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枝椏》目錄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他走以後,我實在難以接受這樣毫無徵兆的離開,我幾乎將它視為一個打擊,哪怕我以為已經習慣了我爸的不定時外出,卻終究,極不喜歡被孤單拋下的感覺,好像全世界獨留我一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半個小時后,我用湯勺一次又一次攪拌著碗里的那一坨白糊糊的東西,看它粘附在湯勺上,然後一坨一坨地往下掉,掉入碗中,啪嗒一聲,很是有趣。
緣,還真是妙不可言。
誰都無法明白我是多麼害怕送別。
相比別人的不慎,我這次發燒真的是自找痛苦,何必學古人深更半夜詠詩從而愁緒上心頭呢。
迷迷糊糊昏睡了不知多久,我又被一陣搖晃給弄醒,半醒半睡間,感覺一雙手又在我額頭探了探,我揮開那雙手,囈語一聲,「爸,我還要睡。」
「他現在是公安局刑偵大隊隊長,非重案不查。」
「咦,她不動哎。」
這碗粥是他買回來的,清爽入口,我實在沒胃口,懷著心事草草咽了幾口,半碗下去,實在吃不下了。
「白岩,我的……控制不住。」師兄說話有些輕,我聽得有些含糊。「……很難受很難受。」
他報紙一合,面帶嚴肅,「你有很多問題?」
燒得更厲害了,意識模糊,渾身像要飄了起來,似乎下一秒,就要與嫦娥月球相會。
我掛完鹽水已是中午十二點,半個小時前林白岩接到個電話,臉色微變,出去接電話,過了幾分鐘才回來,一聲不吭的。
眼皮奇重無比,抬一下像是要用盡全身氣力,我緩緩睜開眼,師兄那粗獷卻焦慮的臉躍入視線,滿臉鬍渣,像隔了層白花花的霧,看不大真切。
可辯證一想,我這樣的傻姑娘,多思考也不是什麼壞事。
「師兄說你的麻煩不算什麼麻煩,他一個電話就能搞定?是……是這樣嗎?」我觀察他的神色,忐忐忑忑問出口。
我終究是自欺欺人,我不是不喜歡他的眼睛,只是從此看不到了,於是騙自己說,不喜歡。
「莫愁,你怎麼了?醒醒,醒醒。」
猜不到,人生究竟是猜不中謎底的。
如果真如師兄所說,我想,我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不僅幫不上忙,還給人家添麻煩,就算他欠我人情,這次出手幫助我,好得不像話,萍水相逢的恩情早就還夠了。
他換了個版面,頭也不抬一下,「他確實一個電話就能搞定,」他突然抬起頭,直直望著我,笑得玩味,「可是你也知道,越簡單做成一件事,欠的人情就越大,我可能還不起。」
「知道了,回去把你的牛皮縫一縫。」
那一年,我在山上已經目睹幾個春秋,歲數還太小,哪怕經歷過太多變故,可看春華秋實日月交替,從不以為一次輪迴就是一次疏離。
然後撇下我起身走了出去。
林白岩抬頭瞥了眼鹽水的進度,淡然道,「這麼說吧,你師兄的老爸是市長,未來的省長候選人,明白了嗎?」
躺在後面是我自己要求的,能躺著就不想坐著,一坐起來暈乎乎的感覺更甚,實在是太難受。
「真,真的嗎?呵呵沒想到,師兄現在,現在真有出息,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了。」我強顏歡笑,驀然發現這樣身份舉足輕重的人物,竟然會是我師兄,四年原來改變了太多東西。
林白岩去樓下付費了,我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幾排的候診室中,旁邊是兩個聊得唾沫橫飛的大嬸,前面兩個男孩正玩球,玩得興起,皮球撞在我的額頭上,我微微睜開眼皮,又難受地合上眼。
一陣沉默。
「會不會是死了。」
不知不覺開始胡說八道。
背後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知道他在聽,繼續喃喃自言自語,「昨天還信誓旦旦說自己不是孩子了,今天又……牛皮可真容易破,劣質商品……」
「別說了,我要帶她走。」是師兄的聲音。
我真的很想問問師兄的事。
曾經有個理論爭議很大,說的是,我們與世界上任何一個陌生人的中間距離不會超過六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我睡得飄飄忽忽,又感覺到肩膀一陣搖晃,輕輕的,晃得我更不想睜開睏乏的眼睛。
我木然坐在人群中,冷眼看著已步入中年卻氣韻猶存的她,一身質地上好的大衣外套,挎著皮包,原來的長發剪短了,梳著齊耳的發,貼心地和陸絲說著話,拍著她的肩,一副慈祥後母樣。
許多問題憋在心裏,終究有憋不住的時候,我腦中千迴百轉,最終還是守不住那份好奇心。
依他們的力道,饒是殭屍都要被砸得嗷嗷亂叫,更別提我這個活人了,可是好在我這活人現在手軟腳軟,睜開眼后,兩張嬌嫩相似的小臉蛋興緻盎然地抵著下巴趴在椅子上瞪著我看,鼻子相同,眼睛相同,竟是對淘氣雙胞胎。
我不語。
話一出口,我們兩個人都愣住了,林白岩竟然笑了,笑得凜冽,如冬天一般冷。
師兄走後,我開始懂得傷春悲秋,原來一個季節的交替,他已在我的生命中找不到痕迹,只能在夢中尋找他的眼睛。
後來那個花環上的映山紅凋零脫水,花色全無,只剩一片死氣,我這才幽幽理解過來,他並不是毫無徵兆的離開,他有暗示過。
他一走,我心裏無端有些失落,而落地窗外一隻毛色油亮的小貓正獨自竄過小路,竟讓我升騰起同病相憐的感覺,看了一陣,蹣跚著回房縫牛皮去了。
現實太過震撼,我嘴張了張,卻又埡口無言,好半天後,我最後問了一句,「你們是朋友吧?」
林白岩蹙著眉瞪我,冷哼一聲,「小孩子。」
我高燒不退,也懶得說話,一直眯眼假寐,睡意漸濃。
「去哪?顧婓,不要怪我沒提醒你,方菲見過她了,方菲的性子應該沒有人比你更了解吧。」
這張臉消失了,爾後我聽到男人的竊竊交談聲,與我有關。
我無比嚴肅地說,「不用擔心,發燒不會傳染。」
這兩個小傢伙看起來求知慾很強,在對我的生死做了一番假設以後,用實踐來檢驗假設,皮球又砸了過來,正中額頭。
又一次沉浸在往事中,林白岩敲門進來我也沒有察覺,等到他站在我面前,我才發現自己盯著那扇窗戶太久,脖子有些酸了。
「我感覺到了。」
「砒霜沒有,撒了點鶴頂紅,嘗嘗看,頂多七竅流血而已。」他描述得再自然不過,我卻起了雞皮疙瘩。
我站著好一陣長吁短嘆,而廚房咣當了幾下,背後的林白岩已經開門出去,我循聲看去,他已板起臉,「愣著幹什麼?回房去,我出去一會。」
我興匆匆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林白岩表情彆扭,眼睛膠在一個地方,我微微側頭一看,心一動,慌忙放開按壓在他手背上的我滾燙的手,也瞬間明白了為什麼他會流露出怔忪的表情。
對他抱之一笑,也無話可說,而他眼神幽深,淡淡囑咐,「穿衣服吧。」
對面的男人已經橫眉豎目,近乎懊惱地要把碗端走,「不想吃就算了。」
他抬起頭來,眼睛漆黑透亮,一絲精明一絲瞭然,嗤笑一下,「你是想問為什麼我還要顧及這人情?」
人生病是不分周末的,周六的醫院仍然人潮如織,想想也是,冬天窗門緊閉,喜歡聚集聊天取暖,容易傳染疾病。
八年了,我的嘴巴八年沒有吐出「媽媽」兩字,恨著她避著她,八年後,我們塵歸塵土歸土,她已重新進入母親的角色,而我,亦假裝生命中不曾有她。
「時間不夠了……」
我的身體在燃燒,靈魂已在接受煎熬,過去八年,我一直在想象我和她,她,還有他,會有怎樣的重逢,我又將該如何表現,出離憤怒?抑或忿然離開?
我哭笑不得,可最後還是呵呵笑出聲來,實在是太可愛了,下意識抬頭掃了一眼嘈雜的人群,笑倏地僵在臉上。
我點點頭,心裏不禁感慨萬千。
「我們試試吧。」
年少時,我常常摟著單薄的她自嘲,「絲絲,我們可真是傻姑娘。」
模模糊糊聽到前頭兩個小傢伙在小聲議論我,我微微勾一勾笑,要是在平時,我準會突然睜大眼睛,生龍活虎地做個鬼臉,可是現在,還是算了吧。
他又是沒好氣瞟了我一眼,收走了那碗令我膽戰心驚看似是砒霜的粥,下了逐客令,「不用吃了,回你房間吧。」
我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醒過來,睜開眼,一張五花肉臉正凝神看我,眼睛好看的不像話,眼裡似有萬千溫柔淌出來,含著擔憂,我一時忘了言語。
聽他的口氣現在應該是出人頭地了,似乎也比四年前易讓人親近些,究竟是四年過去,繁華盛世,本來就是趨之若鶩的地方,我能理解他最終的離開。
林白岩手裡一碗冒著白氣的熱粥,吹了吹,我回過神來,趕忙坐起身。
但我堂堂一介武夫,有的是草莽之勇,嘻皮笑臉接過來,「謝謝啊,放放血正好。」
但這陣搖晃只是停歇了一會,又捲土重來,帶著不達不目的不罷休的堅決。
不知不覺,一滴淚已經無聲滑下,滴落在坐墊上,我痴痴看著坐墊攤子的花紋,腦海里劃過雍容華貴的我媽,挽著我媽的陸絲,師兄痛苦的眼,林白岩嚴肅的臉,禁不住自言自語,「我也很難受……很難受。」
「她一動不動哎。」
而八年前青絲飛揚的美少女陸絲,燙著時下的流行捲髮,黑髮染成了棕色,依舊是荏弱惹人憐的楚楚模樣,卻失了幾分記憶中的純真。
心裏沒有感激是假的,可我天生木訥,又不太懂得如何開口說感謝,思來想去交戰一番后,開口的第一句話實實在在煞風景。
「不會吧……」
我歪頭楞了一下,「師兄……師兄有這麼大能耐嗎?」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走得如此突然,前一天還為我采了很多映山紅,與我走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中,雖然看起來心事沉重,笑容卻一直掛在臉上,晚上全神貫注地為我扎一個花環,對我說,「時間不夠了,本來該給你再做個套在脖子上的花環。」
到了今天,我才算真正領悟過來:世界真的是太小了,我救了林白岩,而他與師兄私交甚篤,我鬼使神差地向他求助,最終與師兄重逢。
我感到一絲不對勁,本來不想打破沙鍋問到底,可到了這份上了,還是忍不住,「既然師兄爸爸就是你乾爹,為什麼,為什麼……」
外面的風又大了。
歡樂總是太短暫,而痛苦無所不在。
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答案都不是,我只是僵硬地坐在這一方人群中,任由人群將我掩藏,做一個冷眼旁觀者,看著他們幸福上演繼母女情深。
我表示投降。
做了幾個化驗,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小病,醫生也沒有太放在眼裡,瞄了眼化驗單,頭也不抬地在病歷上龍飛鳳舞草草幾筆,我就此走上掛兩天鹽水的道路。
林白岩陪著我掛鹽水,我十分過意不去,而他安之若素,買了一份報就翻看起來,氣定神閑的樣子,是世外高人的做派。
我臉一紅,感覺又被抓個現形,卻又真的不是這犀利律師的對手,悶聲說,「我就問問。」
兩個小傢伙瞠目結舌,無辜地衝著我眨眼,精靈卻純凈,其中一個比較機靈,馬上介面道,「姐姐就算是籃框,也是最漂亮的籃框。」
我忍俊不禁,心情愉悅了幾分,湊上去沖他們狡黠笑笑,微拉臉虛張聲勢,「我是不是長得很像籃框?你們兩個小傢伙砸了我兩次。」
我發現新大陸似得急急按住他的手,低頭睜大眼一看,興奮地喊道,「哎,你看,粥里還有一點黑米,哎,這邊還有赤豆……你洗鍋了嗎?」
他撓撓太陽穴,「這中間的事情有些微妙,說了你也不懂,我的一個遠方外甥女去幼兒園上的第一堂課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很簡單的道理,權利這東西,並不是無限制使用,還得用在刀刃上,懂嗎?」
「莫愁,醒醒了,醒過來,喝點粥。」
心卻撕痛起來。
我苦笑。
我不會忘記,那晚我將花環放在我的小窗台上,用手指描繪它的每一部分,聞著映山紅那肆意的香氣帶笑入眠。
「他爸是我乾爹,我爸媽長年在國外,高中以前我基本上都住他家。」
氣氛就此沉默下來,喧囂的環境,我們各自思量,而我任憑心事寫在臉上。
「這粥里沒砒霜了吧?」
卻沒想到第二天就墮入地獄。
可笑的是,到了最後才猛然發現,傻的其實只是我而已。
我看著他的背影離開房間,再一次深深惘然。
狠狠地撕痛起來,卻終究倔強地一滴淚也沒有掉下。
我感激他沒有再逼我吃砒霜,又自覺自己是真的討人厭,暈頭轉向地扶著牆趕緊要走,走了兩步,想到什麼,停下來低聲說,「如果,如果我師兄問起,就不要告訴他我發燒吧……」
我有七分了解三分迷茫,但還是點點頭示意明白,爾後再也不說話。
回他家的路上,他停下來買了一份粥,而我已躺在後座上蜷縮昏睡,身上蓋著林白岩的厚重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