和顧璃第一次學會抽煙的天台。灰撲撲的蘇聯式建築從五六十年代起就矗立在湖邊，彷彿不為光陰所動。
她竭力去除他在她世界里的影子，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刻意忽略他們真正的那場告別。
那檔音樂節目如火如荼，連續熱播了四年，終於熱度消退。2016年，最後一季收尾，已經迎來一片倒彩，下一季呼聲寥寥。
顧璃穿著同樣寬大的學士服，和好幾個同學說說笑笑，一起上天台拍合照，見到他們，訝然道：「你們躲這兒涼快呢？」
溫凜後來想起這一天，會覺得隱隱愧疚。楊謙南這人很寡情，可他在絕情上的造詣，遠沒有她深厚。
他們
空少說他公事公辦，怎麼也不肯收回玉佛，希望她能隨他走一趟。然而溫凜頭也沒回，匆匆登上下一架飛機。
2016年，溫凜忽然意識到，她離開楊謙南的日子，已經比相聚的日子更多。
她飛向三萬英里的高空，懷揣著一個無法與他人分享的秘密。
當茶飲」
他用一聽啤酒，和她手裡淡粉色的雞尾酒相碰。
蟬鳴忽然安靜。
緒康白被她冷不防問住，在心裏感慨，只要一提起那個人，她就如同被觸了逆鱗，變得不那麼好相與。他打圓場說是我多嘴，唉，我買酒給你賠罪。
她的喉嚨曾經被玻璃片鮮血淋漓地撕裂過，可是真正體會到痛覺，卻是在那一天。
平凡渺小的人們，迎來一個平淡的清晨。
那幾個同學識趣地去另一邊拍照。
她沒有告訴緒康白，那天晚上她父親悄悄地問她，白天那個男孩子，是不是就是為你媽媽獻血的那個？
四年有多久？
他穿衣喜好藍白，都是純凈如海洋的顏色，飛揚如一面海軍旗幟。
她買的是最早的一班飛機，送別她的只有隱忍淚水的母親。夏日里的城市剛剛蘇醒，她已經坐在了冷氣充足的機艙里。
溫凜不好意思地小聲解釋，說：「不是。只是個朋友。」
故事終究畫不完。楊謙南是怎樣發覺她關注列表的異樣，又是怎樣要回這塊玉，動用難以想象的權威澄清一場誤會，這些真相她都不再想要探究。
把酒對洋一盞傷心
他的車就停在那一排禮賓車輛中間。
緒康白也笑。他講笑話猶如學生時代的老教授，在課堂間穿插幾個笑料，學生如他所料
巨大的轟鳴聲里，陸地漸漸離她遠去，人，樹，高山，海洋，都成了一個個模糊的色塊。
畢業典禮那天, 她父母第一次來到京城。
溫凜在異國他鄉，見證了她奇迹般的走紅。
在她大紅大紫的第一年，她們決裂，就此各奔東西。
溫凜不忍心辜負父親期許的眼神，極是心虛地，點了點頭。
溫凜坐靠窗的座位，等人群走了大半，才悄然跟上隊伍。
12月31日夜，寒潮降臨，氣溫驟降至零下十度。庄清許臉頰都被寒風凍紅，卻還像從前一樣，在人群中為她吶喊。可是西風呼嘯，舞台上光芒耀眼的那個人卻低頭彈著吉他，深埋在迷濛冷光里。
江湖好像永遠不會老，老去的總是江湖兒女。
從今以後，相隔萬里。
帖子里放著這首《夜星》，主樓模稜兩可，說著那一年的故事。鍾惟在醉里走下台，親吻了故事里的戀人。朦朧夜色，熙攘人群，低像素的照片噪點斑駁，模糊了往日。
「祝溫小姐——前程似錦。」
溫凜笑了兩聲。
溫凜拉黑了楊謙南所有的聯繫方式。
那位空少禮貌地朝她笑了笑，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指了個方向，說有人在等她。她有猶豫過嗎？連她自己都忘了。可最後她還是搖搖頭，平靜異常，說我就不去了。
溫凜見到它，錯愕，荒謬，動容，可笑。她猜她當時的神情，一定複雜得眾望所歸。
鍾惟的音樂和八卦一起，如一場鵝毛大雪，頃刻間飛遍網路。
故事里最濃墨重彩的那個人，曾為她截停過一架飛機。
她往清湯里下蔬菜，煮到土豆都酥爛，才開口說：「我現在掙了點錢，能搬個好房子了，你還和我一起住嗎？」
是我塵情
楊謙南。
那些陽錯陰差
父親在醫院里遠遠地見過那人的車，很是氣派。身為人父心底里對女兒和那人的關係不無憂慮，只是女兒素來乖巧本分，捕風捉影的懷疑說出口未免傷了父女感情。
校園裡只賣兩種酒。
操場四周搭了觀禮台, 典禮將在這裏舉辦。緒康白站在滿操場整齊劃一的學位服中間, 尤其醒目。
機上的乘客們不得不重新打開行李架，用各國語言自嘆倒霉，坐上擺渡車，回登機口等待下一架飛機。
冬至那一天，無數人放下手中的工作，互相捉弄：「反正今晚就末日了，這個PPT就明天再做吧。咱們出去吃個火鍋？」
溫凜說：「是啊。」
她手裡攥著那塊冰涼的玉石，屢次低頭確認它在手中。
緒康白說：「我記得你說過，這條路很適合散步。」
——「怎麼都要起飛了，還能出故障？」
緒康白一如從前般開玩笑：「你真是比我想象中還能耐。」
2012，這個被瑪雅預言為末日的年份。
分明已然過去了數月，可在旁人耳朵里，或許才只是剛剛聽說。
「大忙人啊。」溫凜喝一口甜滋滋的雞尾酒，淡淡一句揭過，收斂住眼神。
溫凜笑了聲，不正經地打趣，「你就說，我們沒有緣分。」
溫凜看了眼緒康白，說：「我們馬上就要下去了。」
他把半罐啤酒擱在樓頂的石欄上，看了眼腕表，好像剛剛想起來似地，說：「我待會兒還真有個會要開。」他俯撐著兩肘，神情有一絲惘然。
可那個人啊，終究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溫凜被推搡得有些窘迫。緒康白隨她在校園裡亂逛，發現她耳根有一點紅, 新奇地大笑。溫凜正打算解釋說是天氣太熱學士服太厚，就聽見他笑聲漸落，忽然問起：「聽說你甩了楊謙南？」
走道上踢踢踏踏，傳來女孩子們的腳步聲。
緒康白大方地和
那是2012年的七月四日，艷陽高照，顧璃雙眼眯起，興奮地拉開啤酒罐，用力和他們相撞：「祝我們——前程似錦！」
溫凜真誠地笑，說：「那真是謝謝緒總。」
過往的故事在這裏，悄然收上帷幕。
他笑了笑，眼裡彷彿吹來海風：「哪天回國了，記得來找我。我這裏總有個職位留給你，不需要一面二面。」
這個名字，好像是這個夏天的背陰面。
路過的一個年輕姑娘聽到這話，沒頭沒尾，竟也笑了一聲。所有人輕鬆地看熱鬧，沒人聯想到，所謂的機組故障究竟是如何發生。
二十一世紀的資本洪流空前洶湧，四年間創業熱點一茬接著一茬摧枯拉朽，民航與城際交通早已成為時代布景，打車軟體轟轟烈烈佔領公共領域，共享單車清算都市的最後一公里。
緒康白手插兜里，氣定神閑：「來看看你。」
接待他們下擺渡車的是兩個空少。其中有一個拿著旅客名單，反覆核對，輪到溫凜時突然攔住她，問：「請問您是溫小姐嗎？」
庄清許目光閃爍了片刻，吞吞吐吐道：「不了吧，我最近……交了個男朋友。」
人只要推開門，就被時間無情地裹挾。
空少於是從制服口袋裡，小心地取出一枚玉佛。
也是同樣的一天，鍾惟戴著頂多此一舉的鴨舌帽，和庄清許在影視旁邊的大望路上，吃著平價火鍋。
她穿著黑底粉邊的學士服，享用這安靜悶滯的夏季光景，好像也和滿園子畢業生別無二致。
但最為人稱道的，還是那一年年末的跨年演唱會。
漫長的一年終於迎來它的秋天。
溫凜抬頭淡淡一聲，不經意地把話堵死：「那你想象中，我應該是什麼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