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枝椏》目錄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而身後有道脆脆柔柔的聲音追在我後面,隨著風飄了過來,「莫愁,莫愁~」
最後一次見面,我一臉決絕,打定主意一輩子不見她,可八年後,命運又讓我們坐在一起,也許這一次,我們可以好好說一聲「再見」,心平氣和的。
我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意外的是他如此坦白,於是心情愉快地盛魚湯,等扭頭遞給他時,發現他還在一瞬不瞬地皺眉盯著我看,目不轉睛的,我這才忘了,他還在等我的答案。
林白岩靜靜地聽完了,他是個很好的聽眾,領悟力很強,哪怕我敘述的邏輯混亂了些,他也能聽懂,讓我的尷尬少了幾分。
可是事實證明,沒有感情是分不開的,因為命運在她們背後翻雲覆雨,能分開她們的事情太多,比如男人,比如家庭。
「是,你對別人都是菩薩心腸,對我就能心腸硬。」他那具有共鳴感的嗓音竟然又哀怨上了,神神叨叨的,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聲熟悉到骨子裡的「莫莫」讓我心潮湧動,再也淡定不了,我記起小時候的一張油彩畫,畫里有兩個小姑娘,一個短髮,一個長發,一個拿著魚竿,一個拎著裝魚的小水桶,牽著手漾著笑臉,她們的背後是太陽公公大大的笑臉。
她站在車邊,晚風溫柔撫摸她的發,她的頭頂是一片燈的海洋,海洋的盡頭是汪洋一般的黑色,令人窒息的黑色。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不說話,我想聰明如她,幾乎第一時間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聽見悲傷在哪個地方歌唱,張了張嘴,不無苦澀地說,「但是我們回不到從前了不是嗎?」
「我?」陸絲睜大了眼睛,而後十分篤定地說,「我等他吧。」
我回過頭去。
然後我不由分說拉著我爸,快步跳上了一輛停在大門口的計程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臉色不悅,「到底男的女的?我認識嗎?」
我取出香噴噴的晚餐,裝到飯盒裡遞給他,「碰到個熟人。」
「我要去中心醫院,我朋友等著喝魚湯呢。」我不著痕迹的催促,其實心裏只想快點結束這尷尬的重逢。
我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再不給人一點損我自尊的機會,冷冷扭過頭,「不用了,爸,我們走吧。」
「……你走之後我很孤單。」
陸絲黑亮的眼眸突然一亮,清麗的臉龐竟閃著動容,她低頭苦澀一笑,「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句話,除了你,也只有他說過。」
「所以陸絲今天來找我了,本來我已經下定決心跟她各走各路的,可是人家一說想我,我就心軟了。唉。」
我翻了個身想了想,「應該不能吧。」
說起來都是挺丟人的事,一點也不光彩,如果是白天,我一定沒臉開口,不過人說深夜是人心防最脆弱的時候,黑暗成了一道安全無虞的屏障,讓我在傾述的同時,多了些安心。
寂靜的夜,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和心跳,還有門外偶爾出現的腳步聲,除此之外,再也沒了,我已沉溺於這一片溫柔安心中。
「我聽阿姨說你有男朋友了?」她轉過頭問我。
「哦。」我呆坐原位,不知下面怎麼道別,把手擱在車把上,卻怎麼也使不上勁。
「天地良心,我對你哪裡不好了?每天伺候你,把你當菩薩似的供著,你還想怎麼著?」我輕敲了兩下床,以示抗議。
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但是時間過得太久,我已經無動於衷了,只是過去的情誼讓我橫不下心做得太過分,於是淡淡說道,「身邊有個懂你的人,是福氣。」
人又怎可能是當初的人?
天生心軟,被人吃得死死的,還是很開心。
我怔了怔,「哦」了一下,我們就這樣靜坐在車上,隔著車窗看著醫院門口川流的人群,心飄得有些遠。
「是女孩子就不應該叫做青梅竹馬。」他滿足地喝了口濃湯,讚許道,「味道很棒。」
他呵呵笑了兩下,猛地抓住我的手,攥在手心裏,我一下子忘了呼吸,安靜到不知說什麼是好。
自從我爸走後,我一個人就時常陷入孤獨的恐慌中,想死死抓住誰的肩膀不鬆開,卻什麼也找不到。
他的臉一黑,但還是很誠實地說道,「下降,而且會降得很低。」
我並不看她,低頭笑了笑,故作輕鬆道,「是啊,好久不見了呢。我們都長大了。」
我沉默半響,說道,「不用說對不起,其實我們都是受害者。」我想這些年,我棄走他鄉,而她在我們共同的朋友圈裡,想必也背負了很多苛責和不諒解。
我推開林白岩病房門的時候,林白岩在打電話,皺著眉吩咐著什麼,床頭柜上幾個文件,也不知是誰送過來的,他瞥了我一眼掛了電話,不耐道,「你遲到半個小時。」
她的眼底深處一片黯然。
陸絲髮動車子,我們一路無話,甚至沒有八年不見后的寒暄,我們要說的東西太多了,多到不知從何開啟,那些前塵往事堵在心口讓人發酸,索性不說吧,現在沒有揭開傷疤然後冰釋前嫌的心情。
太多事情無法抗拒,於是只能這樣。
欠揍的是我。
下午的急風吹亂我們額前的頭髮,我聞見了空氣中蕭索離別的味道,但上天戲弄我們,我和陸絲做了那麼多年的好朋友,落到最後,甚至不能心平氣和地互道一聲再見。
八年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學校,我爸帶著我辦轉學手續,我回教室和同學道別,和大夥眼淚汪汪的揮別後,我跟在我爸後面,低頭怏怏走向校門口,沮喪到了極點。
「不要太快得出答案。」他在我背後輕輕說。
「對不起……為所有事。」
我在黑暗中眨眼點頭,「會的,會怕。怕很多東西。」
她的身影,像是已寂寞了一千年。
陸絲先張口了,聲音還是記憶中那樣輕甜,「我猜你一輩子都不想看見我。對吧?」她轉頭朝我看,目光粼粼,我瞥了一眼,而後木然地盯著車窗前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到了醫院門口,陸絲熄了火,一臉悵然地看著我,「到了。」
或許不一樣了,從認識他開始。
他的聲音毫無睡意,「問問你的心吧。它不會騙你。」
陸絲悠悠的聲音傳來,輕柔,夾著一縷薄如絲的憂傷,「其實是他不要我。」
許久的沉默。
他這追問的樣子實在可愛,我起了逗他的心思,彎腰促狹盯著他,笑眯眯的,「如果我說是個男的,而且還是青梅竹馬,你身體里的PH值會有什麼反應?」
不過即使他欠揍,我可能還是揍不下去。
她說,「有三個字,我一直欠著你,我也……沒有機會說。」
但此刻,我拒絕去聽。
我對這個聲音已經熟悉到骨子裡,柔軟的,耍起小姐脾氣來也是軟的,讓人狠不下心拒絕。
但我還是下意識轉過了身,身後幾百米外,陸絲狂奔而來,朝我猛揮手,身後的辮子一跳一跳,就像小時候我們一起跳牛皮筋一樣,只不過當時的我們笑聲朗朗,而現在,笑容於我,是奢侈品。
她搖搖頭,「說來話長,下次見面再說吧。」大概是意識到什麼,她有些遲疑地問,「我們……應該還有下次吧?」
我不斷提醒自己要恨她,甚至沒有跟她道聲「再見」的心情,我想,這就是我對她微薄的懲罰,也許只有這樣,我滿是創傷的心才有一絲快意。
他側頭思索,認真的模樣很是可愛,然後慢吞吞張口,「叫……青梅竹馬吧。」
「那應該叫什麼?」我刨根問底。
我楞了一下,倒也沒有拒絕,客氣點點頭,「好,麻煩你了。」
「可是怎麼辦呢?」她停了停,驀地轉過頭來,凝視我幾秒,「我很想看看你……我很想你,莫莫。」
終於還是聊開了。
他說,「莫愁,你會怕嗎?」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噴出了兩粒飯,其中一顆甚至帶著我的口水,直接噴到了他臉上,他面帶惱意地瞪了我一眼,最後嘴角一勾,也笑了。
「好啦,告訴你的 PH值,叫它不用下降啦,這個青梅竹馬是個女孩子。」
我跨出車門走了沒幾步,陸絲在後面喊住我,「莫莫……」
這句話對陸絲,也是對我自己說的,想到林白岩濃如墨的眼神,我竟感到滿心的溫暖。
我爸那時已經被打擊出一絲老態龍鍾,表情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推推我說道,「跟絲絲說聲再見吧。」
他緊了緊我手,放在他心窩處,而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
我微愕,脫口而出,「你們倆到底怎麼了?」
「啊?呃,我也搞不太清楚。」我撓著頭髮,有些不知所措,「應該算是吧,你呢?」
陸絲不說話,我只覺得手背一熱,愕然低頭看,陸絲溫熱的手覆蓋在我手上,而她的眼眶已經有些濕意,楚楚可憐的,讓我一時怔在那裡。
笑話。
天已經是不同的天了。
我莞爾,跟他抬杠,「你查戶口啊你?」
坐在陸絲車上,她也開車門坐了進來,手搭在方向盤上,卻沒有下步動作,眼視前方,我們就這樣靜靜坐著,誰都不開口,任由思緒緊繃飛旋。
這點,從田雞的口氣就能聽出。
她直視我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彷彿也在無聲哀求,而我沒有辦法拒絕這樣的眼睛,就好像我總是無法拒絕林白岩一般,我眨眨眼想了想,頗有些猶疑地答道,「……好。」
這兩個小姑娘,一個叫「莫莫」,一個叫「絲絲」,從小到大膩在一起,像是連體嬰,感情好到誰也不能把她們分開。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林白岩也察覺到了,但不追問。而我心裏藏著事又找不到人傾述,眼下正有一個,說不定他會是我未來最重要的男人,猶豫片刻后才主動開腔,說起了我家那些年的陳穀子狼芝麻的事。
「男的女的?」口氣不太好。
雖然很生分,但終究還是聊上了。
氣氛令人窒息。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我偏頭望著著窗外無盡綿延的夜色,真真切切感到無力,一種對時間對空間的臣服,以及膜拜,我們再也不是從前的莫莫和絲絲了,那兩個親密無間的小女孩已經死去,被時間的沙活埋了,而如今的我們,卻比陌生人還要疏離幾分。
我承認,這一刻,我感動的一塌糊塗。
迷迷糊糊墜入夢境前,我問林白岩,「白岩,我和絲絲還能做朋友嗎?」
相比那些讓人無所適從的熟人,我想我更愛見到林白岩那欠揍的冰箱臉。